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華裳楚楚兮絢爛(一)
26 華裳楚楚兮絢爛(一)
◎第二十五章◎
辰時差一刻,肅霜将玉珠花樹簪進發髻,對着空懸的水鏡看了一眼。
身上的衣裳是濃豔的熟李紫色,裏三層外三層,做工極繁複。
不知道刑獄司到底備了什麽還禮,神工司确然一天一套衣裳地送來,就是今天這件衣裳的顏色吧……是不是太濃了?
肅霜扯過帔帛,帔帛竟然還是朱砂色的,她估摸着這套衣裳神工司沒下真功夫。
罷了,濃豔有濃豔的辦法。
收拾完畢,她最後看一眼水鏡,滿頭珠翠,搖搖欲墜,也算燦若仙花,多虧她生得美,壓得住。
推開門,她騰雲而起,眨眼飛去正門,木屐踏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刑獄司正門靠東有一座精致涼亭,擺好了矮案軟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這裏便是她辦差的地方了。
很快有一名秋官端着茶案送來,上面一只湯碗,一只茶碗。
“少司寇吩咐了,”秋官一板一眼地說道,“這是今日的萬青竹葉茶與明月玉生湯。那麽,不打擾肅霜秋官辦差,告辭。”
被“掠奪”來刑獄司已有七八日,肅霜一次也沒見過祝玄,卻又好似天天見。
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彰顯“仔細地養”,每天都有秋官給她送茶和湯,每次也一定會說那句“少司寇吩咐了”,天天吃天天有,肅霜終于覺着心底對明月玉生湯的一絲懷念之情被破壞得幹幹淨淨。
她把湯碗推得遠遠的,又取過紙筆,寫上大大的“恩怨冊,寫,勿擾”幾字,“啪”一聲貼在涼亭柱上,再把軟墊往欄杆下一鋪,舒适地俯上去打量下方小池塘裏的仙錦鯉。
昨天她去東面仙林的時候,發現黑線仙祠已重建好了,比先前大了一圈,也氣派了許多,路上偶遇幾個相識的侍者,告訴她元君為着她被強行帶去刑獄司的事又發了一場火,祝玄把季疆推出去聽元君罵了一天,季疆離開黑線仙祠時,臉是綠的,雲都差點騰不起來。
“你要撐住,就算去了刑獄司,也不要放棄希望啊!”好心的侍者們這般安慰她。
可肅霜覺着自己這個秋官做不了多久,刑獄司明顯有籌謀,被逐出的歸柳安靜沒兩天便開始一哭二鬧三上吊,聽說還被祝玄打了一頓,就在神來神往的南天門打,最後是儀光看不下去拉了架。
哎,他們演他們的,與她無關。
如今在刑獄司的日子太美妙了,她那天是怎麽跟瘋犬說的?“一天換一套好看衣裳,終日無所事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她是信口胡謅,沒想到還真就過上了,她這幾天都是笑醒的,恨不得一天有一百年那麽長。
池塘裏突然嘩啦啦一陣水聲,這裏的仙錦鯉熱情異常,有事沒事便蹦起來招呼。
肅霜朝池裏吹了口氣,五彩斑斓的仙錦鯉們立即把嘴湊過來,張合翕動着,像是要跟她講話。
她不由輕輕笑了。
天将暗時,祝玄終于處理完近日的麻煩事。
歸柳遺留在少水的災禍神力僥幸沒引發什麽大禍亂,就是讓少水裏的幾條魚長了幾丈長,被附近的凡人們當做龍神供奉起來。為免這些“龍神”以後生出什麽不測,秋官們把魚帶回天界,養在了天宮雲池裏。
至于雍和元君那邊的處罰,是讓歸柳做兩個月伐木侍者,可謂不輕不重。這位元君雖火氣旺盛,卻并不暴虐,兩個月也算意料之中,只要不出什麽意外,時間上應當綽綽有餘……
祝玄沉吟着繞過回廊,忽覺冷風撲面,這才發現天頂雪雲厚重,今夜多半要下雪。
他突然便想起養在冬靜間的書精。
聽秋官們反映,她時常會踩着木屐噼裏啪啦走遍回廊,要麽就是坐在涼亭裏擺絕世妖姬的模樣,唯一的靠譜處是不會騷擾秋官們。
當祝玄默不作聲走到涼亭附近時,第一眼望見的便是貼在柱子上的“恩怨冊,寫,勿擾”幾個字,第二眼望見的是擺在矮案邊緣的明月玉生湯,她明顯碰都沒碰過。
真是個不好養的書精,又會偷懶又會挑食。
祝玄第三眼望見的是放在軟墊旁的一雙木屐,看來今天她沒踩它走回廊,第四眼才望見坐在欄杆上的書精,她手裏捏着根枯枝,正招呼池塘裏的仙錦鯉。
“往左,對。”肅霜晃了晃枯枝,唰一下指向另一邊,“往右,真聰明。跳起來!”
