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九月肅霜為吾名(三)
4 九月肅霜為吾名(三)
◎第三章◎
夤夜時分,肅霜無聲無息地飄出了刑獄司庫房。
今日這番驚吓她記下了,那個混賬少司寇,把她當球玩!等着,等她以後厲害了,就把他揉成團,也當球玩!
不過現在不是說氣話的時候,得先去那什麽源明帝君的地盤找盒蓋。
然而這件事對雙目不便的肅霜來說太過困難,她一路靈敏地躲閃各種可疑陰影,飄了大半天,不承想卻飄進了雲海。
據說要去下界,一般是走南天門,而最快的法子是直接下雲海。
肅霜頭一回曉得,雲海下面又是狂雷又是冰風。
她一路躲閃得狼狽不堪,終于突破這層狂雷冰風境時,累得差點暈過去,直直從天上往下栽。
“轟”一聲巨響,她不知砸中了什麽,碎石噼裏啪啦掉身上,竟不怎麽疼。
居然有驚無險地回了下界,肅霜摸了摸手腳,松了口氣:“還活着,沒摔碎。”
對面驟然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你是沒碎,老朽的仙草卻被你砸碎了!”
肅霜急急起身,眼前有一團模糊人形陰影,飄得高高的,一手指着她,好像特別生氣的樣子。
“老朽在這洞窟裏花了三百年才養出三株洞冥草,你看看!全死了!”老神仙越說越氣,“你要怎麽賠老朽這麽多年的心血?”
肅霜吸了吸鼻子,捂住臉嘤嘤哭起來:“我不知道……我只是個沒有眼睛什麽也看不見凄涼無助的仙丹丹……”
“仙丹……丹?”
肅霜只覺陰影湊近了看自己,她嘤得更厲害:“對,我、我姓仙,名丹丹……老神尊,我不是故意的……”
一語未了,卻聽他喚道:“吉燈少君?”
嬌滴滴的哭聲一下停了,肅霜緩緩放下捂臉的袖子。
沉睡一萬餘年,神魂醒來後被困藏寶庫八百年,許久不曾聽聞“吉燈少君”四字,真是久違了。
她低聲問:“您是?”
“老朽名叫延維,”老神仙的語氣裏有一絲厚重的欣慰,“少君,你果然命不該絕!”
延維……延維帝君?那可是天界極有名的帝君,由他煉制的仙丹就連天帝也一丸難求。
肅霜瞬間明白,為何他能認出她來。
自沉睡中醒來,發現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一粒仙丹,這些年她不知翻過來倒過去琢磨過多少遍緣故。
當年吉燈的喪命之地,應當是某位仙神的煉丹境。那是一場以山為爐的煉丹,更是一場奪天地之造化般的巧合,瀕死的吉燈在爐中被煉制,神魂融入仙丹,才令丹成;而仙丹又反過來滋養神魂,沉睡一萬多年後,吉燈才得以重見天日。
以山為爐,這般大手筆的仙神本就鳳毛麟角,何況煉制出的仙丹又如此神乎其神,這一切若是出自延維帝君之手,便說得通了。
肅霜淡道:“原來您是延維帝君。”
“老朽早已不是帝君了,”延維苦笑,“當日鑄下大錯,何來顏面自稱帝君?”
延維帝君煉丹一向極精細,偏偏那日不知何故心浮氣躁,放着丹爐沒管,直到丹成,才發現釀成大禍。
“老朽察覺到少君神魂尚存,便去了一趟衆生幻海,以七成神力換得與少君再遇的緣分。”說到這裏,他微微一笑,“看來今日此時,便是緣分到了。”
肅霜緩緩道:“您留在下界,是因為這個緣故?花費七成神力……其實您不必,不值得。”
“是,但也不只因為這個。”
延維嘆了一聲:“這是老朽犯下的錯,若不為過錯付出代價,老朽的道之心怎能通暢?老朽本該将仙丹留在身邊,可那時天界忽生大劫,亂象叢生,老朽心憂下界,這才舍去神力換來緣分,将少君托付給塗河龍王。”
他目中忽有淚光瑩然:“方才鴉雀來報,老龍王已慘遭滅門……”
仙丹在天界是消耗品,再怎樣珍貴的丹藥,也沒有存放不動的,只有塗河龍王會将延維的仙丹悉心護養這麽久,因延維曾騙他說仙丹是至寶,将來可幫他化解劫數,想不到一萬多年過去,他竟真有了劫數。
是啊,滅門之災,延維的仙丹可以擋劫,于是龍王的小女兒才會爬來藏寶庫,是龍王将活路和希望留給了她。
肅霜靜了片刻,許是因為終于得見知曉當年事的故人,心底像是有一扇塵封多年的門輕輕打開,她問:“延維帝君,後來都發生了什麽事?”
