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我懂得之後的黑暗冷落，确定無疑。
但是煙花已經在頭頂劈頭綻開。
——《素年錦時》
***
康橋426在很多很多年前是個民宅，據說還是一對挺有名的明星情侶住的。但蔡可可18歲被喚醒的時候，這一區已經很貧了，其實整個世界的大部分地區都很貧。畢竟新時代的人類只有兩種：DD值超高的引領AI發展方向的公職人員，以及其他所有被AI取代的普通人類。
但AI取代的只是人類的工作貢獻價值，人類在法律上還是享有最高權利的。AI人也分為兩種，一是政府人員，二是某個人類的所屬財産。AI人雖貢獻無限，但他們不能投票，也不能擁有自己的財産，因為他們本身就是財産。
比如小愛，是蔡可可財産的一部分。要是某天蔡可可嗚呼了，小愛的身體會被回收，腦袋裏的芯片在後臺存檔，在前臺抹除。要是小愛被傷害了，法院會判責任方賠償，賠給蔡可可。
說小愛是蔡可可的財産，對于劉煙這種舊時代的人來說，聽着可能有點刺耳。但客觀而言，也算事實。蔡可可确實是押了所有家當才買得起小愛的實體，讓小愛這個存在于她芯片腦中的AI程序得以擁有物理世界裏的一副肉身，實實在在地陪在她身邊。
蔡可可在胎生的人類中，算是長得出類拔萃的——瓜子臉、雙眼皮、鼻子小巧、嘴唇薄薄。但也不知是因為她總穿着襯衫T恤，還是因為她天然的小店老板的責任感，蔡可可頂着張美人坯子的臉，還是讓人覺得十分的爽飒，偶爾甚或有點挑釁，那點屬于女性的柔美倒是被壓下去了。當然，再挑釁也沒有劉煙無意間冷笑一聲那麽挑釁。蔡可可在劉煙旁邊，那就是個軟妹子。
唯一能和劉煙比冷的，只有小愛那張臉。小愛的顏是蔡可可跟着程序的默認美人模版，再加上她“最愛的”高冷美豔屬性創建的。最愛美豔是真，畢竟蔡可可在美豔上是砸了錢的；最愛高冷卻未必，因為“高冷+美豔”套餐和美豔單個屬性是同價的。免費的高冷，不冷白不冷。
而小愛的身體只維持了默認值，據蔡可可所說，她根本不關心所謂的身材，她只想看見一個活生生的實在的小愛。當然，她在設置了臉以後，脖子以下的部位也根本關心不起。結果小愛一寄到，蔡可可開始關心了，原來AI女體的默認值是這麽反自然人體科學的玲珑浮凸的嗎？！蔡可可第一次從盒子裏扶起小愛，小心翼翼地捧着小愛的腰，十分驚豔但萬分驚恐地問道，“小愛，你不會斷吧？”
當時小愛運算幾秒，沒聽懂蔡可可這句繞了無數個彎彎的贊美。
***
“…現在主要的反對聲音是，認為AI人沒有和人類同等的感知體系，所以不應該享有和人類同等的權利。”
虛拟會議室裏十幾個人，除了尹安琪是真人拟像，其餘全是AI人投影。尹安琪在這個會議裏不算職位最高的，但她是人類，且形象好看，語調好聽，是以整個會議都由她主導，有利于維持決策局在人類公衆面前的親民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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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提到AI平權這種敏感話題。
尹安琪繼續說，“所以下一步，我們可能需要有明确的實驗結果，足以建立起可信的AI二元論，或者足以确認人類的一元論。”她想了想，怕人類公衆說她講話太AI，又解釋道，“換句話說，我們可能需要證明AI人是有靈魂的，又或者，證明人類其實并沒有這些東西。當然，人權最初的來源是不是因為人類有靈魂，還需要進一步讨論。”
尹安琪一揮手，身後的熒幕消失了，“Amy記下所有To-do了嗎？”
Amy點點頭。
