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威脅
威脅
事實上, 人在專心致志和緊迫時,完全不會察覺到那些疼痛。
艾薇就沒有感覺到手掌被燙掉皮的地方有多痛苦,尤其是洛林塗上藥後, 不僅僅是清涼,似乎還有一定的鎮痛作用, 那塊皮肉有點鈍鈍的麻,像她唯一能用的、那種昂貴的麻醉劑。
她還在洛林争吵。
“你完全不适合和我結婚,”艾薇說,“你就該和國家登記, 将你這一身熱血都奉獻給你那偉大的事業, 或者不可告人的目的——這藥裏面有麻醉效果嗎?”
“我已經感受到你對這樁婚姻的不滿, 不需要重複提醒,謝謝, ”洛林手下動作加重, 按了按,“沒有麻醉——是你痛麻了。”
艾薇一聲不吭, 看着腳下昏迷不醒的郁墨。洛林什麽都沒說,直接将藥膏遞給她——
艾薇不能完全信任他會這樣好心,懷疑地注視洛林。
“別看了,”洛林說, “拿去給他塗吧,我可不想看你再用那只手給他塗藥,放過它吧, 它那麽靈活,很适合握槍的一雙手, 別糟蹋了。”
艾薇盯着他:“你該不會真的趁我睡着後、在我大腦裏放置了什麽可以讀取我心思的裝置吧?”
她準備去接藥膏,洛林卻又抽走。
“如果有這種東西, 新婚夜我就該給你用上,”洛林說,“算了,我來塗。”
艾薇看着他皺眉、一臉嫌棄、甚至有些粗暴地将郁墨破損的褲子挑開。
和為她塗藥時不同,洛林看起來就像往郁墨腿部傷口上塗抹芥末。
她真的很擔心洛林下一秒就會掏出槍對着郁墨頭部射擊。
對方看起來完全不像會救死扶傷,反而會砰砰砰對着郁墨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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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薇在這一刻确定自己那個虛無的夢境真的只是夢,洛林不是那種白天冷臉、夜裏會悄悄幫助可憐小女孩的人設,他看起來會冷漠地視若無物、甚至于一腳踢開。
她不說話,去看了辛藍,發現可憐的辛藍在“關機”後,身體的傷口也停止流血,那些傷疤凝固在他清醒後的最後一刻,像被人按下暫停鍵。
上面的人重新放下搬運的鋼索,洛林什麽都沒說,先讓艾薇和郁墨、辛藍三人上去。
艾薇問:“你呢?等下一次嗎?這裏很危險——”
“放心,”洛林說,“不要将所有人都當做嬌滴滴的醫生。”
頓一頓,他又說:“如果這點就算’危險’,我的職位也可以換個人做了。”
艾薇說:“你這個人完全聽不懂關心嗎?”
洛林一手扛住辛藍,另一只手嫌棄地拽住郁墨的衣領,那表情就像在看一灘垃圾;将這昏迷不醒的兩人同時放在鋼板上,他才對艾薇說:“你也聽不懂我讓你放心。”
“什麽放心?”
“暫時拿不到我遺産的放心,”他說,“放心,我不會讓你變成’遺孀’。”
艾薇說:“我現在非常想送你一本書。”
“什麽書?關于莊稼?”洛林用沒有觸碰過郁墨的那只手将艾薇攔腰抱起,穩穩放在鋼板上,他的話語是與動作完全不同的冷漠,“關于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這種表達方式已經過時一百年了。”
“《為什麽你說話別人不愛聽》,”艾薇生氣地大喊,“算了,你上來吧,這應該能承載四個人——”
洛林沒有上去。
他直接發送訊號,讓晴空和雨雲他們将鋼索拉上去。
艾薇第一次見識到洛林課上所說的“靈活運用飛爪,可以攀爬千米高”。
這裏雖然沒有千米高,但洛林幾乎是輕輕松松地在翻閱這陳舊枯舊的地下廢棄機械洞。受到教學場地限制,艾薇沒有真正親眼見到過洛林的高難度示範——他甚至沒有佩戴降落傘、沒有任何防護措施!
鋼板上,精疲力盡的艾薇愣住。
黑色作戰服包裹着身體,深色風衣如蟒蛇的信子;洛林沒什麽表情,他所用的飛爪明顯比艾薇的更長、鋼絲也更粗,和艾薇那種依靠身體靈活的運動不同,他顯然更具備省力的技巧,輕車熟路,輕輕松松在百米高的岩壁上穿梭,任何一個小石頭都能成為他的助力。
這個過程中,他甚至沒有絲毫過重的喘息,如履平地。
五分鐘後,晴空和雨雲焦急萬分地圍上來,将好不容易抵達地平面的三人接應進探險車。艾薇的手被燙傷,開車的重任重新落回洛林身上,反倒是蕩蕩主動提出,開着洛林的機車離開——
一行人回到補給站時,已是深夜;夜幕寂靜,艾薇的臉貼在車玻璃上,怔怔地看着外面的景象。和書籍中描述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不同,明亮月光高懸,曠野遠比陰翳的傍晚還要通透。萬千寂靜幽幽星下,艾薇側身,看到遠處流星拖曳長尾落下。
洛林那煞風景的聲音響起:“手別貼玻璃太近,藥要被蹭沒了。”
艾薇說:“管真寬,你故鄉在海邊嗎?”
