第12章 妹妹的貞節牌坊
西院這幾天可以用雞飛狗跳來形容。
一群下人束手無策地圍着這個小祖宗,其中一個容貌清秀的丫頭苦着臉說:“珍小少爺,該去學堂了,不然先生又要罰您抄書。”
謝珍如今在謝氏族學讀書,那裏的先生有幾個是進士出身,并不畏懼謝家的地位,對性子頑劣、不服管教的謝珍也是該罰就罰,從不通融,謝珍一被先生罰抄書,最難做的就成了夾在中間的下人。
倒不是說要替謝珍抄,他們連筆都不知道該怎麽拿,不然他們也是願意的,問題就是沒人幫得上忙,而謝珍不發一頓脾氣就不可能好生坐下來,拿起筆,這時候伺候在身邊的下人就得遭殃,更別說之後主子還得罰他們沒盡好看管小少爺的責任。
謝珍已經在丫鬟的服侍下穿戴整齊,只是眼皮耷拉着,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聽到那丫頭的話,竟然抓住人家的手,霸道地說:“那你親我一口,我就去上學。”
這丫頭本不是東院的人,一直跟在夫人身邊,這回被吳媽派過來伺候謝珍,根本不料會遭遇這些,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受辱的羞惱,一層眼淚覆在黑白分明的眼珠上,委屈到了極點,卻不敢反抗。
其餘從東院跟過來的衆人對謝珍這副德行已是見怪不怪,但心裏還是忍不住唾罵這個八歲就知道占姑娘便宜的小王八蛋,真恨不得他早點随老爺死了算了,省得長大以後禍害更多的人。
恨歸恨,他們嘆完氣,還是得把他當祖宗供着,眼下最重要的是讓謝珍趕緊去上學,只得委屈那個丫頭了。
被這麽多人看着,被謝珍調戲了的丫頭只覺得壓力極大,又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這種場面,無奈之下只好漲紅了臉俯下身。
謝珍仰着那張白胖的圓臉,感受帶着少女馨香的親吻落在自己臉頰邊,終于肯把眼睛睜開,指指自己的嘴,用不知從哪裏學來的輕佻口吻說:“下回要親我這兒知道不?”
那副不合年紀的油膩樣子簡直倒足了人的胃口。
那丫頭終于忍受不住,發狠一跺腳,捂着臉哭着跑了出去。
謝珍不以為意,沖剩下的人道:“你們都走開,我過會兒自己去族學,別跟着我。”
誰敢放這小王八蛋一個人去族學?出了事可怎麽辦?
衆人面面相觑,看得謝珍一陣火大,“都滾遠點兒!誰再跟着我我打他板子!”
這下沒人敢再觸黴頭,紛紛退下,在門口低着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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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等謝珍出了門,兩個小厮遠遠地跟在後面,也被謝珍給吼退了,站在原地看着謝珍的身影,打算過會兒再追。
不謝珍雖然胖,但身體還挺靈活,七拐八繞沒一會兒竟在花園裏消失了,倆小厮這時才覺得不對,着急忙慌地跟上去,卻已經找不到謝珍的影子。
謝珍沒去族學,那裏的人都只會捧着書搖頭晃腦,先生整天板着個臉,他發脾氣還會抓着他打他手心板,在家能用上的手段到了族學全都不管用了,所以他最讨厭的地方就是族學。
好不容易擺脫了那些逼他去族學的人,謝珍興奮不已,但他沒有走出家門,因為門房那個瘸腿的老頭會和吳媽告狀,然後吳媽會跟奶奶告狀,最後讓人把他抓回來。
他漫無目的地在偌大的謝家走,走着走着又繞到了西院外面,忽然看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這,這不就是他說的瘸腿老頭嗎?!
謝珍的腦子一下子沒轉過彎來,以為是老李又來說他壞話,氣得眼睛紅,沖上去就是一腳,把一瘸一拐的老李踹翻在地上。
動靜不小,吳媽走出來看,見到這一幕,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快步走過來拉住謝珍,“我的小少爺——!您怎麽在這兒呢!不是讓下人們送您去族學了!”
她不顧謝珍的掙紮和大喊大叫,也不看地上的老李,慌裏慌張地抱起謝珍就往他的院子走,然後把謝珍屋裏的下人全叫出來,好生訓斥了一通,眼見下人們緊張地護送謝珍出了院子,才碰了碰臉上被謝珍抓出來的血痕,龇牙咧嘴地啐了一口。
“小兔崽子!”