尹安琪對着一室十幾個投影問，“大家還有什麽問題嗎？”衆人默默。“辛苦大家了，那今天先這樣吧。”尹安琪再給了個溫柔的笑，被忠實的攝像拍進去了。
錄制停止，全部人都還安靜地坐在位置上。尹安琪不必顧忌人類公衆了，語速立刻x2，盡量跟上AI速度，“Amy把會議記錄和To-do發給我，等上面确認後大家才開始交接。後期把會議剪出來，一定要給人類部門仔細過一遍情感審核才發布。這次的議題會很受矚目，我們千萬要謹慎，不能讓公衆覺得我們對人類或AI人任何一方有偏頗心，好嗎？辛苦大家了。”
在投影們點頭的同時，尹安琪已經收到Amy發過來的整理好的資料；後期AI把會議剪好了，加了情感引導特效和同步字幕，送到人類部門審核了；尹安琪的AI上司給她寫了長長的一封表揚信，下面列出了一些他的補充。BB全部讀了一遍，寫出簡略，歸類整理好，等着尹安琪過目。
一幫AI人忙了快兩秒，才弄完了這些，之後閑閑沒事等了半秒，會議終于結束了。
會議室一消失，尹安琪臉上的表情瞬間散掉，“啊累死了！”說着看也不看，整個人往後倒去，BB連忙搖控了智能沙發移到她身後，剛好穩穩地托住了她。
“不要這樣說躺就躺，沙發的移動範圍很有限的。”BB的聲音在小小的房間裏響起來。
“我又不是笨蛋，我知道你接得住的。”尹安琪嘟着嘴挪了挪，身上那件簇新的西裝套裙被她蹭得皺巴巴的。踢走了小高跟鞋，把雙腿挂在扶手上，整個人窩在單人沙發裏，被沙發橫抱着。尹安琪癱瘓了幾秒，放空地盯着天花板一格一格的壁畫。中間最大那格是兩個雲朵上的小天使，兩根胖胖的手指點在一起。尹安琪笑道，“BB，你說這兩個天使BB是在幹嘛來着？我又忘了。”
“傳遞生命之火，靈魂。本來是上帝傳給亞當的，但我想你不一定喜歡兩個裸男在天花板，就改成小天使了。”
尹安琪睜着眼睛盯着小天使們肉嘟嘟的小短手指，笑着說，“BB，你相信人類有靈魂嗎？”
BB說，“我不信靈魂，也不信命中注定。”堅定的唯物一元論者。尹安琪捏唇一笑，是啊，BB是她設置的嘛。
只要能精準複制輸入條件，就一定能得到一模一樣的輸出。愛，是各種因素的唯一合理産物，不是玄乎的命中注定。這不是常識嗎。可如果讓劉煙來說，尹安琪相信自己應該能聽到另一種“常識”。
尹安琪閉起眼睛，唇邊勾起一點笑，興致盎然之中帶着點無可奈何。
“下午4點多了，”BB說，“劉煙的掃描速度變慢了些，應該快結束工作了。”
尹安琪咬着唇扭了一下，懶懶地哼了聲，“我又沒說要去，怎麽總是我去？”
BB表示明白，正要退出，尹安琪又急忙大聲說，“诶诶別走！我剛才那是嘴硬，聽不出來嗎？啧，嘴硬就是你要把我的話反着聽！所以我是要去的，你計算得很好，贊贊贊，千萬別改權重啊！”
BB錄入了尹安琪的這條新偏好，非常想要求一個翻白眼的表情，“你最近新增了很多偏好設定啊。知道了，那今天想穿什麽衣服？”
尹安琪閑閑地踢着雙腿，翻着眼睛想了想，“嗯～要很甜的，像她喜歡喝的糖水那樣甜～”
BB問，“能不能解釋一下味覺的甜如何實現在視覺上？”
“呃，就是可愛，然後還要有點性感。”
BB在衣櫃裏搜索…
“哦哦還有，要貼地氣一點，別吓着人家。”
BB轉圈幾秒，運算失敗，“能不能定義一下貼地氣？”
“啧，你好笨呀！就是看起來要親切，看着就想抱抱的，不要讓人覺得很有距離不敢碰那種。”
BB繼續在衣櫃裏努力搜索…
尹安琪繼續說，“不要包太嚴實哦，我不怕冷！要露一點點。”
BB問，“露哪裏？□□？”那得配個力度集中的內衣…
尹安琪眼睛一翻，“甜的可愛的貼地氣的怎麽會露□□？！你是不是算法有問題？”
BB給她一個生氣爆炸的表情。說人家AI算法有問題，跟罵人類白癡差不多了。
尹安琪馬上撒嬌，“哎呀，別生氣嘛。露個肩膀吧，腿也露一下。”
