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怪咖
怪咖
連啓森開門,連漪跟着進入屋內。
三室一廳的房子,外加一個和廚房相連的小陽臺,算不上寬敞,客廳甚至還沒有連漪在京市家裏的卧室大,十幾平米的空間裏,牆上挂着前幾年從二手市場淘回來的液晶電視,下面是電視櫃,牆角落着灰,鋪着劣質餐布的餐桌離液晶電視只有幾步的距離,短了一截的桌腿被人用幾本舊書墊着。
“床單被罩你二嬸都給你新換好了,櫃子也都給你擦了一遍,有什麽不合适的就說,把這兒當成自己家就好。”
稍微大一點的主卧是連啓森和謝溫在住,另外兩個小房間相對着,打開門就能把彼此房間內的裝飾一覽無餘,一左一右緊緊挨着廁所。
連漪住的右邊房間,她在自己即将要住的房間裏轉了一圈,然後又一臉嫌棄地走出來。
左邊房間門是開着的,連漪往裏面掃了眼。
極其簡單的家具,硬板床,床單鋪得皺巴巴的,中間已經被睡掉了色,床邊小櫃子上擱着煙灰缸,裏面堆蓄着許久未曾清理的煙灰,煙頭粗魯倒插在中間,牆邊還有個由幾支劣質鋼管組合搭起來的衣架,上面随意挂着條男人的灰色子彈頭內褲,big size。
連漪跟被針紮了眼似的嗖一聲收回了目光。
沒一會兒謝溫也回來了,果真和連漪印象中微胖的模樣大不相似了,身材單薄,短袖下的手臂瘦骨嶙峋,臉頰微微向內凹陷,背脊也躬了下去,唯一沒變的大概也就是柔和樸素的性格。
“是連漪吧,哎喲,可真是好久沒見,這麽好看了……怎麽樣,來二嬸這裏習慣不?不用跟你二叔二嬸客氣……”
餐桌被象征性地擦了下,連漪來到禾水縣的第一頓晚飯就上桌了。
紅苕飯,蒜苔炒臘肉,飄着蔥花的小白菜豆腐湯,還有謝溫買回來的涼拌羊肉。
擺得整整齊齊的涼拌羊肉莫名讓連漪想起坐出租車來時路上瞧見的那只死不瞑目的羊,她瞬間沒了胃口,草草扒拉幾口飯就算了事。
謝溫看上去似乎也沒怎麽動筷子,倒是連啓森吃得挺香,還自顧自地倒了半杯自己釀的酒,連漪方才坐在客廳裏就觀察過那個密封透明的大酒罐,裏面泡着枸杞紅棗一堆雜七雜八的藥物,還有條彎彎曲曲沒腿的動物。
三人的晚餐桌上偶爾響起一兩句謝溫對連漪的關心問候,其它時間只餘下連啓森稀裏嘩啦的喝湯聲和吧唧嘴的聲音,沒人提起還應該在場的另一個人。
在連啓森喝酒的時候連漪注意到謝溫拿筷子的手似乎是抖了抖,只不過她沒多大在意,沒吃幾口就回了卧室。
過了會兒,客廳裏響起收拾餐桌的聲音,然後開水洗碗,新聞聯播又放了會兒,最後卧室門關門的聲音響起,是連啓森和謝溫也回了卧室。
作用不大的空調滋啦啦吹着,床單劣質粗糙,連漪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被子裏滿是一股未曬過陽光、潮濕鹹悶的味道以及刺鼻的洗衣液香料味,打開手機想找人聊天吐槽,手機在小鎮裏能搜索到的信號少得可憐,好半天才能發出條消息。
連漪煩躁地罵了句,把手機用力丢在一邊。
她卡裏還有不少錢,幹嘛不自己出去租一個又大又寬敞的房子來住?
