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皇帝輕咳一聲,示意他謝恩,可沈璟昀卻紋絲不動,甚至還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菜。
皇帝蹙眉,又咳嗽兩聲。
“父皇今夜總在咳嗽,可是身體不适?”沈璟昀放下手中的碗筷,佯作關心,“不如傳太醫來看看,父皇千金貴體,萬萬不可輕忽。”
“朕沒事。”皇帝死了心,冷聲道,“朕看時候不早了,今晚便到這裏吧,不耽誤大家各自回府守歲了。”
沈璟昀拉着枝枝站起身,笑道:“父皇體恤臣下,實乃明君風範,如此,兒臣也先告退,不耽誤父皇休息了。”
皇帝看着他甩手而去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隐在陰影裏的太監過來扶住他,低聲道:“陛下,要去何處?”
皇帝頓了頓,半晌道:“去看看淑妃。”
東宮。
“父皇去看姨母了?”沈璟昀有些驚訝,随即便是諷刺一笑,“可真難得,皇後娘娘身體不适,便有空去看別的妃子了。”
枝枝坐在他身側,并不敢說話。
沈璟昀卻不放過她,轉頭問道:“你說說看,父皇要我替他祭天,又去看淑妃娘娘,這是個什麽意思?”
枝枝思忖半晌,小聲道:“向殿下示好?”
“為何說的這般中氣不足?”沈璟昀失笑,揉了揉她的腦袋,“他就是在向我示好。”
又有些疑惑:“只是太奇怪了,父皇一向對我不冷不熱的,主動示好還是頭一次,恐怕其中有詐。”
“……”枝枝頓了頓,猶豫不決道,“妾身倒是有個蠢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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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
“陛下是天下之主,平日再窩囊也沒有主動讨好旁人的道理,除非他不得不讨好殿下……”枝枝飛快地看了眼沈璟昀,将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他讨好殿下,定是為了皇後和二皇子,這說明他護不住皇後和二皇子了。”
“如今朝中局勢未變,一如往年,陛下為何這麽覺得……”
沈璟昀深思片刻,“這哪裏是什麽蠢念頭,簡直精明厲害。”
他就沒想到這邊去,還只想着皇帝要害他了,可父皇那個脾氣,還真不能在害人之前裝作雲淡風輕的模樣。
這其中必有緣由。
“枝枝,你是怎麽想到此處的?”
“這個……”枝枝輕輕咳嗽一聲,“我猜陛下肯定出了問題,殿下可以派人去查。”
“枝枝,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沈璟昀冷靜看着她,并沒有被繞開,人心好猜,父皇想保護姜氏母子之心人盡皆知。
可想出這樣的緣由,枝枝要很明白如今的朝局,知道他殺不了姜氏母子,才能察覺其中異常。然而上一次,枝枝卻連旱澇之情都不曉得。
“我……是我兄長說的。”枝枝小心翼翼觑着沈璟昀,“殿下,我知道私自議論皇室不對,可我們就是背地裏商量商量,絕無不敬之心。”
“你兄長?”
枝枝的兄長,叫什麽來着?不是聽說,連書院都考不上,還能有這般見地?
“就……我跟殿下說過的,那個很有才華的堂兄。”枝枝低着頭,“在出嫁之前,兄長教我們讀書來着,閑來無事便聊些亂七八糟,有的沒的。”
顧齊銘以前說過,皇帝不喜太子,偏心二皇子,立了儲君之後不肯移交權柄,反而寵信姜皇後,若是哪一日發現主動給了太子什麽東西,那就要小心了,他們商戶人家要注意貨物生意,做官的更要注意會不會朝局動蕩。
總之很嚴重。
當年顧寧平還未定給寧王,她們姐妹幾個未來的郎君,大抵也就是門當戶對的商賈,或者科考的舉子,這話也就是私底下用來說笑的,誰也沒料到,竟真有用上的一天。
原來是堂兄,沈璟昀依稀有些印象,揚眉:“你兄長叫什麽名字?”
枝枝郁悶,她以前分明說過的。
不過殿下日理萬機,過了耳朵便忘了也屬尋常。
“堂兄顧齊銘,字子全,十四歲便中了舉人。”
“你這兄長是個人才。”沈璟昀誇贊半句,“待科考之時,他若中了,日後少不得他的榮華富貴。”
“兄長定能高中。”枝枝絲毫不懷疑顧齊銘的才學,“兄長才華過人,氣度不凡,怎麽可能中不了。”
她這樣誇贊一個男人,哪怕是自家兄長,也讓沈璟昀覺得不大高興,他冷哼一聲,淡淡道:“你那兄長當真這般好?”
比孤還好?
枝枝沒能察覺他的畫外音,驕傲道:“那是自然,兄長十歲便考上了青山書院,在書院中也是佼佼,十四中舉,中間守孝三年,這才錯過了上次春闱,否則如今該早考上了。”
“是嗎……”沈璟昀捏着她的下巴,擡起來,“枝枝,你當着孤的面,誇別的男人?”
“那是我兄長啊……”枝枝眨眨眼睛,懵道:“兄長也不能誇嗎?”