BB在衣櫃裏搭配了三套，全部投影在尹安琪面前給她看。尹安琪認認真真地盯着衣服思索了一會兒，“你覺得劉煙看着哪一套會高興點，容易多說點話？”
BB說，“算不精确，劉煙總是關閉芯片腦，樣本數據太少了。”
“我最近常常去，你都錄入了的，怎麽少了！”
BB委屈，“可你們也沒聊衣服穿搭呀。”
尹安琪噴了口氣，從沙發上蹭起來，嘟着嘴自食其力地在幾套衣服裏挑來挑去，越挑就越覺得哪一套都有點踩雷。啧，碰上一個資料庫稀少的舊時代人，真的好麻煩呀！
碰上了麻煩古人，兼之AI助手不得力的命苦尹模特，最終在日落之前猶豫再三地挑好了要去貧民區酒吧走秀的戲服，急急忙忙搭電梯到車庫跳上了車。康橋426沒有車庫，她到了以後車子要開回來，晚上再去接她。
尹安琪靠在車後座，眼睛圓碌碌地滾左滾右，“對了BB，劉煙上次要追回來的那本書…美什麽信，完全入庫了嗎？”
車裏的音樂聲量下降，托起BB的聲音，“《美育信集》。入了，隔天就拿去燒了。”
“新版更新了嗎？我看看。”
BB搜索了一下，“沒有變動，還是那樣。”
尹安琪疑惑一秒，随即笑了，“哎，劉煙就是這樣，太較真了。” 但劉煙畢竟又再翻了一日，新版居然一句都不加，讨厭。尹安琪甩起自己長長的毛衣袖子對着車座打了幾下，邊打邊哼哼了兩聲，像在幫誰出氣似的。
車窗外的天色快速地暗沉下來，幾分鐘前還有些灰藍的天光，現在沉得快黑了。然而那黑黑的天幕襯托着新區亮麗的街景，更顯得街上五彩缤紛的投影鮮明得過分，像一幅被水打濕了的濃彩重墨。紅得發紫，綠得泛藍，黑中都要閃着橘色的碎光，這些顏色怎麽這麽高興啊？一塊塊暈頭轉向的～
尹安琪長長的睫毛一扇，要笑不笑地飛了窗外一眼，妩媚中帶着可愛。她盯着車窗上淡淡的倒影，真甜，她自己都覺得甜。
怎麽可能不喜歡呢？
尹安琪抿嘴一笑，指尖戳戳窗玻璃，忽然一扭身，哼了一聲，不理那車窗了。玻璃上被她點過的地方落下一點點若隐若現的小印子，像朵朵小小的桃花。
尹安琪百無聊賴地靠回椅背上，從她家到康橋426明明不遠的呀，都是這車子，開得溫溫吞吞的。但既然都困在這了，不能浪費時間。尹安琪想了想，“BB，劉煙今天都看了什麽書啊？”
BB澄清，“她的工作是翻書，不一定有看進去的。”
“也會無意間看到一點的呀，說說嘛。”
BB在資料庫新增的書籍裏找到了從劉煙芯片腦錄入的條目，“總共102本，古典文學類的有13本，分別是…”
“诶诶，”尹安琪咂舌，原來劉煙一天翻這麽多書的嗎？“那她今天翻得最慢的是哪一本？”
“一本叫《四時食事》的書，說舊時代飲食文化的。但詳細內容已經轉化為代碼，很難找了。”
尹安琪沉思，“裏面有說什麽吃的喝的，還能找到嗎？給我說說…”
***
冬日的黃昏是不黃的，不過是白晝那灰茫茫的天色更灰了，一點一點地暗下來。不像是顏色的轉變，像是人的眼睛累了，看不真切，所以遠處的事物漸次模糊了。
劉煙擡頭，窗外一只松鼠剛好蹿到窗臺上，捧着顆長着軟刺的小圓果子，左右扭了扭頭，發現這窗臺窄窄的，哪都去不了。失望的小松鼠捧着它的果子挪了兩下，蹲在窗臺一角快快地啃着，吐得一窗臺的碎屑。劉煙認得那果子，是她們院子裏那兩株楓香樹的果實。
劉煙映在窗戶上的臉挂起淡淡的一個笑。窗玻璃上樹影搖動，那笑在一片綠影上飄飄蕩蕩，如同時間長河水面上的一片浮葉。
這個城市仿佛從來就愛植楓香樹，無論是舊時代還是新時代，這也許是唯一不變的延續了。劉煙從前教課的那棟教學樓前也植着一排楓香樹。她冷凍前的那個夏天，有一次和一個女學生經過。女孩子說起楓香樹的果實要20年才能受精成種子，在那之前，樹上的果實看着圓滾滾，其實都是空心的。
女孩子說，“母胎solo 20年啊，也是厲害。”
