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引火燒身嘗餘甘(一)

20   引火燒身嘗餘甘(一)

◎第十九章◎

久違的雨滴竹葉聲回旋在肅霜耳畔,幽篁谷清氣濃郁,時常下雨,曾經她聽得最多的便是這撲簌簌聲。

視界裏不成形狀的陰影漸漸現出模糊輪廓,十分高大,她認得,是父親。

他正與吉燈說話,隐忍着不耐煩的語氣:“還是幻化不出神獸之軀?靈雨有沒有按時喂藥?教你每日做的修行有沒有認真做?”

肅霜聽見吉燈虛弱無力的聲音:“父親,藥我都有按時吃,修行也一刻不敢懈怠,最近我覺得比以前好多了,我一定争取……争取早點……”

說到這裏,她喘得厲害,再也出不了聲。

父親掩不住濃濃的失望:“小小的吞火澤瘴氣而已,必是你母親瞞了什麽。哼,低劣的幽昌族……真是髒了我吉光一脈。”

靈雨上前扶住吉燈,又是順氣又是拍背,等她終于好些時,父親已走了。

他再也沒來過幽篁谷,吉燈每天從寝殿慢悠悠走到谷口,再從谷口慢悠悠走回去,走了許多天後,母親來了。

她的輪廓高挑而妖嬈,聲音卻甜甜的:“小燈兒,靈雨方才說你父親上回來滿臉不高興,你聽母親的,下回見着就罵他!明明是他們吉光一族血脈單薄,區區卑賤野獸,也敢怪到幽昌族頭上來!”

吉燈不想和她說這些,微笑着捉住她的袖子:“母親,靈雨說幽篁谷裏有支竹子上刻了奇怪的符畫,像是字,又像是符,不知是哪位神尊留下的刻痕,您陪我過去看看好嗎?”

母親有些心不在焉:“竹子刻字有什麽好看的,我來了好些時候,該走了。”

吉燈輕道:“您……才剛來。”

母親嘆了口氣:“母親有許多事要忙,哪像你父親,閑得到處跑也不來看你。下次再陪你看吧,不用送,你躺着。”

吉燈還是去送了,她盼着母親上車前與自己說點什麽,又或者是回頭多看她一會兒,看看她現在真的比以前好很多,能走得這樣穩,說不定很快還能出谷游玩。

可母親什麽也沒做,飛快上了車,風聲幽幽而去。

柔軟的小手們貼在心口,似是想往裏鑽,想讓她痛,原來這就是障火。

既然只燒血肉之軀,那變成書多半便能終止幻象。

肅霜剛一動,卻聽遠處傳來一陣凄涼的歌聲,她不由慢慢睜開了眼睛。

眼前還是模模糊糊,淅淅瀝瀝的雨聲落在池塘裏,遙遠的燈光也落在塘中,像蒙了無數層紗。

更遠的地方有凡人在唱歌,被雨聲遮蔽大半,聽不清詞,只是曲調異常悲涼,來來回回地就那幾句,好似在哭訴。

肅霜聽見自己的聲音:“凡人大半夜也要唱歌,真奇怪。”

下一刻,魂牽夢繞的聲音驟然響起:“是村裏有寡母死了獨女,在辦喪事,唱的是悲歌。”

肅霜心跳一下快了。

她睜大眼,想看清他模糊的輪廓,那時的肅霜卻頭也不回,用與盒蓋扯皮時的語氣慢悠悠地說:“凡人的事你一個小狗狗也知道啊,那你說說,他們唱的什麽?”

犬妖并沒有生氣,只道:“他們唱的是人世間苦難之事太多,人在紅塵中仿佛身陷囚籠,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苦苦煎熬着,卻是乍得歡喜複又失去,孤零零地活着,最終再孤零零地死去。”

“……都是這樣的吧。”

犬妖的聲音聽起來像不甘心的咕哝:“誰說的。”

“我說的。”

“你個沒良心的,我不是一直陪着你麽?我可是你的眼睛!怎麽?才當了十年眼睛,你就要對我始亂終棄?”

