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琴音

第二十八章 琴音

入了深冬,捏毛筆久了都會凍手,季鶴在櫃臺前鋪好毛氈,窗外桂樹的枝葉被白色壓低,偶爾活動活動,把雪抖得沉下去,簌簌的聲音,也是悅耳的。

如果不是要擔心店裏的收益,季鶴寧願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會把人攆回各自居所的冬。

自從道上的積雪滞留不消結了冰,沒有室內體育館條件的小學致使邱明無奈停止對喬橫林的冬訓,只能等開春。

邱明拍拍自己中年發福的肚腩,告誡喬橫林要膳食合理,別吃垃圾食品喝飲料。

但又礙于喬橫林入不了眼的小個子,又讓他多吃點兒肉,務必把腿變長。

喬橫林什麽指令都乖乖點頭聽,然而吃什麽卻不是他決定的,掌勺的季鶴做什麽他就吃什麽,從不挑剔,自然也不會把這句話說給季鶴聽。

天冷之後,季鶴脖子和手腕圍了白毛球保暖,膚色在窗外雪光的映印下白得透明,像只神情恹恹的小狐貍。

若不是顧着喬橫林,他似乎不需要進食,靠着一口仙氣吊着,久而久之,喬橫林越吃越肉乎,季鶴卻只長個子不長肉。

喬橫林也沒辜負每日的大吃大喝,缺了訓練之後,每天精力無處釋放,他現在收銀找零很熟練,幾乎不需要季鶴停下筆插手。

季鶴不願意拘着他顧店,偶爾給喬橫林找本書看,太難的他看不懂,太無聊的他看着打鼾,也就一本狼王夢,喬橫林摟着字典和書看了一個星期。

季鶴調笑他只能看得下跟自己同科同屬的文章,喬橫林聽不懂,歪着小狗腦袋跟着笑,沒被傳染半點兒犬科狼的習氣。

然而喬橫林識字實在不夠多,總要問季鶴這個字念什麽什麽意思,季鶴則一定不答,讓他自己查字典,喬橫林也只得癟嘴去。

太費勁兒了,喬橫林腦袋好歹聰明一回,晚上睡前把消毒過的書拿到季鶴面前,扭着赤條條的身板央求他讀。

季鶴也不是時刻都答應他,心情好時會念上兩個段落,但他手不會碰書,喬橫林也寧願在困到眼睛睜不開後,被勒令把書放桌上,出去洗了手再上床睡。

有時候喬橫林會說夢話,念叨一陣季鶴的名字又想到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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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鶴拿出抽屜裏的小靈通,翻了翻消息界面,季君偶爾會用彩信發過來幾張蒼山雪景,季鶴從來沒回複什麽。

後來喬橫林在季鶴的本子裏發現了一張擠了四張景圖的六寸相片,那是季鶴找到手機店,折騰了一番,才把照片導出來,印了下來。

因為像素不高,又小,茫茫雪色幾乎變成了白影。

季鶴卻因為喬橫林留上指紋生了半天氣,喬橫林邊哭邊洗手,獲得季鶴原諒後,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從複印店拿回來一模一樣的,四張景分開打印的三寸照。

他把季鶴獎勵給他一月一次的飲料錢拿去給宋小海,宋小海用家家戶戶難得一見的電腦放大修複,讓他爸去印了一份。

“三塊錢不夠。”季鶴拿到相片後面無表情,只對喬橫林這麽說。

喬橫林拿着季鶴給他的錢,親手交給宋小海他爸,宋小海在旁邊嘟囔季鶴不肯收人一點兒好處,他爸笑着扇他臉,調侃自己兒子恨不得收人家全部好處。

喬橫林小臉涼涼的,又不夠禮貌地悄悄離開了。

晚上季鶴把手機翻出來,關了燈,在被窩裏捏着摁一下就閃光的手機鍵,讓喬橫林腦袋湊過來,一張一張翻着季君發過來的原圖。

“我們能發嗎?”