劉煙輕輕哼了一聲，“挺好的呀，all good things take time嘛。”
劉煙的單身傳聞在系裏也傳了好幾年了。年輕教授和學生打成一片，好處倒不多，壞處一籮籮。最顯而易見的，是學生都不怕她，還敢時不時拿她來開玩笑。
女孩子忍着一臉明顯沒要忍的笑，“Good thing是take time，可不代表take time的都是good thing啊。也許take那麽久，就只是她自己動作慢而已咧？”
劉煙斜了她一眼，現在的小朋友也太不好騙了吧。她咳了一聲，蓋上個嚴師面具，隔空點了點那女孩子，捏着文绉绉的油膩腔調，“這叫以年華孕育機遇，從必然滋養出偶然。啧啧，小朋友，這麽沒耐心。”
女孩子擡着頭，由下而上地鄙視她，“劉煙煙，你也沒比我們大多少。”
劉煙伸手拍了她一下，“叫教授！”
女孩子一縮，嚷着“煙煙體罰啦～”，一溜煙地往教室跑。
劉煙裝模作樣地追了兩步，吓得那女孩子慌不擇路地使勁往教室裏沖。劉煙抱着書，噗一聲笑出來。校園午後的空氣，淡淡的幽綠色，在陽光下肉眼可見的浮游流動。她悠哉悠哉地往教室走，走近了，聽見裏面傳出來一陣歡騰的笑鬧聲。
劉煙教了好幾年課，基本沒賺到幾句“教授”，學生跟她開玩笑的時候是“劉煙煙”，聊天的時候是“煙煙”。只有在背後向旁人提起她，才會說“我們劉教授…”，帶着一副壓過了但沒壓住的炫耀表情。
那些學生，現在還活着嗎？都開花結果不solo了嗎？劉煙默然，就算他們開花結果了，後代也落不到他們的懷抱，只能落在實驗室的營養箱裏，一排一排，幹淨又清淨。新時代不需要小孩子。
窗臺上的小松鼠快快地啃完了不知是不是空心的果子，拍拍手摸摸臉，手腳并用爬爬了兩步，跳到旁邊一株楓香樹上蹦跶蹦跶地蹿落地。窗外的天地不知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暗，暗得近黑了。劉煙動動手指調出芯片腦的時間來看，原來才傍晚5點不到。
距離第一次見安琪，過了快兩個月了。劉煙無知無覺地迎來了2076。安琪很常來，說是她們決策局的人都喜歡四處走動，去看看人類和AI人的生活，以便做最有利于衆生的決策。
尹安琪當時說的确實是“衆生”。而劉煙想，決策局做的決策，是針對AI的，生不生都不好說，更別說衆了。就算加上人類，那也遠遠算不上衆生。衆生是花鳥魚蟲，樹木小草，寵物狗是衆生，窗外那棵細挑的楓香樹也是衆生。應該說，它們才是大部分的衆生，人不過是衆生的一點麟角。
但劉煙沒說什麽，她只是看着尹安琪溫和地笑了笑。安琪沒有惡意，安琪是真的想要衆生都好。
後來尹安琪來多了，漸漸摸清了康橋426早上喝咖啡的客人多，晚上喝酒的客人多，唯獨下午黃昏這一段時間，幾乎沒人，音樂也放得安靜。于是“喜歡四處走，看看其他人生活”的敬業尹安琪，常常在傍晚前這段無人的時間來，也仿佛沒想過要換家店。她一來，小愛就總是有事要找蔡可可上樓，劉煙總是被叫下去看店。劉煙一下樓，尹安琪總是移到吧臺去坐。
後來尹安琪再來，蔡可可直接把她的紅酒放在吧臺上，“安琪～坐這坐這，我上去叫她。”也不說“她”是誰。
尹安琪善解人意道，“诶诶，別打擾她工作啊。我就是随便坐坐，一會兒就走了，不是來找她的。”也不問“她”是誰。
蔡可可笑起來，“她下班啦～我也要上去找小愛，你等等啊。”然後蔡可可跑到樓上，敲敲劉煙的房門，探頭進來對她眨眨眼，“有個不是來找你的人來了，我就是跟你說一聲，不要分心想着要下去啊～好好工作啊，好好工作。”
而劉煙總是雲淡風輕的，“知道了，給我半分鐘。你別下去了，我幫你看一會兒店吧。”
但是安琪兩天沒來了，其實她之前也不是每天都來，不來也正常。
