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吃苦

第七十三章 吃苦

季君先前昏迷時,護士總讓陪護的人跟他說說話,對病人恢複有好處,喬橫林忙着打工,季鶴留在醫院,常常徘徊來徘徊去,開不了口。

要是喬橫林來,嘴巴利索得可以一口氣說上許久,念叨季君晚上給他帶的香酥雞,筷子蘸酒騙他往嘴裏塞,求也不給提示字謎答案,肚皮圓鼓鼓,小時候趴上去又熱又舒服。

不同于現在被困在床上,形銷骨立的季君,連給他擦身子,季鶴都做得小心翼翼,帕子折角輕輕撫過間隙寬大的指縫,指甲修得圓潤平整,沒一絲灰。

幸而季君能醒過來,只是意識不大清明,一天除了睡覺,剩下的時間再折半是他能有說話氣力的時候,會用盡力氣勾勾小指,提着游絲般的氣說想看看橋洞。

那座廢棄的大橋仍在,橋下亂布的棋桌去年被政府強行勒令拆除,地都被推平了,再沒有人到那裏去。

他又說要死在綠色的湖泊,一提類似于此沉重的字眼,季鶴會立即轉身出去,站在走廊生悶氣,喬橫林則會擡起季君的手,腦袋蹭上去,哀哀地叫。

他說不出安慰或激勵的言語,只一個勁兒地說自己害怕。他不懂得死亡對季君來說是一種隐隐期待的脫離,拼盡全力也要扯住牽挂的游絲,互相痛苦地對峙。

季鶴從病房未合緊的縫隙裏偷偷窺析,生病的季君瘦骨焦枯,剛剛成年的喬橫林累累的傷痕遍布。

他握住昨晚撕碎的名片,在白天清醒地撥通了電話。

喬橫林在公司的寫字樓前挽住季鶴的手掌,兩人停了下,然後一同邁起了大步。

跟想象中的惡劣場景不同,季鶴以為只有黑心小作坊才會站在醫院門口給喬橫林塞名片,但這棟寫字樓的辦公室裝修華貴潔淨,接待他們的前臺女士第一時間奉送了咖啡和溫水。

跟他們交談的員工詳細介紹了借款須知,甚至向上級主管申請了更低的利率,且願意用季鶴自拟的、完全不存在漏洞的合同。

手印一摁,錢立即到賬了。

喬橫林下了電梯以後,才吐了吐舌頭,手指着向季鶴訴說:“咖啡好苦。”

“我說了跟你換,你自己又拿回去了,”季鶴十分無辜,“我以為你喜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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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橫林閉上嘴唇,微低了身子,在季鶴耳朵上蹭了蹭腦袋毛,小聲說:“我發誓,以後不會給你吃苦。”

季鶴沉默了幾秒,好像很煩躁地抓了抓喬橫林小狗毛似的順毛:“你最會撒謊了,喬橫林。”

他不理會繞在身邊連連保證和解釋的喬橫林,只在馬路前頭紅燈亮了以後,伸手拽了一把亂跺腳的笨蛋,瞪他一眼,喬橫林便不敢鬧了,乖乖地按照斑馬線行走。

走到路中央,喬橫林還是忍不住問:“季鶴,為什麽不讓我簽名摁手印?”

“不行就是不行,”季鶴說,又悶聲補了一句,“你不要多想。”

“我不多想,”喬橫林聲音輕輕的,好像是随着暖風飄進季鶴耳朵裏面,“因為我們不會分開,所以你簽和我簽都一樣,季君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那不是岔輩了嗎。”季鶴說。

“是嘛……”

喬橫林一時轉不過來,路緣石有些高,他先踏上去,然後拎住季鶴的胳膊往上一提。

季鶴順着力道瞥了他一眼,無奈地嘆氣,幫他糾正道:“你也是季君的……”

“兒子。”喬橫林心滿意足地補全了。

季鶴別開臉,只催促他走快些。

手術的錢齊了,季鶴抓緊時間給季君約,可主治醫生最近接了好幾臺手術,他們排不上號。醫院病人家屬好心提醒他們可以找“飛刀”,就是偷偷花錢請別的地方的醫生來手術。

他倆四處打聽,請到了一個附近城市三甲醫院裏資歷老道的主任,狠下心包了兩萬的紅包。

季鶴操持着這些大事,喬橫林就負責推沒有力氣的季君到醫院附近的公園曬曬太陽,整天憋在封閉慘白的病房裏,吸點兒大自然的能量,季君的心情也稍好了些,看到別的病人拿手機看電視劇,也問喬橫林要。

喬橫林把彭湃在自己腿傷時送給他的平板給季君,屏幕大,看着不費眼。

季君甚至學會了蹭醫院裏的無線網,晚上下點兒音樂和電影,白天在公園裏,坐着輪椅看得津津有味。

剛開始喬橫林請假陪他,坐在長椅上寸步不離,後來想着不能“坐吃山空”,就幹脆在醫院附近的超市打了零工,趁午休時間陪季君。

季君總問他什麽時候手術,喬橫林說再有兩天,可突然,原本約好的“飛刀”反悔,把錢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季鶴以為人家嫌錢不夠,想辦法探求,結果聯系方式也被不留情面地拉黑了。

喬橫林他倆急得不行,季君聽到反而精神更好了,他不想手術,也不想住院,要是現在能走能跑,他早就消失沒影了。

季鶴又決定讓季君轉院,可偏像撞了邪,本市但凡有些名姓的三甲醫院以各種理由拒不接手,季君的身體決堅持不了長途,去不了其他省份。

喬橫林盤腿坐在公園長椅上扒飯吃時,跟季君傾吐季鶴最近忙到腳不沾地,四處問人,嗓子都熬壞了,季君一臉喪氣,說要熬些梨水給他喝,可惜他沒力氣。

喬橫林一抹嘴,笑眯眯地湊向季君:“我熬過了,紅梨,洗幹淨不去皮,撇出湯以後再把熱梨切塊,季鶴吃完了,我看着他吃的,剩下個根兒沒喝,他說那不幹淨,其實不是灰,就是點兒梨皮熬久了掉的渣渣,他不喝我喝了,明天我還給他熬。”

季君愣了愣:“你哪兒有的空?”