問得含糊,延維卻一下便明白她是想問自己父母的事。
他猶豫了一下,擡眼望向肅霜,她如今雖沒有五官,見不到神情,可身體儀态異常平靜,甚至有些許壓抑。
延維想了想:“太子任性妄為,惹得天帝大怒,本欲廢黜太子之位,是帝後苦苦哀求,才令太子兩千年不許出天宮。”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片刻,斟酌道:“老朽最初并未發覺少君神魂尚存于仙丹,外界皆傳聞少君已身故,老朽本想将仙丹交由你父母,也算給他們一個交代與念想,只是……”
對面的少君發出個意味不明的輕笑:“他們都沒要吧?”
延維訝異她的冷靜,終于還是和盤托出實情:“老朽拜訪吉光帝君時,他已為少君身故大病多日,見到仙丹更是淚如泉湧,言到不忍見,老朽便去尋了少君的母親,她也說無顏面對少君,後來……後來成饒神君大婚當日,夫人闖進去,說要替少君償命,也就在那天,大劫突然降臨,不光是他二位,那一天隕滅了無數仙神,吉光一族和幽昌一族都……”
盡數隕滅。
延維默默看着肅霜,她毫無反應,連先前那點兒壓抑的平靜都消失了。
“老朽後來發覺少君神魂融入仙丹,實乃意外之喜,可惜少君父母未能得知……”
肅霜不等他說完,起身行禮道:“多謝帝君,我告辭了。”
“少君要去哪裏?”
“我得找到盒蓋。”
她給延維說盒蓋的事,那是一只以為自己特別聰明其實有些糊塗、看似粗暴實則更粗暴的小兔兔。仙丹跟錦盒在塗河龍王的藏寶庫房裏待了一百年,日日相伴,天天鬥嘴,為彼此打發無聊。
延維皺眉道:“這兔子……好生奇怪。”
當然奇怪,一只妖被仙丹滋養成了錦盒仙兔,要說奇怪,神魂融入仙丹還成了精才最奇怪。
肅霜笑了笑,卻聽延維又道:“依老朽看,盒蓋依托仙丹才得複蘇,它與你的聯系比你想得要深,你感覺不到它,它卻多半能感覺到你在何處,說不定它過幾天就自己找過來了,何況——”
他正了神色:“少君,你初得身體,神力不穩,可願随老朽修行?”
“我留下,對您的道之心并無益處。”肅霜聲音很輕,“我能依附仙丹重活一場,已是造化,即便當年的吉燈沒有落入您的煉丹境,只怕也活不了多久,您不用自責。”
延維以七成神力換來再見一面的緣分,已是圓滿,舊緣裏再生出師徒的新緣,于他便是負累,沒有必要。
延維柔聲道:“吉燈少君可知,你現在既非尋常丹藥精,亦非吉光神獸,正是混沌時,也是最危險時。須知現在天界已非原來的天界,你這樣去天界是死路,在下界游蕩亦是死路,何況你雙目不能視物,何不留下?至少先把身體的殘缺補全。”
肅霜不由默然。
風雪灌進洞窟,冰冷的雪花掃過耳廓,許久不覺這風,許久不覺這冷,許久不見天日的吉燈少君,又一次站在天地間,又一次去無可去,歸無可歸。風雪依舊茫茫,她也依舊連雪片長什麽樣都沒見過。
她深深吸了口氣:“我已經不叫吉燈,也早就不是少君了。”
許多年前流淌在母親那場宴席上的凡人歌她一直沒忘,質樸的歌聲從“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肅霜”,成為仙丹窩在龍王藏寶庫孤零零的那些年,她想起最多的,不知為何卻是這首歌。
“千年萬載,燈滅了再亮,我醒于九月,所以叫肅霜。”
她轉過身,朝延維躬身行禮:“弟子肅霜,拜見師尊。”
【作者有話說】
關于“洞冥草”,也是傳說中的一種草名,
漢郭憲 《洞冥記》卷三:臣游北極,至鐘火之山 ……有明莖草,夜如金燈,折枝為炬,照見鬼物之形。仙人寧封 常服此草,於夜暝時,轉見腹光通外。亦名洞冥草,帝令锉此草為泥,以塗雲明之館。夜坐此館,不加燈燭。亦名照魅草。以藉足,履水不沉。
文中設定為仙草,可煉丹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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