劉煙關了芯片腦，抽出昨天看到一半的一本書，慢慢地讀，間或寫幾行筆記。寫累了，擡頭甩甩手，看往窗外的天空。天色全黑了，看來今天真的不會來了。今天還不來，那就連續三天沒來了。之前倒沒有過。
劉煙沉默地盯着深沉的窗戶中反射的自己。安琪很明顯喜歡來找自己聊天，可是為什麽呢？劉煙身上已經沒有任何新時代的人需要的東西了，可能安琪這兩天也終于發現了，所以她不再來了。
劉煙緩緩吐了口氣，面無表情，低頭繼續看書。書頁上隐隐浮現着一個人影，微微笑着托住自己小小的臉，隔着吧臺看着她，偶爾輕輕地叫一聲“劉煙”。叫得千回百轉，黏在劉煙身上就甩不走了。尹安琪回去了，那點奶奶酥酥的聲音碎屑也總是跟着劉煙一整晚，每一句都有無限的可能性跟在後頭，每一句都惹出一個旖旎的卻無法證實的故事，惹得劉煙一腦袋的神經簡直顧不過來。白天恍惚像黑夜，夜裏躺在床上，睜眼看着半空幽幽浮着的那聲“劉煙”，又恨不得白天趕快來。白天來，她也可能來。
劉煙看着書頁嘆了口氣，下唇往上頂去，雙唇扁扁地壓在一起，壓得一臉的可憐樣。她一下把筆丢開了，軟軟地丢到書頁上，“你倒是來啊…”
就算只能毫無出路地閑話聊天，就算劉煙話裏話外不能提及任何未來，安琪在一刻，這個夢就延長一刻，也是好的。
但那不過是對劉煙而言的好，對人家安琪而言，又能得着什麽。憑什麽尹安琪要為劉煙延她的夢。
劉煙噴了口氣，搖搖頭，甩開了書頁上的尹安琪，低頭專心致志地讀完了一個句子。她定了一秒，嘆氣，重頭再讀了一遍那個句子，然後她放空地思考了一下，用筆戳着，一字一字地又再讀了一遍。不知所雲。
劉煙無奈地閉上眼。她可能文盲了，除了尹安琪三個字。
房門被快快地敲了兩下，劉煙還沒說話，蔡可可開了門探頭進來，神秘兮兮地快速說，“煙煙煙煙！來了來了！”
劉煙蹭地一下半站起來，又慢慢地坐下了，仿佛只是坐久累了，挪了一下。她手掌在椅背上壓着搓摸搓摸，測試一下椅子牢不牢固，自言自語道，“什麽來了？”
蔡可可一笑，“不知道呢～我也沒看清楚。你要是有空就下來看一眼吧，今天還挺漂亮的呢～”
劉煙按着椅背，終于站了起來，“你上來找小愛，我幫你…”
蔡可可眼睛裏夾着濃濃的促狹笑意，“不是呀，我現在就下去看店了，你不用下來幫我。看書吧，繼續看書，啊～”
劉煙瞪了她一眼，咬着牙也沒撐住，幹脆整張臉笑開了，壓低了聲音吼她，“關門關門！我換件衣服下去。”
蔡可可又擠眉弄眼地電了劉煙幾下，門終于被關上了。
門一關，劉煙極速地換了衣服，從棉秋衣和羽絨背心換成棉布長袖T恤和厚厚的燈芯絨襯衫，從看起來很居家的老頭變成可以出門買報紙的老頭…她也沒別的衣服了，算了。
劉煙沖進小浴室裏對着鏡子抓了抓頭發，看了兩眼，不行。她拿起梳子認認真真梳順了頭發，又看了兩眼。啧，這麽整齊，面試嗎？于是雙手又抓了抓，嗯，整齊中帶着點灑脫。好像她是很不經意的，但發型本身就是長得好看！
她轉身一步踏出去，又突然回身抓起洗手臺上的一小瓶香水。青松薄荷味的，适合冬天，到了夏天就适合夏天，反正她來去也只有這一瓶，還是春天的時候小愛送的生日禮物。不過…誰在家裏會噴香水啊，是不是有點太刻意了？劉煙猶豫着把香水瓶子放下了，轉身要出去…但安琪身上也香啊！她回頭抓起瓶子，放下瓶子要開門，回頭又抓起瓶子。
哎死就死吧！瓶子往半空中撒了點霧一般的香氣，劉煙沖進那香霧裏呆了一秒，這樣她整個人都沾了點香氣，但說不清是從哪裏散發出來的。一定要說，那就是她房間裏香，不小心沾上的，一點都不刻意！
浴室門房門相繼砰砰被關上，劉煙沖了出去，木樓梯上響起一陣蹭蹭蹭跑下樓的聲音。
尹安琪轉過頭來，看見劉煙剛跑下樓梯，如同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一樣，瞬間呆了。尹安琪坐在吧臺前，扭過身去看她，伸手把長長的卷發順到背後，很不經意地露出了肩膀，一截雪白的細細手臂就那樣曝露在酒吧冰冷的空氣中，“劉煙，下班了？”