嘩啦啦一陣響動,仙錦鯉們蹦跶得歪七扭八,不成形狀,肅霜嘆了口氣:“不行啊,可能是池子太小,不怪你們,下回我帶你們去雲池裏跳。”
她身上的衣服又老氣又繁複,還戴了滿頭珠翠——嗯,看來今天也沒能力擺妖姬模樣。
祝玄無聲無息地走進涼亭,忽聽她輕輕笑起來,亭外的燈火落在側臉上,那笑靥極清爽,細長的眼亮得可喜,仿佛有星火在其中閃爍。
無來由地,祝玄也生出幾分愉悅,伸手将湯碗端起。
肅霜指揮仙錦鯉跳舞,玩得口幹舌燥,正要從矮案上取茶,忽然聞見一陣香氣,她一轉身,卻見祝玄不知何時來了,手裏還捧着早上被她推得遠遠的那碗明月玉生湯。
湯剛被神力捂熱,熱氣夾雜香氣撲面而來,莫名有誘惑力。
肅霜返身湊過去,笑得迷離:“給我熱的?”
話音一落,就見祝玄自己喝了一口。
好哇,搶她的湯!
肅霜低聲抱怨:“少司寇要麽不見蹤影,要麽一來就搶我的湯。”
祝玄沒理她,低頭緩緩飲湯。
他吃東西的姿态十分端莊,上回啃柿子也是,不大不小的一口,流暢漂亮的下颌線條,優雅又利落,肅霜看得目光灼灼。
不管怎麽端莊,吃東西時被死死盯着,也會有難以下咽感,祝玄不想放棄這碗異常好喝的明月玉生湯,指尖在案上一點,白紙們一張張飛起,擋住了書精火熱的視線。
她嬌滴滴的聲音從白紙後傳來:“少司寇忽遠忽近,若即若離,打斷我逗魚的樂趣,還搶我的湯,又不肯搭理我……沒關系,我不在乎。可人家這樣精心的打扮,少司寇卻不肯看,我也是會傷心的。”
湯确實好喝,心情也極好,于是祝玄從她一堆廢話裏挑出能聽的,反問:“你正事不做,天天就是逗仙錦鯉?”
肅霜笑吟吟地說:“我怎麽沒做?恩怨冊不是被我看得好好的?不然少司寇為什麽招我進來?啊,也可能是因為我好看,所以你才叫我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給刑獄司添些顏色?”
祝玄眉梢微揚:“你穿這身難看的衣裳坐在門口,并無什麽顏色。”
遮擋的白紙忽然被一只手撩紗簾似的撩開,書精那顆千嬌百媚的腦袋從縫隙裏伸過來,嬌小半透的玉珠貼着面頰晃啊晃。
“你憑什麽說難看?你懂個……你懂這些嗎?”她一時被怼出真火,問得理直氣壯。
她那貨真價實的理直氣壯讓祝玄多看了她一眼,依舊毫不留情:“難看就是難看。”
肅霜在矮案上一拍:“你要說難看,也得列個子醜寅卯出來吧?你給我說說哪裏難看?我就不信你比我懂!我看你自己打扮得也未必……哦不,我是說,少司寇俊美非凡,你穿抹布我都喜歡。”
祝玄再次從她一堆廢話裏挑出能聽的,列子醜寅卯是吧?行。
他當真細細去看她,視線從蓬松柔軟的發髻掃到她雪白脖子上挂的璎珞,擡手指過去:“這裏,累贅了。”
肅霜立即把扯着脖子疼的沉重璎珞卸下,問:“還有麽?”
祝玄抱臂靠在軟墊裏,細細看了片刻,道:“右邊腦袋上的珠翠全拆了,左邊那朵黃色珠花也下掉。”
肅霜慢悠悠地去拆腦袋上的玉珠花樹,輕聲道:“聽起來少司寇是喜歡清水出芙蓉?那上回怎麽不和我一起泡玉髓靈泉?”
祝玄的耳朵又成了擺設,繼續端着明月玉生湯一勺勺吃得端莊,和剛才不同,這次變成了他盯着她看。
肅霜幾乎拆了滿頭珠翠,只留下幾串玉珠,拽過銅鏡瞄一眼——清爽是清爽了,哪裏壓得住這麽濃豔的衣服?就說他不懂吧!
她擡眼去看祝玄,有點幽怨:“凡人有句話,叫‘女為悅己者容’,今天我便為少司寇容一次,怎樣?”
不知是因為蹙着眉,還是因為燈火閃爍,祝玄忽覺她眉眼生得甚有凄楚之意。
好生不順眼。
他說:“缺一點。”
什麽缺一點?肅霜對着銅鏡一頓照,卻見祝玄拿起案上的青竹毛筆,蘸上香墨,眼看要往她臉上招呼。
她本能地朝後一縮,兩根手指捏住了臉頰,毛筆蜻蜓點水般在鼻梁上點了一瞬。
“現在才不錯。”
祝玄望着鼻梁上多了一粒小痣便明媚許多的書精,頗滿意地丢開手。
【作者有話說】
今日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