“總有空的,”喬橫林提到季鶴心情就很好,他樂意照顧季鶴,“我拿了小鍋到超市,那兒賣熱奶,人閑的時候我就拔了插自己的鍋,老板不讓,我偷偷的。”

“真行。”季君誇他有點子,全然不像小時候那樣迂腐木讷。

喬橫林看見季君突然用顫巍的手在藍白條紋的病服到處摸索,那都是喬橫林和季鶴每天手搓好幾遍的衣服,連顏色都褪到灰白,實在不能摸索到什麽。

季君哆哆嗦嗦地嘆了口長氣:“其實我應該給你們留點兒啥。”

“也有我的份嗎?”喬橫林探頭低聲問。

“有哇,”季君着急,“應該有的。我虧待了你倆。”

喬橫林喜色越進眼眶,故作深沉地安撫道:“以後慢慢攢呢?”

“來不及來不及,”季君仰了仰手,喬橫林立刻把小臂送上去讓他抓握,他突然怔怔地叫了一聲,“喬橫林,橫林,我不該給你起這個名字,更不應該起了還不叫,我讓你吃虧,也讓小鶴傷心,我……我是不是錯了,我是錯了……”

喬橫林不解,但他好像确實第一次聽到季君叫他的大名,黃叔也是,只有季鶴,從小到大,一直喬橫林喬橫林三個字地叫。

可他不明白季君為什麽在意這個,但略歪了頭,細心地将季君腿上的毛毯往上提。

“去吧,到時間了。”季君微笑地講。

“哦!”

喬橫林看了看手機,午休時間快過了,他立即站起身,挪挪輪椅的剎車,準備先把季君推回去。

季君反扣喬橫林的手,摩挲他勞碌粗糙的皮肉,頗為艱難地扭過脖子,渾濁且濕漉的眼神像老人也像孩子,他乞求道:“我想再坐一會兒,等到交班你再推我回去吧。”

喬橫林原本堅決地搖了搖頭,言語卻顯出為難:“可是……”

季君癟了癟嘴,“屋裏太悶了,我電視劇還沒看完,待會兒小鶴就來了,你給他發個消息,我又走不了……還有哇,你晚飯時候回來,給我再整整屋裏的無線網,昨天下的視頻怎麽着卡到到一半就停了,我、我還不知道結局呢……”

他絮絮叨叨地安排喬橫林晚上的任務,喬橫林連聲應應,這天的陽光真是好,粗寬的葉縫裏漏下大片大片的陽光,照得人渾身滿心都暖洋洋的。

“好吧,那你坐一會兒,”喬橫林點點頭,“待會兒我會叫季鶴來接你的,他家教還有半個小時下課,一個小時就能趕過來。”

喬橫林給說了好多話的季君倒了保溫杯的溫水,跑出幾米後回了次頭,季君正擺弄手裏的平板,沒空理會他,喬橫林對他能擺弄物件的好精神滿足地笑了笑,又急匆匆地順着花壇的路跑走了。

遲到了幾分鐘,大肚子老板罵了他幾句,喬橫林習慣了道歉,不覺得丢臉面,他覺得這家超市老板挺好,只罵人很少扣錢。而且啤酒肚很大,跟從前的季君一樣,這讓他覺得異常親切。

喬橫林給季鶴發了短信,他很快回複,說可以,很快就到。

午後來醫院探病的人多,喬橫林忙着擠破腦袋想各種品類奶制品和精裝果籃的價錢,顧客問來問去,終于要敲定時,哎呦一聲,從門口退了出去,一臉驚吓地望着什麽。

喬橫林也好奇地探頭出去,嘴裏向別人打聽發生什麽事兒了。

“救護車,我家老頭中風就是救護車拉走的,我一聽那個吱呦吱呦的聲音就害怕……”

喬橫林鼓了鼓嘴,模仿救護車的聲音:“不是,救護車是這麽叫的。”

“他比我家老頭幸運,離醫院這麽近被拉走的,我家老頭是大晚上,我家遠,得有個七八公裏,我當時忙壞了,一個勁兒地想打車快還是救護車快,也怪我不會開車……哎,就要這箱奶吧,自己家喝的,要高鈣的……”

大媽傾訴完,手掌才放在挑選良久的奶箱把手上用力掂了起來,她正要付錢,站她面前的高個男孩兒飛似的沖了出去,倉皇得差點兒把堵在門口的他撞翻。

老板從櫃臺前擠出來,問跳腳氣急的大媽救護車拉得誰。

大媽邊罵邊說,老板得知臉色僵了片刻,才吐了句:“老人是他家的。”

僵色跟随言語傳遞到大媽臉面,她手一頓,奶箱從架子上倒在地上。

老板幫她拾起來,随手拿毛巾甩了甩:“自己家喝的皮破了不礙事,給你便宜,五十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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