這小鎮雖然破舊落後,但連漪不信找不出一間好房子來,她已經在心底決定好明天就出門自己找房子住去。
這麽一想只覺得被子的味道都沒有那麽刺鼻了,連漪阖上眼,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經歷離奇事情太多的緣故,向來少夢的她竟然隐隐約約做起了夢,夢見多年前夏天,連啓森一家人初來到京市她家裏的時候——
那時同樣是京市最熱的時節。
別墅院子裏樹上蟬鳴聒噪得驚人,聽得在客廳裏開着空調看電視的她煩躁得很,跳下沙發去雜物室裏拿過了打掃衛生阿姨常用的長雞毛撣子,準備去院子裏把樹上的蟬全部打下來。
結果一推開門,驟然對上一雙冷冰冰的眼睛。
她吓得退了一步,也徹底看清了面前快比自己高半個腦袋的男孩的全貌。
男孩皮膚黝黑,頭發長長地胡亂耷拉在額前,仔細看裏面似乎是還插着草絮毛線之類的髒東西,一雙丹鳳眼倒是好看,就是眼神又冷又硬和臭石頭一樣,身上穿着的背心短褲也髒髒爛爛的,下巴處還有結痂的傷疤,和她平日裏接觸到的家境相仿的小男孩完全不一樣,倒像是臭要飯的小叫花子。
再定睛一看,腳邊還堆着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這下更是落實了她心中的猜想。
剛好昨天她才看過一則惡魔闖入公主城堡的童話故事,想也沒想直接就着手裏的長雞毛撣子向男孩打了過去。
站在別墅門口的髒男孩沒設防,手臂上頓時被她打出一條長長的紅印。
男孩本來就沒有溫度的眼神徹底降到零度以下,擡起頭,神情兇惡又可怕,上前來要搶過她手裏的雞毛撣子。
她一邊尖叫一邊下意識亂打,餘光再瞥見腳邊的編織袋,用盡全身力氣一腳把編織袋踢了出去。
本來拉鏈就有點損壞的編織袋咕嚕嚕一路滾到別墅院子中間,終于不堪重負地裂開,其間男孩為數不多的幹淨的衣服、褲子、襪子、為了來京市專門買的嶄新的球鞋……在她慌亂的神色和男孩憤怒擰成一團的眉心中,全部嘩啦啦散了一地。
然後她再聽到姍姍來遲的母親祝容的驚呼,以及父親連啓嶼嚴肅責備的聲音:“連漪,這是你哥哥!”
這便是連漪與自己這位遠在千公裏外的,小破縣城裏的哥哥的初見了。
後來幾十天的暑假時間裏,連漪和這位素不相識的哥哥之間的相處也沒有和諧到哪裏去。
她活潑大方,他冷若冰霜;她朋友衆多,他獨來獨往;她暗地裏嫌棄他、趁大人不在時喊同學來家裏玩耍順帶孤立嘲笑他,說他是鄉下來搶奪她家財産的小乞丐,他視若無睹踩着他們的歡聲笑語從別墅樓梯上去,然後砰一聲重重砸上房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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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十點,連漪起床的時候家裏已經沒有人了,連啓森應該是又去守着那個沒生意的副食超市,謝溫估計買菜去了,竈臺上的鐵鍋用鍋蓋蓋着,連漪走過去掀開看了看,一鍋給她留的面已經黏成了坨坨。
她嫌棄撇撇嘴,重新将鍋蓋給蓋了回去,打算去陽臺的冰箱裏找找有沒有什麽能吃的東西,卻沒想到在推陽臺門的時候指尖忽然傳來陣尖銳的痛意。
是她才做好的半貼美甲勾在了陽臺門的鐵釘上。
甲片一側已經翹了起來,牽扯着本甲,周圍的肉都有些隐隐發白。
連漪心煩氣躁,看着自己的指甲,洩憤般踹了一腳陽臺門,出門找租房的計劃被臨時替換成找美甲店。
也不知道這落後的小鎮裏有沒有美甲店。
最後換好衣服走出卧室的時候,連漪再向左邊房間瞥了眼,房間內依舊是空無一人的,昨晚上她也沒有聽到任何人回來的動靜。
連漪撇撇嘴,不屑收回目光,但又回想起昨晚自己做的夢。
夢境的最後,定格在那年小學暑假比她高出半個腦袋的男孩從她家裏離開的場景。
那時她同樣趁着沒人注意,站在了那個男孩的面前,叉腰惡狠狠道:“小乞丐,以後你不準再來我家。”
“也別想打我家財産半點主意。”
她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确實是十分惡毒的,懷揣着十歲孩童不加掩飾的惡意,或許是年紀确實太小了,或許是她真的太害怕了——她知道連啓嶼和祝容其實一直還想要個兒子,有時祝容甚至會在陪她玩的時候摸着她的腦袋柔聲問她想不想要個弟弟。
但兩人努力好多年都沒有再懷上,她也就慢慢放下心,認為自己仍舊是家裏唯一的公主,直到那個暑假這位小鎮裏的哥哥的到來,又激起了她的恐懼和害怕。