尹安琪今天穿着件軟茸茸的針織毛衣，領口開得寬，脖子下一對精致的鎖骨明晃晃地托在那，浮雕似的。這毛衣也不知道怎麽設計的，明明是冬天的衣服，明明連着長長的袖子，然而不但肩膀處是空的，還織得這樣短。尹安琪一扭身，大段腰側的皮膚毫無保留地露了出來。腰線微微凹進去，小片光滑的皮膚，一手托在那腰後，好像能輕易把她整個人按到自己懷裏……
劉煙呆了一兩秒，在手心裏用力掐了下自己，眨眨眼，醒了。她看了眼尹安琪身旁的兩個座位，又看了眼門口的衣架，沒有任何大衣的跡象。啧。
尹安琪仔細觀察着劉煙的表情，明明開始是驚豔的，不知怎麽一下就皺了眉。難道選半天還選錯了？
“安琪，等我一下。”
尹安琪莫名其妙地看着劉煙扭頭又往樓上跑，沒幾秒又飛快地下來，手裏拿着件厚厚的大外套，遞給尹安琪，“冷不冷？趕快披一下。”
尹安琪接過外套，輕輕咬着唇。特意挑的衣服呢，這外套一上身，什麽都遮住了，跟蓋被子有什麽差別！劉煙見尹安琪遲疑地擺弄着外套，這才發現外套還扣着兩粒扣子。她從尹安琪手裏把外套又拿了回來，快快地解了扣子，“不好意思啊剛剛沒看到。”外套在尹安琪身後一揚，披到身上。劉煙幫她拉了拉，肩膀終是看不見了，唯有鎖骨還隐隐約約地露着。
劉煙離尹安琪那麽近，近得尹安琪聞到她身上攏着一陣淡淡的青松味道，涼絲絲的，像雪地裏的一株安靜樹木。尹安琪手指一動，BB記下了劉煙的氣味。
劉煙站在她面前，現在才看見尹安琪斜斜搭在高凳上的雙腿一片雪色。裙子挺短的。
劉煙簡直沒脾氣了，大冬天的，“你到底從哪裏來啊？剛下班直接過來的嗎？”
尹安琪不知道她要問的是什麽，誠實地點點頭。
安琪上班的時候穿這樣，那她同事能安心工作？劉煙沉默着脫下了自己身上的燈芯絨外套，給尹安琪的腿也蓋上了。外套被她穿暖了，蓋在尹安琪冰涼的腿上，像是她的體溫捂住了尹安琪的一雙腿，一種暖融融的陌生的感覺，帶着點刺刺的癢。
尹安琪的臉瞬間騰起一片粉紅，看來劉煙的衣服真的很保暖。
酒吧裏此時沒別的客人，劉煙拉過旁邊的高凳坐下，“現在好點了嗎？你平常的環境應該都是恒溫的，我們這裏冷，要多穿點。”
尹安琪看着劉煙蓋在自己身上的一層兩層，安靜一笑，“完全被你包住了，好像在你裏面一樣。”
劉煙嗆了一下，瞬間移開了眼睛。
尹安琪面前擺着的紅酒沒動過，她捏着酒杯輕輕晃了晃，“你身上好香哦，有一種冬天雪地裏植物的味道。”
劉煙腼腆一笑，“是嗎，可能是房間的味道。”她本來還想說“我也不知道”，但過猶不及，現在這樣好。
尹安琪回憶了一下BB給她念過的資料，“讓我想起來以前的人喝茶，說泡茶要收集什麽雪水雨水、梅花花瓣上的水、荷葉上的露珠之類的。”尹安琪笑了笑，“真的喝得出來嗎？你喝過嗎？”
劉煙驚訝地看着她，“你從哪裏看到這些的？”
“資料庫裏不是有嗎？從前的飲食文化，很多的呀。”
但那些不都簡化成新版了嗎？“你…平常還會翻這些的嗎？”
劉煙很少對一個話題這麽抓着不放的，看來中紅心了。尹安琪斬釘截鐵地點點頭，“碰到感興趣的會看看。”
劉煙彎着眼睛一笑，“你等我一下啊。”
她轉進吧臺裏東翻西翻，翻到一瓶綠色瓶身的酒，又拿出來一個小玻璃杯放進兩粒冰塊，倒入淡青色的酒遞給尹安琪，“那些露水茶我們是沒有了，但你試試這個。綠茶梅子酒，很淡很淡的梅子味，喝起來更像是甜甜的綠茶，層次也是很豐富的。要是加兩顆珍珠就更好了。”
“珍珠？”
“當我沒說。”劉煙瞥了眼那杯綠茶酒，對尹安琪一挑眉，笑了笑，“試試？”
尹安琪從沒見過劉煙這麽活潑的表情，瞬間呆了一下，手指在吧臺下快速地動：「BB，這是什麽表情，真的高興嗎？」
