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聲
第二十一章 風聲
周四放學後的最後一次加訓,宋小海還算信守承諾,勻出最後二十分鐘的時間教喬橫林怎麽聽發令槍。
他特意從家裏超市偷了一把漆黑的玩具槍,形狀逼真,可惜不會響。
“我給你講,”宋小海沖跑道上的喬橫林喊,“槍就跟老師喊開始跑時一樣的,他一響你就開始跑。”
宋小海用嘴巴模仿槍聲,連他自己都覺得模仿得太爛而大聲發笑,但喬橫林在很認真地練習,他沒有辦法想象槍聲,但只要聽到宋小海的嚎叫,就會立刻沖出跑道。
“喬橫林,”宋小海不好意思地說,“我學得不像,你就想象抗日劇裏的槍聲就行,差不多。”
喬橫林身上跑出了熱汗,臉蛋紅撲撲的,他思索了幾秒,對宋小海說:“我沒有看過,劇。”
“沒有電視機怎麽活啊,”宋小海替他叫苦,又嘟囔道,“怪不得,我之前問季鶴喜歡看啥,他都不回我……”
喬橫林并不覺得苦,但宋小海把他拉到自己家超市收銀櫃裏面的座位,用電腦給他翻出他爸天天播的《亮劍》,兩個人擠一個寬板凳,看得津津有味。
喬橫林好奇的眼底閃爍電腦屏幕的彩光,貓個腦袋一動不動,有時槍聲和地雷爆炸又令他骨顫肉驚,哆嗦地捂住耳朵。
宋小海特意把進度條倒回來,扒拉喬橫林,“你別怕啊,槍子兒又打不到你身上,好好聽聽,跑步開始就這個聲兒,”
宋大海理完貨架,天都快黑了,發現櫃臺前胖小子旁邊的小不點兒還在,忙提醒他回家。
“記不記得你媽電話?”
喬橫林局促地揉了揉眼睛,從座椅上跳下來,小聲回答:“沒有。”
“那你爸電話呢,也不記得?”
喬橫林低頭想了一會兒,又态度分明地搖搖頭,表示自己不記得。
Advertisement
宋小海靠着椅子靠背舒服地躺下去,“哎,爸你別問,他就是季鶴家裏的,那小巷門口的書店。”
宋大海想起來了,他聽過季鶴的名字,不僅是因為宋小海經常提,每年班主任口裏的優秀典型。他家兒子也是典型人物,死不進步的典型。
“沒人接怎麽成,天黑了待會兒走丢了,”宋大海指令宋小海,“你去把人家送回去。”
宋小海懶得動,哭喪着臉。
“你胖成熊樣了,還不動動。”
宋大海抄手就要揍他腦袋,宋小海熟練地躲過,滿口答應,“好好好,我去,我去還不成嘛,喬橫林——”
他剛叫道,卻發現剛才還在門口站的喬橫林已經沒了人影,留下這對父子面面相觑,宋小海樂得輕松,讓他爹放心。
“他認路,這幾天都是一個人來上學,一個人回家的。”
喬橫林是跑步回家的,這回不是想加訓,單純是害怕,說不清楚害怕什麽,比起昏黑的天色,他更擔心季鶴見不到他會發脾氣。
耳邊的風聲愈發匆匆,喬橫林跑到店門口時差點兒剎不住車,剛才沒來得及拉上拉鎖的外套從肩膀掉到手肘,喬橫林滿臉通紅地喘着大氣。
季鶴很快發現在臺階上踟蹰的喬橫林,隔着防風的門簾冷淡地瞥去一眼,什麽也沒說。
喬橫林吸了吸鼻水,蹑手蹑腳地到屋裏,沒敢找季鶴說話,季鶴也不搭理他,他只好把髒衣服脫幹淨去洗澡,等他用毛巾擦幹淨稍微長點兒頭發的毛寸,又開始尋找季鶴的身影。
幸好季君回來得巧,他沒有發現兩小只之間的微妙氣氛,只是被香味吸引到了廚房,掀開鍋蓋,發現被盤子倒扣的那碗紅燒肉。
連糖色都炒了出來,他簡直不敢相信是季鶴做的,端出來時還燙手,季君發燙的指尖放在喬橫林凍到冰冷的耳垂上降溫,正合适。
“今天吃飯這麽晚啊,”季君招呼兩小孩兒,笑眯眯地問季鶴,“這是你做的?”
喬橫林跑去廚房添飯,左手是季鶴專用的青瓷小碗,右手是季君用的大黃海碗,鍋裏的米剛好盛幹淨。
“現在聞生肉不吐了?炒得還真行,”季君等不及米飯,先嘗了一口,嗚嗚囔囔地點評,“要是剛出鍋正好,肉被悶得有點兒散了。”
季鶴向他瞪一眼,将肉碗往相反的方向拽,季君一把摁住他的手腕,又極快松開,讨好地笑,“我瞎說的,正正好,好吃,太好吃了,以後要是天天有肉吃更好——”
季鶴煩躁地起身,到洗手間用消毒液搓手。
等季鶴再回來,季君碗裏的飯見底,喬橫林還傻傻地跪坐在旁白瞪眼看,沒拿碗也沒拿筷子。
“你來,”季鶴叫季君,“教我兩個字。”
季君不可思議地仰眉,從什麽時候,季鶴便不再求教他,他留戀地看了一眼剩下那小碗肉,“你不先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
季鶴皺眉,轉身撩下一句,“吃完把碗洗幹淨。”
季君瞧了瞧喬橫林,又連忙跟上季鶴,到卧室裏去,翻看季鶴用過的毛邊紙,連聲啧啧,“你又進步了,小鶴,以後沒錢了可以給人家寫扇面去。”
“你怎麽不給人家寫?”季鶴淡淡反問。
季君幹笑,“那不是還沒到那步嘛……咱家有小鶴操持,還能有肉吃。”
季鶴聽不得季君違心哄人的話,天下大家小家,誰也不會想自己的手筆不被珍視地滿天飛。
“真不練趙孟頫了?怎麽就迷上這個了。”季君既為季鶴的字跡稱奇,又不免感到惋惜。
季鶴眼皮輕掃,“也寫《膽巴碑》,谷老師說機器閱卷很吃字,最好不要出格。”
“現在教育真掃興,”季君剛還站趙那邊,現在又開始打抱不平,“當年我高中就——”
“當年,”季鶴冷哼一聲,斜睨預備吹噓的季君,“你高中肄業,連大學的門都沒資格踏進去,現在也要教我跟你一般,混沌困在這裏嗎?”