聽聽,始亂終棄四個字都用上了,肅霜無聲地笑,可那時候的肅霜滿腦子只有自己好不了的眼睛:“十年怎麽了?我跟我家兔兔在一塊兒一百年了,不也是說不見就不見?唉,我現在只煩我的眼睛,睜眼瞎到底要做到什麽時候?”

犬妖聲音溫和:“你想看什麽?我說給你聽。”

“誰要你說,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

犬妖并不在意,給她講春天陽光的顏色,暖洋洋像骨頭縫裏在開花;講初夏盛開的石榴花,是落日霞光映在眼皮上的顏色。他還講極西之地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不用飛的,光兩條腿走,許多天也走不完,草原最深處藏着一片最清澈的小湖。

“下雨下雪的時候,湖水的顏色和我眼睛很像,有機會帶你去看看。”

肅霜看見犬妖輪廓的陰影湊近她,動作小小的,聲音也小小的:“假如我們兩個是凡人,十年可不短,看那些聚少離多的凡人夫婦,有些一輩子加一塊兒待在一起的日子都沒十年。只要你想,不要說一百年,一千年我們也會在一處,你的眼睛那時總該好了吧?不過不管好不好,我都會陪着你的。”

密密細雨聲裏,他急促的心跳聲好像小兔子在蹦跶。

纏繞身周不得進的障火像是終于摸到縫隙,鑽進跳個不停的心裏,燒灼般痛了起來。

肅霜重重吸了口氣,沉重的銀流蘇忽然壓住眉眼,冰冷地貼着鼻梁和眼皮,神兵利器的尖銳呼嘯聲在身後肆虐,一雙手緊緊抓住了她,帶着她四處奔逃。

他們在崎岖的山路上摔倒,滾了好長一段。

肅霜奮力推着他,她好像說了很多話,催他快走,叫他不要逞強,他就是個普通的小犬妖,沒有什麽珍稀血脈,也沒有驚人的妖力,裝什麽話本的英雄?

丢下她,快跑,不然要喪命。

滾燙的鮮血滲透銀流蘇,一團團洇開在額頭與眉眼,犬妖的聲音像在笑,又像在發抖:“你個睜眼瞎……沒我給你指路,你逃得掉嗎?”

鮮血越積越多,刀一般切割出雙目,一瞬間,天清地朗。

肅霜的手抵在他心口,他的心跳如擂,他說:“讓我看看你。”

一只手顫抖着撩開沉重的銀流蘇,肅霜望見生平所見第一雙眼,單薄的眼皮,睫毛順着眼尾像細細一道墨線劃上去。

他的臉已血肉模糊。

血珠順着他的睫毛掉在她鼻尖上,犬妖聲音很輕:“長這樣。”

障火的柔軟小手緊緊握住心,擦燃全身的血,肅霜覺得身體像是又被丢進煉丹境,滔天的火焰燒得她痛徹心扉。

對了,她現在是仙丹,可以白骨生肉,可以白日升仙,可以……可以救他。

心突然裂開般地痛,一路向上,腦袋也像是要裂了,肅霜按緊眉間,掌心觸到冰冷的寶石,像一根針紮在神魂上,如水的涼意從眉間順着血脈緩緩流淌至腳底,洗刷着燒灼的痛。

她一下醒了。

入目是一根根糾纏在一處的障火,忽遠忽近——她不想看到這個,讓她看別的,再看看那雙眼,或者聽聽他的聲音。

于是眼前的景致馬上變了,她躺在茫茫草原裏,旁邊是一座池水清澈的小湖,日光落在上面,點點金波。

這是……犬妖提過的那座湖,他渺茫的聲音被風送過來:“你看湖水和我眼睛的顏色像不像?”