這樣說着,她還是收回手,面無表情扭臉看窗外。
洛林的回應同樣很冷:“不住海邊,住河邊。”
松旭茫然:“你們在說什麽啊?”
銀河傾灑,天地倒轉,車上的松旭認真地給昏迷的郁墨喂水,看着他腿上的傷口,又喜又憂。
喜的是洛林和艾薇看起來似乎吵架了,正是趁虛而入的好機會;憂的是二者吵架根源似乎是郁墨,這就比較難搞了……他還是排在後面那一個。
今夜的補給站格外熱鬧,洛林沒讓Iris的跟隊醫生上來,而是叫了經驗更豐富的軍醫來醫救傷者。
泰格的情況要好很多,他只是跌傷了腿,體格健壯,還沒到補給站就蘇醒了,打了石膏、上了夾板,已經開始拄着拐杖去食堂幹飯;聰聰擔心地陪着他,一邊努力地重新織補那個斷掉的皮質手鏈。
辛藍在洛林的房間中休息,艾薇不知道洛林用了什麽辦法說服了軍醫,總之,對方看起來沒有太大影響,也沒有任何人起疑心——
昏迷不醒的郁墨也沒有異常,軍醫幹淨利落地為他處理幹淨傷口,說他們的昏厥原因都是機械人次聲波引起的意識紊亂。
這種次聲波攻擊并不少見,休息一夜就好,不必擔心。
艾薇心事重重回了房間,剛推開門,就想退出。
晚了一步。
洛林緊繃着臉,将火速後退的她更火速地撈進房內,重重地關上門。
“辛藍必須單獨在我房間休息,”他的解釋簡短有力,“我不能濫用職權多占據空房間,夫妻同,房,合情合理。”
這個理由非常洛林。
艾薇提醒:“別忘了我們正在協議離婚。”
“我不碰你,”洛林說,“我睡地板。”
她看到地上鋪好的被子,薄薄兩個,大約是他讓人重新送過來的。
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現在的艾薇非常疲倦,她坐在椅子上,剛解開作戰鞋的帶子,就聽到洛林說:“我聽到那個東西叫你’女兒’。”
“說不定只是個失控的機械人,”艾薇回頭,“你又要因為這種事情來審判我嗎?又想采集我的體,液嗎?”
洛林的表情看起來很想說“冷靜”。
但上次這麽做的時候,她哭得很嚴重。
“我想和你一起找到真相,”他說,“還有,你和愛麗絲吵過架?”
“怎麽了?”艾薇緊繃着背部,她問,“你們匹配度多少?”
“我和她?”洛林不悅,“我只有你一個妻子——我在提醒你,她對你有敵意。”
“別忘記,我很可能殺過她;而且,你看過古代漫畫富江嗎?”艾薇說,“每個分裂出的富江都會想殺掉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另一個富江,說不定我們之間也只能有一個人最終幸存。”
她已經脫下鞋子,襪子甩掉,這些東西亂糟糟地被擺在地上,身心俱疲的艾薇現在沒有任何心情去整理,一件件脫掉外套和衣服。
洛林彎腰,将她甩成一團的襪子撿起:“她說你為了救郁墨才冒險。”
“怎麽可能?”艾薇不可思議地說,“我是去救隊友,就算今天只有泰格一人走丢,我也會過去!”
“顯然郁墨不清楚這點,”洛林擺正她的鞋子,那雙作戰靴有幾處磨損,他彎腰,撫摸着那幾塊磨破的地方,“或者,他故意的。”
無所顧忌的艾薇已經脫掉衣服,走進浴室中。
為了能聽清洛林的話,她沒關門,在水流之下,艾薇用力反駁:“不可能,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那個機械人就直接用激光殺掉了郁墨。”
“苦肉計,”洛林将艾薇換下來的髒襯衫和褲子疊成小豆腐塊,整齊放在門口的清潔機器人筐中,關上門,把她外套挂好,抹平上面的褶皺,聲音沉沉,“郁墨不是很擅長用這個麽?”
