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知道
第六十三章 知道
校車停在校門口的空地,座位外側的尤小勇幾乎整個身子都貼在靠背上,因為人高馬大的喬橫林正從放腳的狹窄通道往外擠,轉身把後座行李架上季鶴放的書包和自己的行李一起拎走,率先下了車。
等車上學生下得差不多了,季鶴才慢慢起身,順手幫個矮的尤小勇拿下躺在高架上的行李箱,兩手空空地從校車後門下去。
喬橫林沒有負氣出走,只是站在不遠處的路口,後背倚着根灰白色的電線杆,看見季鶴下車後立刻将身子停直,腦袋卻垂了下去。
在後面追季鶴的尤小勇攔住他的腳步,邀請他坐自己家的車回家,季鶴本意并不打算接受,尤小勇的媽媽卻突然跟尤小勇換了位置,空閑的右手輕輕挽住了季鶴的胳膊。
“人這麽多,打車打不上的呀,”她撒嬌似的擰了下身子,開始帶着兩人往前走,“我的車停在你們學校側門口了,走走就到了。”
季鶴臂彎僵直,出于禮貌,他沒有掙脫,身子比旁邊的人稍稍靠前,替穿高跟鞋的尤小勇媽媽擠出落腳的地方。
尤小勇四處張望,小聲嘀咕着:“喬橫林呢……”
“在那裏。”
剛下車時,季鶴一眼就看到他了,盡管喬橫林好像不想讓人發現似的低着頭,可他站的位置是他們約定走丢時集合的路口。
接到喬橫林以後,他們幾個一起往前走,尤小勇的媽媽一個勁兒地誇喬橫林跟季鶴個子好長得好,最後讓尤小勇也去挽住喬橫林的胳膊。
“不好吧……別人都瞪咱們了,媽媽……”
尤小勇縮着腦袋,小聲提醒道,他們三個人并行已經惹來很多不愉快的目光,再加一個恐怕要遭人罵了。
她遲到地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松開了季鶴的胳膊,把他推給喬橫林,“那你們兩個挽吧,不要走丢了。”
喬橫林沒有應答,行李從右手騰到左手,季鶴站在他旁邊,遲遲沒有主動的意思,車上遭受冷落的喬橫林臉色難看起來,把快要碰到季鶴手指的手掌塞進外套口袋裏。
尤小勇的媽媽總是回頭,用檢驗的目光瞧兩個人還跟沒跟在身後,每次的表情都顯得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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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她又一次扭起脖子時,季鶴把手擡起來,好像是要落在喬橫林的身上,女人心滿意足地轉身回去。
喬橫林後背一緊,季鶴拍了拍他後頸下面的外套領,在擁擠的人流低聲對他說:“下次不許靠電線杆。”
“哦。”
喬橫林點點頭,又別扭地搭了句話:“你看我了?”
沒等季鶴回答,他的手又從兜裏伸了出來,在袖口蹭幹淨上面的密汗。
“那要不要拉?”
“到了,這輛!”
尤小勇的媽媽摁了車鑰匙,安排個子最高的喬橫林坐副駕駛,喬橫林局促地系上安全帶,往後探頭看了一眼,季鶴跟尤小勇安靜地并排坐着,并沒有挨得很近。
初春的傍晚涼意明顯,從空調開得暖烘烘的車子下來時,站在書店門口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冷顫。
季鶴先進了書店,喬橫林在後面拖行李,櫃臺前的季君見兩個人回來熱切地打了聲招呼,問春游啥樣,好不好玩。
喬橫林一邊應他,一邊把書包裏沒有穿上的幹淨衣物拿到卧室去挂。
正往身上撒消毒噴霧的季鶴聽到卧室的木門砰的一聲,被人從裏面撞開,喬橫林沖了出來,眼睛瞪得滾圓。
躺在藤椅上看報紙的季君噌地坐起身,大聲問怎麽了。
“床。”
喬橫林咽了口唾沫,哆嗦着吐出一個字,季鶴嫌他墨跡,走進卧室一眼,眉毛揚了起來,原本久逼仄的卧室多添了一張單人鐵床,上面鋪好了幹淨的褥子和被單。
季鶴也從卧室沖出來,跟喬橫林對視一眼,然後眼神探向季君:“我的古琴呢?”
“什麽時候了,你先關心這個?”
喬橫林翻臉質問季鶴。
季君聽得很不是滋味兒,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什麽什麽時候,不就是多了一張床嗎?睡得寬松點兒還不行,非非非要擠一張小床?你多高他多大,不抱着睡得下嗎!”
喬橫林還想頂嘴說什麽,站在一旁的季鶴眉心一蹙,拔高了聲音:“我問,我的琴放在哪裏?”