看來障火執着地要讓她痛。

肅霜緩緩起身,扶着眉間寶石又坐去湖畔。

撕去金箔衣,仙丹裂開縫,奪天地之造化的至寶,還是沒能救回犬妖,他粉身碎骨,魂散如煙,死得徹徹底底,就像從未在世間出現過。

師尊很快來了,據說突如其來降落的神兵是上古時便鑄就的龍淵劍,因殺戮太多,漸漸入了魔,連天帝也輕易靠近不得,雖被層層封印在天宮地下,卻三天兩頭撞破封印試圖逃竄,前幾日它又一次逃了出來,來到下界,莫名其妙追着肅霜不放,可最後死得魂飛魄散的卻是犬妖。

是慘烈的巧合?是注定的劫數?肅霜不知道,她還是跟着師尊回去了,從此她五官齊全,雙目清亮,就是眉間多了一粒寶石封印,封住仙丹裂縫。

師尊勸慰她:情癡情怨自古不少,往後亦不會少,不當一回事,它就不是事。

肅霜于是想,不錯,她小半輩子都活得像浮萍,有太多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所以重活一場,她不會再做浮萍,想随心所欲地過,她要做一顆滴溜溜滾遍天上地下,自由自在的仙丹。

犬妖那些瑣碎的言語,那些留白的沉默,那小兔子蹦跶般的心跳,與母親當年宴上的笑聲有什麽區別?

不過一場突如其來的邂逅,一段戛然而止的陪伴,都是犬妖一個人的情癡情怨,等歲月的漫漫長河流淌過去後,終究要化作灰白的陳年舊夢,她可以撣塵般拍拍衣裳撣去,不當一回事。

只是這天太無趣,這地也無趣,便是再恣意放縱,還是如此無趣。

肅霜去了一趟極西之地,尋找犬妖說的那片小湖。

她沒有騰雲,兩條腿走了十天十夜,終于在天明時見到了清澈的湖水——騙子,和他眼睛的顏色一點也不像。

她回頭想喚他,冷風穿透指縫時,只覺身體在發抖。

原來有幸得見過真正的和風麗日,只是乍得歡喜,複又失去,到如今又只剩風雪茫茫。

冰冷的雪一直下,似乎與做吉燈時沒多大分別,抓不住多少手裏的溫暖,望不清眼前不成形狀的一切,遇到一雙相似的眼,竟成了鳳毛麟角般的趣味。

肅霜想起那些控制不了時常來臨的幻覺與夢境,犬妖模糊的身影總是在眼前晃。

他到底是她的撫慰還是糾結成了心魔?她也說不好,似乎兩者都是,她一面極度依戀,一面又盼着能有什麽法子甩脫這些沉重的遺憾與痛苦。

直到這一刻的障火讓她這樣痛,她才驚覺自己貧瘠而慘淡的生涯中,為數不多的甘味都藏在這些痛裏。

所以才時常夢回,與犬妖相見于血泊中。

所以即便知道眼前都是虛幻,她竟舍不得太快離開。

模糊的視界裏突然望見不遠處有一只錦盒,肅霜伸手拽過來緊緊抱在懷中。

障火帶來的巨痛令她意識也快要變得模糊,隐約聽見盒蓋在大吼,特別生氣的樣子。

“你這個瘋子!我看到你踹季疆了!誰叫你這麽做的!回頭他跟瘋犬一起把我們剁碎!你是不是有病?!”

可她就想這麽做。不多了,能握在手裏的溫暖,所以一定要握緊,不能放手。

“變回原身障火就不燒你了!你是不怕疼?!”

可她又能看見犬妖了,近在咫尺,模模糊糊一團陰影輪廓,尖尖的耳朵在頭頂晃啊晃,俯身湊過來看她。

他冰冷的手像一團夜一般的霧氣,擦過臉頰。

天頂忽然傳來環狗凄厲的慘叫:“我的火!你竟然……你這招是什麽?!”

無人回答他,群山壓頂術突然間煙消雲散,翻卷搖曳的障火海像是被滴下大團墨水,漸漸暈染成片,柔若無骨的小手們迅速變得黯淡,一寸寸枯萎衰敗下去。

巨痛與幻象也随着障火的枯萎寸寸消散,冰冷的霧氣仍貼在臉上,還有更多的落在身上——是那些墨水霧氣般的術法。

肅霜眨了眨眼睛,下一刻,神像漆黑的巨手便重重砸進枯萎的火海,飛快攪動翻找,最後不耐煩起來,硬生生把身下大片地面托起。

【作者有話說】

明天開始的所有雙更都是2000字的章節,存稿不多了……望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