好在男孩也只是待了一個暑假就走了,連啓嶼和祝容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想要将其留下的想法,可能有,但被男孩拒絕了。
最後連漪說完這兩句警告的話時,對于這位哥哥的表情是怎麽樣的她已經不太記得了,或憤怒,或依然冷漠,總歸沒有好到哪裏去。
賓餞日月,時光匆匆過去,她恍惚只能記得男孩轉身後給她留下的那道已經可以瞥見一隅的少年成長起來後狠戾不馴骨骼的嶙峋身影,和一雙又冷又硬的眼睛。
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她了。
若是還記得的話,應該挺讨厭她的吧,曾經居高臨下針對過他的人,現在居然還住進了他的家裏。
不過她可不怕。
連漪一邊無所謂地想着,一邊推開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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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樓棟,連漪攔下出租車說去美甲店,本來以為沒太好找,結果隔壁條街就有美甲店。
店裏美甲師的技術意外地不錯,很快就把她的甲片給卸了下來,再對照着另一只手給她重新貼了個甲片。
途中美甲師還誇過她皮膚好五官漂亮,連漪翹翹嘴角,最後在結賬的時候很是慷慨地給出了比價格快高出兩倍的小費。
美甲店店主激動得不行,當即給她辦了個VIP卡,讓她以後多來這裏。
連漪面上笑着,心底卻嫌棄嘀咕,說在這小鎮她肯定待不了多久就要走。
走出美甲店後連漪仍是想打車回去,結果街上沒再看見什麽出租車,騎着三輪搖搖晃晃問她走不走的老大爺倒是挺多,瞧着老大爺一口的黃牙,連漪咬唇,幹脆扭過頭自己走路回去。
一路經過各種雜七雜八的店面,連漪本來還在想着沒碰着什麽人,下一秒,她身面前的店鋪門簾就被掀開,空調冷氣混雜着一種難言的、由各種煙草味腳臭味過夜泡面味混合形成的酸臭味撲面而來。
連漪被惡心地倒退一步,擡頭看了一眼,店鋪上方歪歪扭扭的四個大字——怪咖網吧。
網吧裏走出來一群青年,趿着二夾腳,身上戴着誇張的朋克系尖銳首飾,氣質流裏流氣,普遍嘴裏或者耳朵上都銜着根香煙,頭發五顏六色的,發型大概和臺版流星花園裏的F4差不多,只不過顏值比起道明寺花澤類要差遠了。
連漪一邊後退,嫌棄的目光一邊快速從這群青年頭上掠過,很快就搜集到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
禾水鎮七彩陽光男團。
她在心底已經給這群人的出道組合定下了一個名字。
連漪本來想的是退後讓七彩陽光男團先走,卻不想男團中一位染着綠頭發的愛豆,哦不,染着綠頭發的青年擡眼看見了她,然後眼睛緊跟着就是一亮,朝她咧起嘴,聲音響起來:“嗨美女,一個人啊?”
其他男團成員也紛紛看了過來,目光從連漪飄逸光滑的發絲打量到修長白皙的一雙腿,這種打量又和之前門外一群鄰裏街坊的打量不一樣,更多的是輕浮、猥瑣、下流。
連漪翻了個白眼不作理會,往一旁走,打算走到馬路上,避開他們走。
“哎哎哎,小性子還挺傲,感覺沒怎麽在禾水見過你呢!”
綠毛不依不饒追上來,“加個聯系方式呗小美女?”
“滾!”
連漪頭也沒回,不耐煩蹙眉罵道。
綠毛明顯一怔,沒成想看起來個漂漂亮亮的小美女出口能罵出這種話來。
下一秒他哎喲喂一聲,龇牙咧嘴的:“怎麽還叫人滾呢?”
“就是就是,美女你怎麽回事?”“加個聯系方式而已嘛!”“咱們在禾水這一帶可出名了……”
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青年也跟着嚷嚷起來,吵吵鬧鬧像是一萬只癞蛤蟆在池塘裏亂叫,吵得連漪心煩,她站住腳,回頭,一句臭傻逼剛要罵出口,七嘴八舌的環境裏突然插進來一道不耐煩的“吵什麽”,讓現場驟然安靜下來。
緊跟着怪咖網吧的門簾就又被人從內到外掀開,一道人影直直地踏了出來。
這人還挺高,甚至在撩開門簾出門的時候需要微微低一下頭。
綠毛和七彩陽光男團其他人聽到那句“吵什麽”後都住了嘴,所有人紛紛轉過頭,乖乖對着出來的人喊道:“連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