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掙紮】
第13章 【掙紮】
電筒刺眼的光報複性的在嚴陰郎臉上晃來晃去,一副就要讓他看不見東西的幼稚心思。
嚴陰郎閉着眼,無措地說:“對…不起。”
“你是把我忘了嗎?”沐陽不悅地說,“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放學就失聯?”
“我…家裏有點事。”嚴陰郎被強光照着,眯着眼回答,“抱歉。”
咔噠一聲,電筒的開關滑動,白亮的光線驟然消失。
嚴陰郎不能适應一黑一亮的快速轉變,直眨眼。
沐陽撓着胳膊上的小疙瘩,“如果來不了要及時給別人說,幸虧是我性格好,不然換成別人早就走了,誰還會傻啦吧唧的等倆小時啊。”
嚴陰郎點頭:“嗯,好。”
沐陽的視線落在嚴陰郎的胳膊上,癟癟嘴:“哎,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等你啊?”
嚴陰郎直直的看着他。
“你也想問吧?”沐陽挑眉,“看你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能瞞住誰呢?”
嚴陰郎咬着舌尖,熟悉的疼痛讓他鎮定下來,“你…為什麽等我?”
“對嘛,嘴巴長來就是要用的啊。我發現你真的從來不會提問啊,問個問題就這麽難嗎?也沒有多難嘛,做人坦然一點,把想說的說出來啊。”沐陽笑嘻嘻着說,“怕你出事呀,你這個葫蘆被人欺負了也不會吭聲的,萬一你在哪兒被搶劫了呢?我還想着你要是再不來,我都要報警了。”
沐陽絮絮叨叨地說着,打着電筒走進樹林。
嚴陰郎默默的跟在後面,這種被關心、在乎的感覺就像鴉片一樣讓他上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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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透明了17年、孤寂了17年,終于老天注意到了這個可憐的男孩,賜給了他這樣一個陽光溫暖的朋友。
有了前面的經驗,今天采藥才得很快,嚴陰郎一路跑到這裏,在悶熱的樹林裏又出了一身熱汗,走出來時晚風吹過,激起了皮膚的一身涼意。
嚴陰郎低頭才發現自己穿的是短袖,剛才在家裏他做飯的時候出了汗,洗了個澡把襯衣換下。想起和沐陽有約後一心想着趕過來,完全忘記要換衣服。
路邊的燈光晃動,光線不強但足以看清他胳膊上長長短短的淤青鞭痕。
嚴陰郎僵住,慌亂的看向沐陽。他…看到了?他會怎麽想?
沐陽坐在石凳上,彎腰從地上拿出兩瓶水,回頭遞給嚴陰郎:“來喝水,樹林裏真的太悶了,這一身汗出的。”
沐陽的眼神澄澈,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坦然的給他遞水,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傷痕似的。
嚴陰郎喉結滑動,有些不敢接,把胳膊朝身後背了背。
沐陽注意到他的動作,把水放在椅子上,不再去看他,“那你自己拿吧。”
過了幾秒,沐陽聽到身後的細微動靜,水瓶被拿走,那人坐在了自己的身後,寬厚的背脊傳來濡潤的潮熱。
沐陽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心思非常細膩敏感,他敏銳的察覺到嚴陰郎有話要說,但他這次沒有向之前那樣主動挑話。
他在等,等這個悶葫蘆能主動一次。
任何感情都不是單向付出的,他不求嚴陰郎的回報,一味的主動也會磨平耐心。
二人就這樣靜靜地坐着,幽寂的月色裏只有少年淺淺地呼吸。
沐陽覺得無聊,只能不停的喝水,小口小口的快喝完時,身後的悶葫蘆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幹澀,“你不奇怪嗎?”
“為什麽奇怪?”沐陽盯着昏黃的路燈,旁邊飛着密密麻麻的小飛蟲。
嚴陰郎用力的捏着水瓶,塑料被捏的變形,指尖發白:“……我這些傷。”
“每個人都會有秘密,”沐陽說,“除非你自願說,否則我不會問。我能理解你不想被別人看到的想法,但這些傷痕不能成為你自卑的枷鎖。”
嚴陰郎倏而一愣,喃喃問:“……自卑?”
“你不覺得自己自卑嗎?”沐陽反問,“沉默寡言,說話時眼神閃躲害怕和別人對視,讓你做什麽事都很慌,覺得自己做不好,也毫無頭緒。”
嚴陰郎下颌線緊繃着,有種被一語道破的恍然。自卑……
在沐陽說出這個詞之前他從未覺得自己自卑,他只是不想和別人說話、不喜歡和人接觸。
人與人交往的繁瑣事宜對他來說無比的陌生,他不說話要被嘲笑、說了話也要被嘲笑,沒有人放心把事情交給他做,他潛意識也認為自己做不好……
別人的家庭幸福美滿,他在家裏得到的是源源不斷的打罵。
父母給孩子的是愛,而他收到的一身傷痕。
許是二人背對着,沒有道破隐私的尴尬,沐陽憋了很久的話倒豆子般說出來:“一米七八的大小夥,長得比我高、比我壯,能有什麽事情做不好呢?你今天采藥不是就很好嗎?昨天看了一遍,今天就能準确的認出草藥。身為班長,背同學去醫務室不也很有擔當和責任感嗎?”
嚴陰郎緊緊握拳,呼吸困難,沐陽的話和張素的怒罵成為了鮮明的對比,在他耳邊反複環繞,刺的他頭暈目眩。
嚴陰郎痛苦的埋下頭,手掌插入硬粗的短發。
“你怎麽了?”沐陽轉身問道,“不舒服?”