季鶴下巴癢,是喬橫林撒嬌故意蹭的。

他沒拒絕,縱容喬橫林跑出去,啪嗒開了屋裏的燈,趁着窗戶拍了一張桂花樹,再撒丫子跑了床,用冰涼的手腳攀住季鶴的細腰取暖。

季鶴把圖片發了出去,又編輯了一條短信,加了括號(喬橫林發。

屏幕亮了一下,季鶴便立刻關機,推開纏人的喬橫林,裹着被子睡覺。

臨近年關,超市的天花板挂上了彩燈,循環播放喜氣洋洋的音樂,季鶴逛了一圈兒,只比平時多買了些經得住放的大白菜和沙糖桔,順便抓了一把喬橫林喜歡吃的粘牙奶糖。

季君年輕時父母與世長辭,後因為妻子的離世,跟丈母娘那方的關系鬧得很僵,再無聯系。他浪習慣了,朋友多,可除了黃秋風,其餘的人都是只跟他牽線聯系,甚至不知道他還有季鶴這個兒子。

一直以來,他們在這兒也沒什麽需要走動的親戚,靠人情充斥的年味兒自然也淡。

季鶴習慣了也無所謂,但今年不同,自從大街上支起許多貼紅字的小吃攤,喬橫林就像小猴子,到外面到處亂逛。

季鶴把黃秋風提前備的壓歲錢,喬橫林的那份一分不少地交給他,但每日外出的喬橫林幾乎不買什麽,只某天塞給季鶴一把零錢。

到晚上,掏出兩根“小呲花”,火機一燒,粗杆那端立刻亮了,呲出亂蓬蓬的焰火。

可惜持續的時間很短,眨眨眼的功夫就沒了,撐不過跨年的倒計時,季鶴站着,喬橫林就在他腳邊的臺階坐着,腦袋輕輕貼着季鶴的小腿。

直到光亮消失,從嗓子眼擠出“阿哦”兩個黏膩又遺憾的小聲。

季鶴安靜地挑了挑眉毛,揪住喬橫林的後脖領子,将人托起來,“好了,扔垃圾桶裏去,待會兒把地上的灰掃掃,還有你的褲子,坐到地上就別穿進卧室,髒死——不幹淨。”

“哦——遵命,季鶴。”

喬橫林俏皮地跳下臺階,彎腰撿垃圾,季鶴把屋裏的燈重新打開,昏黃的光,映得店外也暖暖的,撲到喬橫林已經長出毛絨絨黑發的腦袋上,像染了顏色的黃毛小狗。

收拾完洗個澡,喬橫林鑽進季鶴的被窩,瞪大眼睛不睡覺,來回翻身,蜷起食指輕輕搔季鶴的胳膊,悄咪咪地說。

“季鶴,我睡不着。”

季鶴起先不理他,但喬橫林實在煩,氣音黏黏糊糊的,讓人耳朵不舒服。

“季鶴,給我彈那個吧,”喬橫林抓住季鶴的睡衣,趴在他的脖子上,忽閃着單眼皮的大眼睛,“行不行,季鶴,給我彈那個,我想聽,我想——”

季鶴覺得沒理由縱容喬橫林,但還是掀開被子下床,跪坐在琴側,閉眼凝神。

他的手剛要動,外面噼裏啪啦的鞭炮聲就炸進屋裏,夾雜着連綿不斷的煙花,吵鬧不停。

古琴的聲音本身不大,怎麽蓋得過人間煙火,季鶴沒了心思,收了手,垂眼朝喬橫林看了一眼。

喬橫林懊惱地在床上直蹬腿,季鶴叫他別吵,他又像屍體一樣在床上攤平,忽又驟起,抓住季鶴的手。

“我知道,”喬橫林高興地叫道,“我知道哪兒不吵。”

半夜三更,季鶴不知道自己腦袋壞到什麽地步,才會相信喬橫林這個傻狗的話,說什麽找沒有煙火的地方。

季鶴打算随便走走就回去,喬橫林費勁兒抱着季鶴的古琴,在滿地的鞭炮皮上走得搖搖晃晃,大氣都不敢喘。

“磕壞了,琴我抱回去,你就在外面凍吧。”

喬橫林又把琴囊向上托舉得更好些,問身後的季鶴,撅着嘴,“不公平。”

“哪裏不公平?”季鶴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

“我、我貴還是它貴?”喬橫林仰着臉問。

“琴。”

“那、那我好還是琴好?”

