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重新
第六十五章 重新
季君在家的時間遠比從前多,他從早到晚地顧着店鋪,有時候也會心血來潮做兩頓飯,這倒是省了季鶴和喬橫林的事兒。
放學以後的時間,季鶴總是在看書和習字,腳邊積攢幾天的毛邊紙比桌子還要高。晚上他也很早就上床,只留下一盞小夜燈,喬橫林進卧室要睡覺時,把小燈關上,在床邊坐上半個小時,再緩緩躺下閉眼。
他知道季鶴千方百計地避開自己,但床上的藥膏、溫熱的茶葉蛋、冒尖的米飯、字跡工整的筆記、暖烘烘的床單被罩、手搓的白色鞋帶,這些東西總是出現在店裏最明顯不過的地方,等着人發現。
季鶴,只是不說話了。
即便是一起放學回家,電動車後座的季鶴會主動戴上耳機,盡管他舍不得多用流量,手機裏也沒有離線歌曲。
如果他像刺猬一樣刺人,喬橫林也能毫無顧忌地敞懷擁上去,但偏偏是不留縫隙的蛋殼,腦子不聰明的笨蛋不知道怎麽往裏鑽,更時刻擔心它會不會破。
臨近周末的一天下午,上完體育課的班級鬧成一團,剛剛洗完手回教室的季鶴留意到氣氛的不尋常,但沒多在意,等他坐回自己的位置,看見書桌和地板上橫躺的幾張照片,忍不住用力擰眉。
他彎下腰,手指在相紙的一角輕輕翻動,将他能看見的照片倒扣在地板上。
拾到別人課桌旁時,有人率先把照片抓起來,興奮地站在板凳上揮舞。喬橫林在那時莽撞地沖到教室,向不小心撞到的女生簡單道歉,然後跑到季鶴面前,嘴角大扯着遞上手裏的東西。
那一沓,也是相紙的大小和質感。
喬橫林捂在手心,刻意制造驚喜地想要掀開給季鶴看,後黑板附近突然傳來哭聲,他分心地扭頭去看,是他剛剛撞到的女生。
突然,手腕被人重重地掀打,嘩啦一聲,他手裏的照片一張不留地摔在地上。
喬橫林對季鶴的舉動感到不可置信,渾身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定在原地,胳膊仍然維持着懸在空中的姿勢。
“有什麽好看的?”
季鶴聲音不大,但如同砸下去的,原本混亂的教室頓時陷入沉寂,紛紛向對峙的兩人投向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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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橫林攥緊手指,沉默地盯了季鶴許久,随即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一陣穿堂風,課桌上的書頁翻飛,發出尖銳的噪音,紙條和廉價的相紙像被龍卷風兜着轉似的,季鶴看見幾張與衆不同的照片,他胳膊擡得很快,磕倒了兩三把課桌椅,終于在敞開的窗前,将照片摁在幹淨透明的玻璃上。
強烈的光照使影像幾近只剩輪廓,但季鶴卻沒有因此感到難以分辨,因為每張照片上,都是他自己。
春游那天,喬橫林借尤小勇的相機,不僅僅是季鶴敏感察覺到的那一次偷拍,還有他彎腰看植株簡介,用手撥弄葉脈,收拾行李的背影,甚至是跟喬橫林岔很遠但依舊同框出現的合照。
喬橫林很小心地記錄,力圖不被人發現,他以為終于找到和好的契機,揣着寶貝來向季鶴展示,卻遭到了抵觸和斥責。
放學以後,季鶴在教室坐了許久,喬橫林沒有像以前那樣趴在教室門口喊他快走,出了校門,電線杆旁邊也沒有人影。
電動車還在,鑰匙在車簍裏放着,還有用小石頭壓好的兩塊錢零錢,剛好夠坐公交車回家。
季鶴回到店裏時,喬橫林并不在,外面的天漸漸變得很黑,路燈啪嗒一聲亮了起來,小巷盡頭才走出熟悉的人影。
季君虛掩着卷閘門睡着了,喬橫林替他鎖好門,沖完澡回到卧室,屋裏開着頂燈,季鶴坐在他的床尾,垂着眼皮等着。
但喬橫林沒有說話,他開始在櫃子裏翻騰,找了幾件衣服胡亂塞進塑料袋裏,又跪在床底撈出閑置已久的跑鞋。
收拾完這些,他才站在季鶴面前,問:“你今天要睡這張床嗎?”