艾薇将泡沫擠在頭頂上,快速地擦着頭發:“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
“所以你會愛上一個僞善的人,”洛林一針見血地說,“你太容易被表面的善意和示好所蒙蔽,艾薇。”
“表面的善意也是善意,”艾薇沖掉泡沫,不知道是不是泡沫進了眼睛,她控制不住流出酸痛的淚水,背過身,她看着被水汽漫上一層的牆壁,“總好過那些尖銳又傷人的話語。”
她以為洛林又會冷漠地說“愚蠢”。
“接受不了事物的真相,愚蠢到只能通過好聽的謊言實現自欺欺人”之類的。
他肯定會這麽說,現在的艾薇可太了解他了。
艾薇不能指望洛林嘴裏能吐出來象牙。
她繼續說:“所以我們離婚吧,離婚後,你不會再看到我,我們的日常生活不會有任何交集。我今後會努力躲着您走——如果你需要我的基因來定制什麽滿足杏玉——”
“我不會去克隆人,”洛林洗幹淨雙手,“有你一個還不夠我頭痛的麽?”
“我又不是你的,”艾薇生氣,她轉身,說,“我是艾薇,是我父母的孩子,是一個普通、但身手很好的人類——當然,你可以随時将我移交至管理局,我也會痛快地告訴他們,你的秘密。”
洛林眯起眼睛。
“——你私下裏養了很多仿生人做奴隸,他們都有自我意識,但還是遭受着你的奴役,”艾薇直視他,“你可以試試。”
洛林忽而笑了:“真不錯,你已經學會威脅人了。”
“全靠老師教得好,”艾薇直挺挺站着,頭發被完全打濕,清洗完畢的她關掉花灑,裹上浴巾,随意一折,擋住身體,毫不畏懼地迎着洛林的目光,“如果你敢将我是克隆人的身份說出去,我就——”
她深吸一口氣,說:“抱歉,我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想過你們看不上的普通生活。”
洛林站在浴室門前,黑色軍裝襯衫映襯着他高大沉靜,或許是為了方便做事,袖子一直挽到手肘處,露出結實健壯的手臂,青筋微微凸出,他體脂率很低,血管和關節的骨骼感都很明顯。
他說:“艾薇,這樣寶貴的秘密不該用來交換如此簡單的條件;只要你和郁墨保持距離,就不會再有人知道你克隆人的身份。”
艾薇說:“憑什麽?”
“憑什麽?”
洛林重複這一句,緩慢地靠近艾薇。
艾薇感受到危險的氣息,下意識想握住些什麽東西來反擊,但此刻在可控範圍內的,除了三合一的洗發沐浴潔面,就是洗澡刷,前者太粗太重,果斷放棄,她剛想去抓後者,但整個手都被洛林握在掌中。艾薇掙紮一下,反抗失敗,反倒是雙只手腕都被洛林單手控住——學生終究不敵老師,她的每一個近身搏鬥動作都是洛林教授的,後者輕松就将她壓在冰冷潮濕的浴室牆壁上。
艾薇擡頭,急促的呼吸讓她嘴唇都在發顫,她看到洛林冷靜的眼睛,像珍稀的黑色尖晶石,光芒幽暗,寂寂。
“憑他一個非人類無恥地占據了你的初戀,又以僞善的面孔俘獲你的心,”洛林說,“我很厭惡他,僅此而已。”
艾薇掙紮,卻難以掙脫;他力氣大大了,握得她手腕都在發痛:“僅此而已?”
“否則?”洛林說,“你應該能感覺到。”
“我只感覺到你那扭曲的占有欲,”艾薇說,“因為你我百分百的高匹配度,你才會嫉妒郁墨;對,不是厭惡,你就是嫉妒,是吃醋。”
“照你所說,”洛林說,“我怎麽不去嫉妒松旭?”
艾薇說:“因為你知道我不愛松旭。”
這句話出口後,她猛然一驚。
脊椎隔着皮膚,在這一秒瞬間感受到浴室所有的寒意和潮濕水汽,鋪天蓋地,侵膚透體。
她忘掉了。
洛林是最佳的審訊者。
他甚至不需要動用武力,就能輕而易舉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所以,”洛林低頭,看着她,面無表情,“你愛郁墨,對嗎?”
艾薇繃着臉,回敬了他那句話:“抱歉,你沒有得知的權限。”
洛林不發一言,松開控制住艾薇的手。
艾薇不能後退,也不能前進,她被困在洛林的身體和牆壁之間,擡頭,倉皇地看到他冷淡的臉,和凸起的喉結,脖頸上隐忍的青筋。
對視間,他以不可思議的冷靜聲線說:“我知道你很聰明,艾薇同學。”
艾薇生硬地回答:“多謝誇獎,恭喜你慧眼識珠。”
洛林俯身:“所以,聰明的艾薇同學,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麽嗎?”
輕輕一撥。
艾薇擡頭,瞧見他寂寂猶如無生命尖晶石的眼睛,只覺一涼。
與此同時,她僅裹的那件浴袍沉默落地,柔軟無力地蓋住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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