“它。”

喬橫林不吭聲了,季鶴淡淡笑着,沒有發出會令人懷疑的聲響,彎勾的嘴角鍍上銀色的月光,假裝矜莊地又氣喬橫林。

“有沒有眼淚,快收收,不要傷了琴布。”

喬橫林頓了步,報複性吸鼻子,發出好大的聲響,眼見他經不起逗,季鶴也覺得身上冷了,想招呼他回去。

他卻突然停步,“找到了。”

剛才沒留意,不知不覺竟拐了許多彎,周圍的景變得陌生,季鶴擡眼瞧瞧,似乎完全沒有印象,這片的路很寬,綠地多得養眼,矗立間距寬綽的別墅樓。

“季鶴,快來。”

喬橫林鑽過兩顆并列的樹幹,艱難地騰出一只手将冒尖的枝葉收緊,給季鶴騰出更大的空隙。

等兩個人進去,喬橫林趕緊又護住胸口的琴,下巴指指不遠處的涼亭,裏面有幹淨的石桌石凳。

且果真如喬橫林所說,這邊不僅沒有鞭炮和煙火的聲響,連風似乎都刮得小心翼翼,靜得能聽見心跳。

涼亭兩側都有燈,他們走過去不費勁,喬橫林給季鶴擺好琴,再墊好報紙讓季鶴能坐,自己就趴在石桌上,歪着腦袋等。

季鶴雙手合十,将手心輕輕搓熱,撫了下指甲,才将手搭在弦上。

古琴不為悅人,季鶴沒問喬橫林想聽什麽,略略思忖,彈起溥雪齋先生譜本的普庵咒,梵呗琴音,靜慮滌塵。

靜不見人的亭間,喬橫林挨近端坐的季鶴,戳到桌面的下巴似乎與音頻共振,酥酥麻麻,直趨人心。

他緩緩合眼,在眼皮的縫隙中窺視季鶴撮搯的手型,纖細筆直的骨節、長而圓潤的指甲,既穩又準,似乎将琴弦跟人捆于一處。

季鶴難得放松,除曲外也側耳聽風,忽而手下一重,抹弦的手驟然擡高,瞳孔緊縮,倒映出陌生的人影。

喬橫林睜眼,被眼前人吓了一跳,慌張站了起來,瞪大眼睛望着不知道什麽時候,距離他們不足一步的男孩兒。

季鶴擰眉,打量了下他,燈暗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似乎穿了身布料奢華柔軟的黑色睡衣,額上一絲不茍,沒有碎發,沒有表情波動地盯着季鶴的琴,又将視線後提,放在季鶴身上。

“走吧,喬橫林。”季鶴起身,輕喚道。

喬橫林點頭答應,他很不喜歡這人,打擾季鶴彈琴,喜怒形于色地做了個不友好的皺眉撅嘴。

季鶴準備将琴收回琴囊,擋在面前的男孩兒卻突然伸手,朝向琴弦。

半路卻被攔住,喬橫林速度極快地拍開他的手,眼睛怒瞪,挺着胸脯,不爽地推了他一把。

“喬橫林。”季鶴提聲制止。

比喬橫林高上兩頭半的男孩兒朝後踉跄,他看起來并非像不設防,只是全神都在季鶴的琴上,所以才沒留意到別人的攻擊。

然而他始終沒什麽表情,一眼都沒掃向喬橫林,眼神像條鈎子,挂在季鶴的眉眼之間。

三人僵持不下,旁邊站出來個大人,上前來季鶴才發覺兩人氣質相似,大抵是父子,還沒人開口,寬闊有力的巴掌便劈到了男孩兒的右側臉頰。

“沒禮貌。”男人訓斥道。

跟喬橫林的推搡相比,這一巴掌兇狠難耐,男孩兒挨上就倒在了地上。

“季鶴,”喬橫林驚叫一聲,攥住季鶴的手腕,哆嗦個不停,“季鶴……”

“他沒做什麽,如果是因為我們,您不必責罰他。”

季鶴說罷,收好琴囊,反手抓住喬橫林,順着原路返回,從裏面走出來許久,喬橫林才敢回頭看上一眼。

季鶴停步拂掉身上的雜葉,突然意識到什麽,轉身回望。

果然,不該有這樣的窄的路,那兩棵樹,只是那棟別墅半開放式的庭院側口,竟是走到了別人私有的涼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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