沈璟昀不言語。
枝枝想了想,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将自己塞進男人懷中,小聲道:“兄長很厲害,但沒有殿下厲害……我被人欺負的時候,兄長也沒有辦法,只有殿下能保護我。”
當然,兄長實在沒有必要在她們姐妹扯頭花的事情裏面站隊。但不管怎麽說,兄長就是沒保護她,不像殿下,今天站在她跟前的時候,就像一座大山,給她力量。
沈璟昀攬住她,一言不發。
炮竹聲響起來,噼裏啪啦的聲響昭示着新年的到來,東宮的下人也拿了鞭炮,就在前院的空地上點燃,一盤炮仗響了半晌,終于炸裂完畢。
枝枝低聲道:“殿下,新年好。”
沈璟昀摸着她順滑的長發,也低聲道:“新年好。”
他松開枝枝,走到窗前,隔着菱花窗格看着院子裏,鞭炮炸開後留下的紅色碎屑鋪了滿地,像是開滿了一地的花,帶着新春佳節的喜慶。
枝枝也走過去,與他并肩站着,忽而想到一件事。
今天只有自己陪着他,可沒有自己的時候,難不成他便是自己一個人過年嗎?
這樣一想,心裏便泛起酸酸麻麻的苦澀來。
一只細嫩的手慢慢伸過去,握住沈璟昀垂在身側的手,枝枝低聲道:“殿下,我陪你過年,以後都陪你。”
沈璟昀望了她一眼,忽然想跟她說些什麽,或者說……傾訴些什麽。
“孤以前……”沈璟昀頓了頓,似乎在猶豫從什麽地方開始說。
“母後還活着的時候,對我很不好,但每次過年,她都會親手給我做一件新衣服,對我溫柔似水,那一天簡直就像是上了天,所以我小時候一直都盼着這一天,盼着母後對我好一些。”
視線有些模糊,眼中似乎出現了個小小的孩子,可憐巴巴地縮在牆角,數着日子在算什麽時候過年。
沈璟昀搖了搖頭,揮散眼前的幻覺,繼續道:“可其實這樣的日子也沒幾年,母後很快就去了。”
“我那時候其實很傷心,哪怕她對我不好,那也是我親生的母親。”沈璟昀仰起頭。
枝枝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徹骨的哀傷。
“她死後,姜氏做了新後。”
“父皇愛她,二弟陪着她,他們一家三口年年待在一起,幸福的插不進去任何人。”
宮中自然還有別的妃嫔皇子,可別的小皇子再不得寵,好歹也都有母親陪着,再凄慘也不至于孤身一人,只有他,住在最大的宮殿裏,卻安靜孤獨的像全世界只剩了自己。
沈璟昀淡淡一笑,自嘲道::“我早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有時候覺得還挺痛快的。”
其實……其實也沒多難過。
到了過年,他要是不想自己過,便在晚宴的時候,跟姜皇後大撕上一場,熬到深更半夜,大家都過不好年。
哪怕那時候羽翼未豐,常常撕的兩敗俱傷,可還是很高興。
然後半夜回來睡一覺,一醒來也就到了第二天。
大年初一你來我往的,往東宮送禮的,拜年的,來來往往一整天不得閑,更不顯得寥落了。
枝枝低頭一根根數着他的手指,“以後有我看着,殿下就不能這麽痛快了,殿下不會煩吧?”
她心裏很難受。
一直覺得殿下是無所不能的,能夠解決所有的難題,什麽都不害怕,哪怕知道他小時候過的苦,也從沒這麽直觀感受過。
阖家團圓的新年,他分明有生身父親,有血脈親人,卻只能孤身一人。
冷眼看着別人過日子。
可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
有誰生下來便聰慧冷情?不過全是生活逼迫的。
她的心,像是被什麽擊中了,難受的想哭,可她怎麽能哭,殿下自己都如此堅強,不能拖他後腿才好。
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會以他的悲傷為悲傷,他的歡喜為歡喜,願意為了他做到一切你原以為不可能的事情。
枝枝低着頭,掩飾自己的聲音,追問道:“殿下會煩我嗎?”
她覺着這都不像自己了顧枝是個多清醒的小姑娘啊,可碰上沈璟昀,卻一次又一次地沖動。
沈璟昀失笑,另一只手伸過來摸了摸她的臉:“不煩。”
怎麽會煩?
對于一個長年孤獨的人來說,能得到一個人陪伴,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何其有幸,上天将枝枝送到我身邊。
雖然來的時候全是算計,最後卻也只有她能陪着我,永遠不離開。
世間千千萬萬的人,唯有一個枝枝,握住了我的手,告訴我,以後我陪你過年,告訴我,殿下不許煩我。
孤獨飄零了半生,似乎陡然間就有了牽挂。
收回思緒,沈璟昀望着窗外移到中天的明月,又看着枝枝低垂的頭,覺得有幾分困倦,道:“子時已過,該歇下了。”
枝枝點了點頭。
被他牽着手走進屋內,枝枝心裏面有一點點緊張,天時地利人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沒有出什麽意外,是不是該……該發生點什麽?
就比如那種,早就該發生的事情?
枝枝慢慢紅了臉。
可沈璟昀似乎只想睡覺,躺下之後,便閉上眼睛睡了,什麽多餘的動作都沒有。
床帳內放了夜明珠照明,枝枝便借着這微弱的光,偏頭靜靜望着沈璟昀。
之前出了這麽多次烏龍,殿下……是不是已經不想了,那……那該怎麽辦?也或者是今天忙忙碌碌的,殿下累了?
枝枝也怕羞,不敢直言,不敢表露自己的想法。
只得輕嘆一聲,也沉沉睡去。
沈璟昀緩緩睜開眼,聽着她平穩的呼吸聲,将人撈到自己懷中抱着,望着她嬌媚的睡顏,睜眼到天明。
清晨的鞭炮聲響起來,沈璟昀松開枝枝,直起身子揉了揉額角,掀開被子翻身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