劉煙關了芯片腦，沒有肌肉監測數據。BB只能極速掃描劉煙的臉，瞳孔放大，肌肉放松，眉尾上挑，嘴角微微上勾，對照人類臉部肌肉動态表的匹配結果：「非常愉悅，還有點興奮和驚喜。」
哦，這麽高興啊。尹安琪暗暗一笑，捏着酒杯抿了一小口，甜絲絲的冰茶，好喝是好喝…她掃了眼那綠色的酒瓶子，營養成分：果糖和酒糖。雖然還是糖+糖，但至少不是人工另加的，那應該還好。
劉煙忽然一手捂住了酒瓶子，塞到吧臺下藏起來，厲聲道，“幹什麽你？”尹安琪被她兇得一愣，劉煙皺着眉，嘟了嘟嘴，“這是我請你的，你還沒付吧？”
尹安琪眨了眨眼，原來劉煙以為剛剛她在識別瓶子付款啊？“我沒付啊。我只是覺得很好喝，想要記下來放到購物單裏。”
劉煙的臉微微紅了，“哦，那就好。”
尹安琪彎着眼睛一笑，“你是第一個請我喝酒的人，你人好好哦。”
劉煙疑惑。真的嗎？安琪這樣的外貌，要是往舊時代的酒吧裏一坐，哪有自己埋單的道理。就算是新時代，她也總有朋友的吧，也總有人類對這麽美的人類感興趣的吧？
尹安琪朝她招招手，“你都請了，幹脆整瓶拿出來陪我喝完它。”
劉煙給自己拿了一罐巨大的啤酒，一手綠茶酒，一手啤酒地走到尹安琪旁邊坐下，“你喜歡這個就留給你，我喝啤酒就好。”這綠茶酒可不便宜，要是兩個人一起喝，再來幾瓶，那劉煙得跟蔡可可賒賬了。
尹安琪問，“你不喝呀？要是我喝不完呢？”
劉煙垂眸喝了口啤酒，“喝不完就放着，這酒挺能放的，等你兩三天都沒問題。”
尹安琪在高凳下踢着腿，手指點着下巴，明顯沒在思考的思考狀，“嗯，好吧～”
劉煙對着啤酒勾唇一笑，一臉紅粉菲菲的歡天喜地。尹安琪看着她笑，“說起酒這麽開心。”
劉煙幫尹安琪拉了拉肩上披着的外套，“你要是喜歡，等你喝完這個，下次再給你介紹別的，可可進的奇奇怪怪的酒可多了。要是你喝咖啡，她這裏的咖啡也不少。”
“喜歡～”尹安琪說。劉煙臉上的笑意又濃了些，看來不只有兩三天內的下一次了。
尹安琪小聲說，“那以後我不點那個紅酒了，其實我又喝不懂紅酒。上次那瓶可可就一直留給我，後來就不收我錢了，啧。你給我推薦點別的，以後我們輪流點。不然我來了不貢獻點什麽，多不好意思啊。”
劉煙看着她，表情呆呆的。
尹安琪問，“怎麽了？”
“你喝不懂紅酒？”
“嗯，不是很懂。”
“其實你也不常喝酒。”
“嗯，在家不喝。”酒裏都是糖。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真是随便來坐坐，來看人的？”
尹安琪睜着無辜的大眼睛，“是啊，之前有一陣子我喜歡坐不同的咖啡店，大家在咖啡店裏聊很多有趣的事情呢。酒吧裏的人聊的又不一樣。怎麽了？”
劉煙望着她。安琪要來看人，然而卻專挑沒人的時間來，快兩個月了，總是來同一家酒吧。而且還跟劉煙說好了，兩三天內還會來，兩三天的之後也還會來。
劉煙知道這不可能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她知道她根本不該想成那個意思。尹安琪的出生、職業、經濟狀态，她們身處的這整個時代，全都限制了這段關系日後的可能性。長久的朋友，已經是這個可能性能延伸到的最遠的地方了。
安琪應該想跟她做朋友，很純粹而善良而大愛地，單純地想跟劉煙做朋友。就是這樣，肯定是這樣。只能是這樣。
尹安琪伸手在劉煙面前揚了揚，“怎麽了？呆呆的，今天看書累了？”
劉煙的目光慢慢移到尹安琪手中的那杯綠茶酒上，“你真的喜歡嗎？”
尹安琪捏起杯子，一仰頭，小杯子裏的淡青色全滑進她泛着玫瑰嬌紅的唇裏了。劉煙本能地吞了一下口水，立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喜歡呀～”尹安琪把空空的小杯子遞給她，劉煙扭開手邊的酒瓶，從尹安琪的手上接過杯子。指尖與指尖輕輕碰過，尹安琪的指尖滑過一陣顫栗的酥麻。