不比剛才的理直氣壯,季君面對季鶴時氣勢顯然弱了下來,他用報紙遮住半張臉,低聲說:“放了床,卧室就放不下茶幾了,琴我給你移出來了,就、不就在那兒嘛……”
季鶴回頭一看,古琴在書店新辟出的飲茶區後面,倚着牆角的位置,用粘鈎挂了要掉不掉的薄紗簾子。
他臉色一黑,氣到笑了一聲:“你讓我賣藝?”
喬橫林跳出來,不敢置信地望着季君:“啊?什麽賣藝?你讓季鶴賣藝?”
“什麽賣藝,沒人的時候你再彈呗,而且你水平又不差,彈給大家聽聽也沒什麽,總比兩個人擠一張小破床好吧?”
喬橫林漲紅臉,反駁季君:“我平時都睡地上的!”
季鶴若有若無地瞥了他一眼,淡色的唇抿成一條直線,将臉轉向沒有人的空地。
“說謊,”季君把報紙摁在櫃臺上,眼睛跟喬橫林比誰蹬得大,“你倆把床單都睡出印了,兩個人的!我又不瞎。”
季鶴覺得受到侮辱,臉色黑得厲害:“我兩天洗一次床單,三天曬一次褥子,消毒水一天噴四次,從來沒有不洗澡就上床,你居然說上面有印子。”
“我也是想讓你們睡得舒服點兒,別擠在一起難受。”
“我沒說過難受啊,季鶴也沒說過……”
“好了都閉嘴。”
季鶴制止兩個人的拌嘴,換了拖鞋到衛生間沖澡,嘩啦的水聲一響,留下原地的季君和喬橫林都不敢再吵鬧,一個坐在櫃臺裏面,一個坐在外面的棋盤桌旁,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瞧着對方。
到晚上睡覺時間,喬橫林沖完澡進到一眼望到底,剛開門走兩步就磕到床柱的小卧室,季鶴已經在靠裏的那張床睡下了,并且是躺在中間的。
喬橫林看了很不高興,于是坐到了那張新床上,鑽進去用被子蒙住腦袋,等他睡着了,季鶴才把眼睛睜開。
他覺得氣短,下床倒杯水喝,遇見剛從衛生間出來的季君,他也還沒睡,臉色顯得有些憔悴,見到季鶴笑了笑,不用多說,季鶴跟他一起坐在了書店外面的臺階上。
“為什麽突然買床?”季鶴問他。
季君手撐着地,瞧着夜影下辯不清葉子的桂花樹,搖搖頭:“也沒為什麽。”
季鶴低着頭,淡淡地說:“你知道了。”
“是,”季君沒有否認,他看不見季鶴的表情,季鶴也看不見他的,這讓他能夠放肆一些,“他偷看你,小鶴,喬林他常常躲在櫃子後面看你,晚上我開卧室門,他抱着你睡,胳膊腿都纏在你身上,你們、你們過于親密了。”
季鶴沉默片刻,用捉摸不透的語氣反問:“那又怎麽樣呢?”
“不是怎麽樣的問題,本身這也沒怎麽樣,”季君着急地咳嗽起來,“我不是不開明的人,關鍵是你們兩個、你們兩個根本就不是這種關系,你把他照顧得太好了,他又粘着你順着你,可能現在你們覺得互相挺喜歡的,但那只是因為環境和眼界太小了,以後你們會認識很多人、去很多地方,我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們只是太孤獨了。”
季君雙手捂住胃搓了搓,又說了句很刻薄的話:“小鶴,當初收養喬林,我并不是要拴他在你身邊一輩子,這對他來說,不夠公平。”
“現在你們相互扶持着,搭個伴,以後有各自家庭,也時不時聚個餐,出去轉轉,這輩子,也很幸福了。”
“我沒讓他叫我爸爸,是因為我覺得不夠格,但你們是兄弟,戶口本上寫的,他給你當哥,你就安心當他弟弟吧。”
“別走錯路,別想太多。”
路燈沒開,屋裏的燈也沒開,天黑得不夠徹底,混沌的顏色好像是要繼續暗下去,也好像想要天亮,季君遲遲沒有得到季鶴的答複,剛剛想去看他的表情,季鶴突然站了起來。
“他叫喬橫林,為什麽你們要叫喬林?名字不是你自己起的嗎?”
“你呢,你的家庭經營好了嗎,她走的時候你為什麽不挽留,如果你負些責任,她就不會丢下這裏,不會在追你到西藏的路上被車撞死。”
“你覺得這對我公平嗎?”
“我自私,”季鶴蹲下身,将兩個人合坐的報紙扯爛,攥成一團扔到垃圾桶裏,“你更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