老李被人擡到了下人房裏,沒多久,吳媽出現在了門口。
她走進來,關門的時候還謹慎地看了看外面,确定沒人來才插上門闩。
老李難得沒露出他一貫的笑臉。
“不是說了少來西院,怎麽還跟珍小少爺撞上了?”吳媽語氣中有一絲不耐煩。
老李用他粗糙幹枯的手抹了把臉,連續半個月陰天,他腿疾犯得厲害,睡在他那張破木板床上好幾次爬都爬不起來,不由得想起那天江晟年跟他說的話。
他這副樣子,幹不了什麽活,留在謝家徒給人惹麻煩。
他說:“吳婆子,我來沒別的意思,是想和夫人說一聲,要不我還是不幹了,我這腿實在是……”
剛剛被謝珍狠狠撞了一下,那條瘸腿看上去好像更歪了,吳媽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心裏有幾分不忍心。
她皺眉道:“你出了謝家能幹什麽?又沒兒女老伴,夫人心善,讓你留在謝家這麽多年,臨了還能把你趕出去不成?”
老李露出讨好的笑:“是是,只是我腿腳實在不方便,怕夫人為難,這才想主動來請辭。”
他一下子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他兒子沒了,和謝夫人脫不了幹系,可那也是他做了天大的錯事,以下犯上,因果報應,都是因果報應……
吳媽瞅他一眼:“你先別着急這回事兒,好好養你的腿,夫人那邊我會替你轉告,到底怎麽安排,看夫人怎麽說。”
老李憨憨地笑了,“好,好。”
過了一會兒,他被人擡到整個謝家離西院最遠的一個小院子。
到了謝麟這一代,謝家人丁越發稀疏,好幾個院子都是空的,這一個更是沒什麽人住,但老李看着自己這個明顯是主子住的房間,還是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也許是最近想起他兒子的次數有點多,晚上他就做了個夢。
夢裏的青年面目有些模糊,遠遠地看着他,但他就是知道,這是他兒子——李青。
說起來,老爺對他是真不薄。
自從他外出運貨傷了腿,老爺就讓他留在謝家做門房,還許了一個丫鬟給他,生下兒子李青。
李青從小在謝家長大,陪麟少爺去族學,給他做書童,讀書識字,樣樣沒落下。
可李青是下人、奴仆,沒有資格像麟少爺那樣考功名,老爺憐惜他,讓他在謝家做賬房,也算擡舉他了。
老李覺得他特別幸運,人活着不就求一個平平淡淡的美滿,他現在就是,有兒子,有老伴,就差什麽時候兒子娶個好媳婦兒給他生個小孫子,早年瘸了腿的遺憾就徹底沒了。
如果老爺沒死得那麽早,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
他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麽孽,更不知道李青被灌了什麽藥,一向聽話懂事的人,竟然昏了頭摸到守寡不久的夫人房裏,要對夫人圖謀不軌。
那天正值他敲梆子四處巡邏,走到夫人房間外面,聽到一些不尋常的響動。
是男人的說話聲。
可老爺已經走了,麟少爺才十四,聲音是沙啞的公鴨嗓,絕不是那個樣子。
如果不是麟少爺,整個謝家還有哪個男人敢進夫人的卧房?
他停下來,想再聽聽是不是自己搞錯了,緊接着房裏就傳出一聲夫人的驚叫。
老李慌了,這是進了賊!
他一邊叫人,一邊丢下燈籠拖着一條殘腿沖進去,還沒站穩,眼前的一幕差點沒讓他軟了腿。
李青抱着衣衫不整的夫人,竟是要強迫她行茍且之事!
老李只覺得天旋地轉,指着李青的手止不住地顫抖,氣得只想一頭撞死,也好過将來去了地下老爺罵他養出來的兒子不知廉恥!
但他終究還不想毀了自己唯一的孩子,眼看下人們都跑過來察看發生了什麽,他一急,沖過去撞翻燃着蠟燭的桌子,整個屋子都暗了下來,李青倉促間躲到床底下,從頭到尾都沒被人發現。
下人們沖進來的時候,還以為老李就是那個賊,混亂中被人照着腿毫不留情地打了幾棍,養了很久才好。
後來對外的那套說辭和紫藤講的差不多,風言風語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在謝家內部流傳。
但沒人敢把當時謝夫人衣衫不整、鬓發淩亂的樣子拿出來說,因為一旦傳開來,夫人的名節就徹底不保了。
老李躺在木板床上養傷的時候,只要一想到這件事就痛苦不已,可沒過幾天,李青死在西院偏僻院子一個枯井裏的消息就傳遍了,有人來家裏通知給李青收屍,老伴當場在他面前暈了過去,可他卻只有一個想法,這孽子一定是無顏再活在這世上,畏罪自盡了!
可他還是心痛啊。
他就這麽一個兒子,長得一表人才,說話文绉绉的,能識字會算數,性子還溫順,來說媒的人一茬接一茬,可怎麽就這麽糊塗,這麽糊塗……
老李在夢裏不住地流淚,李青那張臉越來越清晰,嘴一張一合好像要向他傾訴什麽。沒等老李豎起耳朵把他想說的話聽清楚,李青的五官開始扭曲,漸漸血肉模糊,眼中射出凄厲怨恨的光。
老李渾身一震,從夢中猛地驚醒,在昏暗的夜幕中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