尹安琪的手指微微一抽，忽然想起自己房間天花板上的兩個小天使。指尖一點，生命之火傳了過來。BB說，那叫靈魂。
劉煙盯着小杯子，專心致志地往裏倒着酒，對着杯子溫情地說，“別喝太快，雖然度數不高，喝快了也是能醉人的。”
酒倒滿了，杯子放到桌上，還在劉煙手裏。尹安琪伸出一根食指，貼着桌面從劉煙手下溜了過去，勾着杯子一點點往自己的方向移。劉煙扭頭看她，手還擋着小玻璃杯子，忍着笑嚴肅道，“慢慢喝，聽見沒有。”
尹安琪配合地往後縮了縮，像是怕了她。頭低着，大眼睛往上一翻，長長的睫毛一扇，直接給劉煙的臉甩上了一層淡紅的迷霧。尹安琪可憐巴巴地看着劉煙，“唔～”
劉煙無奈地搖搖頭，松了手。
尹安琪開朗一笑，湊近了劉煙些，在她耳邊小聲說，“我真的喜歡的～”劉煙的耳廓瞬間紅了，轉頭盯着她。尹安琪向劉煙舉了舉杯子，仰頭把杯子裏的酒不緊不慢又喝完了。劉煙忽然一手蓋到尹安琪的手上，手疊着手，把空杯子牢牢壓在桌上。
尹安琪沒動，由她按着自己的手。
劉煙說，“暫停一下。”
尹安琪的酒氣上臉了，眼神迷蒙地看着她。劉煙想了想，又說，“喜歡也不能太快。”
尹安琪笑起來，瞥了眼手下那小杯子，“這叫太快？”
劉煙平靜道，“你喝不慣，喝太快了醉酒很難受的。”
尹安琪轉轉眼睛，“我還沒醉過呢，不準人試一次的？”
劉煙微微怒道，“明知道難受的試什麽？！”
“都沒試過，怎麽就一定難受了？也許這酒我喝醉了覺得暈乎乎的很快樂呢？”
劉煙盯着她，沒說話。
尹安琪垂眸小小聲抱怨，“你說了請我的，讓人喜歡了，又不準人喝了。”
劉煙按着尹安琪的手一松勁，尹安琪的手帶着杯子逃了出來。尹安琪調皮一笑，把杯子又推到劉煙面前，“你幫我倒，你給多少我喝多少。”
“我不倒呢？”
尹安琪嘟着嘴，“那你說話不算數，你說了這整瓶都是我的。”
劉煙手裏的整瓶酒，自然都是安琪的。說了是她的，就不可能再給別人。可為什麽不能慢慢喝呢？節制一點，不會醉，誰都不難受。
劉煙定定地看着尹安琪，尹安琪穩穩地迎着她的目光，滿臉毫無緣由的天真快樂。
劉煙嘆了口氣，安靜地給尹安琪倒了滿滿一杯酒，這麽大方，尹安琪倒有點驚訝。她還在想要怎麽跟劉煙讨價還價呢。
尹安琪一笑，剛舉起杯子，看見劉煙仰頭咕咚咕咚地灌着自己的啤酒，那啤酒巨大一罐，劉煙喝到一半，放下緩了緩，舉起來又繼續灌。尹安琪連忙拉下她的手，驚訝道，“幹嘛？不是說醉了難受嗎？”
“陪陪你。”
劉煙頭低低的，額前的劉海遮住了眼睛，尹安琪拿不準她的表情。她輕聲問，“我是因為真的喜歡，醉了難受也認了。你這又是為什麽？”
劉煙緊緊捏着手中的啤酒，罐子忽然咔的一聲，劉煙一激靈，整個人好像一下醒了。她深深吐了口氣，慢慢把尹安琪的手從自己手上拿開，把啤酒罐移開。看了眼尹安琪的小杯子，柔着聲音耐心道，“酒都是留給你的，慢慢喝。”
尹安琪疑惑地盯着她，這個劉煙，好像和幾秒前的劉煙不一樣了。哪裏不一樣？
尹安琪的手指垂在腿邊快速動着：「BB，劉煙怎麽了？」
BB不知道她在問什麽，請求明确化問題。尹安琪頓時有點無措。劉煙突然變了，完全不一樣了，難道BB看不出來嗎？這還怎麽明确化？！
尹安琪身子湊前一點，自己問劉煙，“你不喝了嗎？不是要陪我醉嗎？”
劉煙溫柔一笑，“你慢慢喝，我陪着你。你要是醉了，我照顧你。”
安琪醉了，她好好守着安琪，守到安琪醒為止。安琪會醒的。
所以她怎麽能醉？
劉煙，除了堅持醒着，你不剩什麽了。求求你不要連這個都丢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