“我……我不能上學……”
沐陽一怔,“為什麽?”
“沒有錢……我買不了校服……甚至…買信封的錢都還不起。欠了債,我我不能讀書,要還錢。”
嚴陰郎紅着眼眶斷斷續續地說着,他破天荒說了這麽長一句,字字句句都透着無奈的絕望。
“我打不了工……我沒人要……我錢也賺不了。”
嚴陰郎弓着背,頹廢的坐在黑暗裏,第一次笨拙的向人透露心事。
沐陽反問:“誰說你沒人要?”
“我自己知道……我悶。”
“悶怎麽沒人要了?”沐陽笑道,“我要啊。”
“……”嚴陰郎擡頭茫然看着他。
“我有個哥們兒的姐姐開了一個便利店在招收銀員,昨天還在給我發微信問有沒有想兼職的朋友幫他推薦一下。”沐陽幫嚴陰郎擦了擦臉上的灰塵,“挺巧的吧?明天我帶你過去看看。”
嚴陰郎搖頭,“我……我不行。”
沐陽皺眉,“為什麽不行?”
“我不會收錢……”
“有收銀機。”
“我…悶,不會說話。”
“收錢而已,沒讓你說話。”
“我……”
沐陽皺眉打斷:“嚴陰郎!”
嚴陰郎要說的話堵在嗓子裏。
“你不能連嘗試的機會都不給自己,你試都沒試怎麽知道不行?你除了不愛說話,是缺胳膊還是斷腿了連收銀員的工作都做不了?!”沐陽一改往日的嬉笑,指着他胳膊上的傷痕,“這些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你家裏人打的,我不知道你家裏有什麽恩怨要把你打成這樣。是,原生家庭的問題确實會影響一個人的方方面面,但這不是你否認自己的借口!”
“你哪裏不好了?你什麽事是做不到的?”沐陽語氣很重,“如果連你自己都否定自己,你還指望誰來認可你?!”
沐陽最後幾句話是吼着說的,在這寂寥的夜晚如雷貫耳。
烏雲飄散,月光傾瀉,僻靜的樹林邊兩位少年一站一坐,氣氛劍拔弩張的僵持着。
嚴陰郎咽了咽幹痛的嗓子,擡起眼漆黑的瞳孔望着沐陽,“你覺得……我行?”
沐陽:“你想上學嗎?”
嚴陰郎:“…想。”
沐陽:“你想賺錢嗎?”
嚴陰郎:“想。”
沐陽:“那你覺得自己行嗎?”
“我……”嚴陰郎答不出來。他不知道……
他沒有幹過,一切未知的領域都讓他感到惶恐。
望而卻步已經成了他骨子裏的怯懦,他渴望改變當下的現狀,又害怕接觸新的東西。
這種矛盾在他腦子裏反複撕扯,讓他陷入茫然的沼澤。
“嚴陰郎,”沐陽捧起他的臉,認真地注視着他濃黑的眼睛,“我覺得你能行,你完全可以勝任這份工作,然後拿到人生中的第一份工資,擺脫向父母伸手要錢的日子。”
沐陽的話是伊甸園枝頭飽滿的果實,嬌豔豐實,散發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攝人魂魄、引人前往。
“你和你父母關系不好吧?”沐陽問,“否則他們也不會打你。”
嚴陰郎沒跟上沐陽跳躍的話題,只能愣愣的點頭。
“你想過搬出來自己住嗎?”
嚴陰郎震驚地瞪大眼,“什……麽?”
“你的額頭是他們搞得吧?手背上的燙傷也是他們弄的,你這滿胳膊傷痕,還有你這破了的嘴角。”沐陽的目光一一數過他的傷,“他們把你弄成這樣,你都沒有想過離開他們自己出來住嗎?”
嚴陰郎呆滞的搖頭。
搬出去……自己住?
他不行……他做不到……
他能住哪兒?他找不到房子,也沒有錢……
“嚴陰郎,我不知道你過去那些年究竟是怎麽過的讓你連脫離困境的勇氣都沒有。我們第一天見面的時候,在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确定——我們是同類。你的眼睛是無神的,裏面空洞麻木,是逆來順受的木然,是在絕望裏呆久了的冷漠。”
“為什麽要和你做朋友?因為我想救你,我想把你拉出無盡的深淵。那裏太冷了,有別人呆着就夠了,你不該呆在那裏面。”
嚴陰郎怔怔的望着沐陽,眼眶通紅,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打濕了沐陽的指腹。
“試試吧嚴陰郎,試一試。”沐陽嘴唇開合,繼續引誘着他,“你可以改變自己,不用躺在最底層等待別人的施舍。”
嚴陰郎緩緩擡手,顫抖着用力捏住沐陽的手腕,力氣大的仿佛要将骨頭捏斷。
沐陽沒有動,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二人的視線交錯,沐陽在嚴陰郎的瞳孔裏看到了小小的自己以及絕望中的掙紮。
過了一會兒,嚴陰郎松開手,胳膊無力的垂下,身子向前腦袋靠在沐陽的腹部。
過去十多年在“家”的經歷走馬觀花的從眼前一一晃過,那些紛亂的記憶如瓢潑大雨般沖刷着他的記憶,耳邊反複響起劉勇南猙獰的面孔和張素的竭力的嘶吼。
淡淡的消毒水味萦繞鼻尖,嚴陰郎耗盡力氣,從嗓子裏逼出一個音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