季君愣了一下,思忖道:“說起這個,本市的大學太少,挑不出極好的,到時候小鶴肯定考得遠遠的,就留我孤單一個。”
話一轉,季君又樂起來,“不,還有小喬林,興許他願意陪我。”
季鶴擡眼看表,“願意歸願意,但你不能留他,他也要——”
季鶴頓了聲,聲音沉了兩分,仍舊講完,“他也是要上大學走的。”
季君沒再說什麽,其實他跟季鶴大抵都心知肚明,要是喬橫林是個沒發燒燒糊塗的正常人,就算略笨些,也是能走個普通大學。
但一個六年級說話還會打磕巴,上課完全跟不上趟的小孩兒,剝除義務教育去上高中,說不定都要動動關系,大學于他,天方夜譚。
“你出去吧。”季鶴開口。
“嘿,”季君搖頭擺腦地湊過去,“不是讓我教你兩個字嗎?”
“不學了。”
季鶴随口一說,連理由都懶得編,眉心不耐煩地揪了起來,眼見就要生氣,季君也只得灰撲撲地輕聲關門。
等他想再去補兩口紅燒肉,喬橫林早就把兩個人的剩飯倒進自己碗裏,就着肥瘦相間的肉大口大口塞完了。
季君覺得開了胃口,決定出門找黃秋風到橋頭面館點上兩盤雞肝喝點兒,套上外套風風火火地出了門。
夜色很快深下去,季鶴關了店門不再等,本來接近入冬,店裏除了卧室就冷得沒辦法睡人,季君也少在這裏睡,他總有他能去的處。
喬橫林像個跟不上趟的小狗,既想粘着季鶴,又跟不上趟,急得在店裏團團轉。
好不容易捱到睡覺,他趁季鶴洗澡時悄悄溜進屋子,想再玩一把裝睡的伎倆,不想推開門就傻眼了,地板上哪還有自己的涼席?
季鶴擦了陣頭發回到卧室,剛開門,便被地上那一團吓得心顫了下。
喬橫林一見他,忙跪直了腰,着急忙慌地膝行過去,兩只哆嗦地小手用力往上伸,剛好能抱到季鶴的大腿根。
他就這麽黏着不撒手,鼻涕眼淚一把一把地掉,嗚咽着求饒,“季鶴、季鶴,我錯了,季鶴、季鶴季鶴,我錯了,我不敢了,我回來,早早的,每天,我保證,再也不、不敢了……”
“放手。”季鶴被拖着往前走不得半步,惱怒地訓斥。
喬橫林鐵了心,手也鐵了似的,牢牢箍住季鶴的腿根,将腦袋埋進卡在腿縫裏浴袍松軟的毛毛裏,被膝蓋頂到鼻子充血也不撒手。
“走開,喬橫林!”
喬橫林像沒聽到,只知道哭跟求情,季鶴無可奈何,掀上拉扯中掉到上腰的浴袍,閉眼深深吸氣,竭力平和地講。
“喬橫林,你放手吧,你的席子白天拿出去曬了,現在卷在櫃子裏。還有,你不要哭了,眼睛明明很容易就腫了,明天運動會看得清跑道嗎?”
喬橫林冒着鼻涕泡,用上揚聲調嗯了一聲,緩慢地松手,爬到櫃子邊,拉開櫃門,裏面果然有涼席,還是熟悉的竹皮味兒。
他鬧這一陣的結果就是,被罰到洗手間裏給季鶴手搓弄上鼻涕眼淚的浴袍。
等他一回來,季鶴就把燈關了,喬橫林在席子上仰躺,瞪大眼睛睡不着,良久才小聲哼唧了一聲,試探季鶴有沒有睡。
等不到季鶴出聲詢問,喬橫林還是忍不住自顧自地對空氣講話。
“季鶴,對不起,我再也不晚回家了。”
“季鶴,我去訓練了,我也跟宋小海玩了。”
“季鶴,我找不到表,天那麽黑,我害怕。”
“季鶴,我不喜歡槍聲,你有沒有看過電視劇?”
“……”
“季鶴,我跑得很快,但風很大,我讨厭風,風裏聽不到你說話。”
“季鶴——”
喬橫林數不清地叫了季鶴名字第幾次,床上的人突然翻身,像是嫌他吵的樣子,喬橫林便噤聲不吭了。
但他還是睡不着,迎來一陣風,高處掉下來一個厚毛毯,像是塞到被窩裏暖過的,恰好搭在喬橫林的肚皮上,舒服得像小貓肚子。
喬橫林扯了扯,将冰冷的四肢全縮了進去,他有困意了,臨閉眼時,又嘟嘟囔囔。
“季鶴,你真好,我肯定給你跑、跑第一……”
【作者有話說】
喜歡被評論,請小寶們用大評論狠狠填滿貓貓,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