季鶴安靜地望着他靠牆角放的那些袋子,搖搖頭,沒有回答喬橫林的問題,反倒是問他:“你,裝這些幹什麽?”
“哦,”喬橫林也坐在床尾,只是和季鶴相反的一側,兩人背對背,他的語氣顯得冷淡,“我打算參加集訓,我要重新開始練長跑了。”
季鶴眉眼一動,并沒有反駁,只是說:“你想好了嗎?”
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問過,因為喬橫林事事都找他商量,連早上穿什麽顏色的襪子都恨不得征求季鶴的意見的他,現在私自做了這樣大的決定,并用平淡的口吻通知了這件事。
“想好了,”喬橫林雙手撐床,指節扣住褥子下面的鐵片,“邱老師說他會給我墊付集訓的費用,不着急我還,等我以後有時間打工,我再給他補上。”
“去多久?”
“兩個半月,”喬橫林答道,“之後有市賽,我可以拿這次成績申請運動員證書。”
“嗯,”季鶴沒有理由阻止喬橫林,他輕輕點頭,“好。”
“今天……”
“我累了,要睡了。”
喬橫林褪掉洗掉色的睡褲,揪住被角的一端,十分随意地搭在自己肚皮上,他是側着身子躺的,沒有趕季鶴離開,也沒有觸碰到他,只是在小床上緊縮着,閉上眼睛,好像很快睡着了一樣。
過了十幾分鐘,喬橫林能夠感覺到床鋪輕輕晃動了一下,他翻身平躺,小腿伸到床尾,放在那塊溫熱的位置。
早上起床,季鶴已經不在卧室裏了,角落裏雜亂的塑料袋被換成了行李箱,裏面疊了許多短袖和外套,換洗的內褲用密封袋一個一個封好,襪子也是按照顏色擺放的。
夾層是不透明的,但喬橫林總覺得裏面有什麽東西,他鬼使神差地拉開拉鏈,看見裏面放了手機和用信封裝好的錢,有零有整,很厚一沓,足夠他三個月過得很潇灑。
喬橫林把信封從行李箱裏抽出來,放在桌角,趁季鶴在廚房煮湯時,小心掀開簾子離開了。
“別熬了,他走了。”
季君朝廚房探頭,在出神的季鶴身前擺手,季鶴擡頭回應,忘了手裏的湯匙,勺子掉進去,濺起冒泡的梨水。
“怎麽又燙着了?藥膏呢,我給你找找。”
“不用。”
季鶴關了火,到卧室裏看見被丢下的信封,喬橫林完全沒有動過要拿錢走的心思,所以他沒有撥一撥錢,裏面夾了一張照片,是喬橫林最得意的一張,錯位的合照。
喬橫林集訓之後,白天不用到學校上課,晚上在集訓的體育館住宿,他突然就失去了聯系。
那天蹲在教室後方哭泣的女生,傳聞她家裏欠了高利貸還不上,被迫拍的不雅照抖落在三樓走廊的所有班級,有關她的種種猜測成為尖銳的惡意。
她開始缺席課堂,聯系方式打不通,家裏的大門被潑了紅漆。
花名冊被新來的教師劃掉一個名字,空餘的桌椅被搬到倉庫堆放雜物,她像陰暗裏的浮灰,光照不到,就沒人會在意。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季鶴卻總是在午後的體育課想起她,卻并不埋怨因此跟喬橫林産生的誤會。
季鶴知道錯處都歸咎自己,他不應該把喬橫林想得過于卑劣,也沒有及時道歉和解釋,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主動一步,喬橫林一定會很快原諒自己。
但季鶴卻沒有這麽做。
又快要放假了,季鶴手裏的鋼筆筆尖懸空,蓄出的墨将落不落,他被窗外熱烈的陽光刺到了眼睛,蟬聲也無比響亮,聽得人心裏煩。
喬橫林大概走了一個半月,在操場遇到主動跟他打招呼的彭湃,他停球跑過來,說了會兒話後,突然把手機掏出來。
“你知道吧,喬橫林談戀愛了。”
季鶴木然地站着,搖頭說不知道。
“給你看,”彭湃翻出手機相冊,是喬橫林跟一個女生同撐一把太陽傘的照片,“那天我碰到了,還威脅他下次遇見你,一定告狀。他就說你知道。”
傘面壓得很低,露出可愛的小狗花紋,盡管遮住了兩人的上半張臉,但季鶴認出來,那個女生是來過店裏的短發女孩兒,給喬橫林送過蛋糕和電影票,也許,她早就喜歡喬橫林。
季鶴再次搖頭,認真地說:“我不知道。”
“那肯定是他唬我,”彭湃說,狡黠地笑了,“不過他肯定談了,不然你看他黑成那個熊樣子了,平時哪撐過遮陽傘?”
“我不知道,他沒有給我來短信。”
季鶴生硬地回複,他用力搖頭,沒有跟彭湃道別,轉身離開了。
下午季鶴請了假,班主任看他臉色不好,以為他中暑,讓他喝了藿香正氣水後趕緊回家休息。
季鶴回店裏時,碰到同樣往回趕的季君,自從上次回來,季君已經很少在季鶴在家時外出,他行色匆匆地從巷尾走到店門口,把手裏的包扔地上,開始往卷閘門上插鑰匙。
季鶴沒有刻意蹑手蹑腳,但直到他走到季君的身邊,也沒有被發覺,季鶴拎起地上的塑料袋,裏面的藥瓶磕磕碰碰地撞出響聲。
季君猛地回頭,一把搶過來,鑽進店裏,生氣地質問季鶴:“你怎麽随便拿人家東西?”
“我拿什麽東西了?”
季鶴哐當一聲,把開了半扇的卷閘門摔在地上,屋裏很暗,幾乎沒有光線,只看得清身形輪廓,季君瘦得像杆,袖管空蕩蕩的,垂着兩條緊繃的胳膊。
“我給別人買的東西,”季君轉過半個身子,聲音低了下去,“我今晚就打算走了,去西藏,這是、買的一些暈車藥和高反藥。”
季鶴一向邏輯缜密,發覺他前言不搭後語,伸手去搶季君抓在手裏的袋子,季君一反常态,死護着不給,争執中,袋子破了,藥罐噼裏啪啦摔了一地。
季鶴沒再争,扶在開關上的手指顫抖不已,他輕輕一點,屋裏亮了起來,季君匍匐在地上,拼命将散落的藥片往懷裏攬。
他是個文人,盡管常常行為不靠譜,說話不算話,有時候也不講衛生,可他身上有根筋支着他,從來沒有做出過如此狼狽的事。
“什麽藥?”
季鶴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沒有發抖,他又問:“治什麽的?”
“都跟你說了暈車、高反,還有點兒牙疼藥,”季君答他,“我最近牙根好像爛了,都吃不下飯,不敢去拔,只能瘦下去……”
“你不告訴我,我就自己查,”季鶴轉身要走,“你知道,即便看過一眼的書我也從來不會忘記,只是幾個藥名,你盡管瞞。”
季君想到或許季鶴在詐他,但他說的也是事實,在季鶴快要拉開卷閘門時,他嘆了口氣。
“別去了。”
“那你告訴我。”
“小鶴,”季君癱坐在地上,手指戳了戳胃,“我這兒可能出了點兒毛病。”
“什麽毛病?”
季君等了等,表情夾雜着心虛和茫然,翁動唇片,輕輕吐出一個字。
“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