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鬥謀略
鬥謀略
大雪綿綿了整個冬日,來年莊稼無病無蟲害,正是政通人和好兆頭。
四月初,春意盎然,天地間勃勃生機。桃花盛開,粉色花瓣輕舞在微風中,落英紛紛灑在婉寧和薛貍身上。
和煦的陽光透過茂密的花枝灑下斑駁的光影映在兩人的臉上。婉寧一襲明紅色長裙,因吃醉了酒,所以衣衫略略敞開,欲與春光比美。薛貍輕輕替她攏上,被她嬌嗔地推開。薛貍無奈地坐回去,低頭撫琴,她只着簡約的素衣,溫婉恬靜不輸窈窕柳枝。二人身下鋪開一塊錦繡桌布,擺滿了精致的點心和美酒。護衛們拉了錦帳把這片踏青好去處圍起來,不讓旁人觸犯公主聖顏。宮婢們遠遠站在帳內,不敢打擾公主與典儀商議事情,只有幾個婉寧和薛貍自己挑選的護衛娘子軍在近側陪侍,當然,對外,她們不過是公主府的武婢。
“阿貍,近日朝局如何啊?”婉寧仰起脖子,飲着青梅酒。
薛貍手中琴音不停,笑道:“近來政局不穩,內有權臣黨争,外有強敵環伺,咱們陛下需得謹慎應對。”
“正是如此,”婉寧玩味地看着手裏的琉璃酒瓶,因折射着陽光而璀璨刺眼,“我們需要找準時機,才能萬無一失。”
“時局詭谲變換,敢問公主時機已到否?”
婉寧從袖子裏掏出兩疊信件,擲到薛貍的琴邊,但笑不語。
薛貍細細看過了,眉眼間劃過一絲驚詫。她起身,盈盈笑着對公主行禮:“祝賀公主,第一步棋走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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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個月,婉寧才收到來自代國的回信。
阿文帶了一身的傷回來,婉寧本來擔心她會不會導致事情敗露,卻見阿文從貼身衣物裏掏出帶着血的信筒。
婉寧絲毫沒有介意阿文渾身髒污,叫心腹替她擦拭身子,請來章太醫為她醫治。
上一世,她自己蠢出生天,把章太醫害死。但想一想,章太醫對自己算是忠誠,做事麻利有眼色,而她自然是需要一位只對她盡忠的太醫的。這一世,她把許多幹淨的不幹淨的事都交給了他,章太醫的命早就牢牢綁在了自己的榮辱裏。
“公主莫急,阿文姑娘傷勢不重,只是沿途辛苦,傷疤好了又裂開,這才這般虛弱。待臣開幾副養身的方子,每日靜養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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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醫離開後,婉寧坐在床邊,親自喂阿文吃藥。阿文手足無措地坐在那裏,渾身繃得直直的,一下子又把剛包紮好的傷口掙開了。
看着她忍着痛的樣子,婉寧只笑着拍拍她讓她放輕松。喂她吃完一碗藥後,婉寧坐在一旁看着她泫然欲泣。
阿文哪裏想得到高高在上的公主也會像普通女孩兒似的哭泣,一時不知該怎麽反應。
“阿文,”婉寧握住她的手,“你立下大功一件,我本該好好嘉賞你。只是,我需要你暗中為我做事,不能引人注目。我實在有愧于你。”婉寧抹一抹眼淚,強笑道:“日後,若我大業有成,必将為你列公封侯。”
阿文的臉一下子紅了,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嗎?公主,那我想當将軍行不行?”
“好,你想做什麽都行。”婉寧拍一拍阿文的手,“你好好養傷,這段時間不要到處亂走了。”
她的笑意維持到轉身的時刻。
她讓阿文寄出了兩封信。一封發給成王,請兄長将邊境十二州解兵為民,然後密秘接觸代國國主,許諾以邊境十二州,與他結盟,共讨皇帝。代國國主生性殘暴自負,只要撐不死,就不會放棄一口肥肉。等事成,就可以用埋伏在那十二州的将士,反殺代國。她特地強調,此事險極,兄長自己斟酌
另一封發去代國,裏面夾了一縷肖似代國國主的淺色卷曲的胎毛。
婉寧在信中訴盡自己歸國後如何的受盡屈辱,心裏恨極,只願攀依國主,大敞國門,請他上座為帝,自己為後,他們的孩子就是下任太子,天下盡歸代國。
回到公主府,她這幾封寫滿代國國主狂妄下作之語的回信用火燒掉。瞳孔裏映照着的火光由強變弱,她的手輕撫上小腹。要哭嗎?可惜她的真心早已幹涸。她現在只感到無比暢快。
鬥起來,鬥起來,鬥得越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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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試當天,京中上下熱鬧非凡。
百姓均津津樂道今年歲試連女兒家都可以參與,實是公主大興女學的功勞。也有那嘴巴不幹不淨的,嚷嚷女子無才便是德,卻都被身邊把自家女兒送去公主督辦的管吃喝的女學的家長們一擁而上,一人一句地把他們罵得不敢出聲了。
歲試場內,考生們三五成群,不論是男郎還是女娘,面上盡皆是從容與自信。皇帝端坐正位接受百官萬民叩拜後,宣布歲試開始。
婉寧特地給薛貍也安排了座位,就坐在她的下手。她看着薛貍觀看歲試時滿眼的新奇,忍不住回想到曾經薛貍在臺下比試時的場景。她擡起絲扇,輕輕掩住半張臉,那時的她,還只是一個把手中本就稀薄的權力散得更少的蠢貨。
臺下,終于輪到姜相國的三小姐。她的筝曲确實是妙,讓聽者如身臨其境,引來一片喝彩。姜相國雖然面上不顯,但衆人皆知他心內為這個女兒驕傲。李相看他的孩子出風頭,一掃衣袖,去一邊的涼亭裏吃茶去了。
皇帝輕咳一聲,蕭衡,婉寧還有薛貍交換視線。
婉寧起身為姜三娘子鼓掌,頓時歲試場內外都跟起來掌聲。她只是拿扇子搖着,走下場走近姜三娘子。
姜三娘子忙向婉寧行禮,卻被她用扇子挑起下巴仔細端詳:“果然是姜家的女兒,如此标志。”
“謝公主誇贊,民女愧不敢當。”姜三娘子心裏喜滋滋的。
“不過,本宮前些日子在民間得了一位奏筝也是極好的少女。不若讓她來像姜三娘子請教吧,姜三娘子不會吝惜賜教吧。”婉寧嬌媚一笑。不待姜三娘子回應,她向皇帝福了福身子道:“陛下不會怪本宮耽擱一點時間吧。”
“無妨。今年歲試改制,既是新制,多一些新鮮也沒什麽。長公主所說的那民間女子何在?”皇帝道,聲音略有點沙啞。許是着了春寒,皇帝身體不大爽利已有月餘。太醫本不建議皇帝參與歲試,在室外久坐,再吹了風有傷龍體就不好了。但他作為少年天子,怎能不參與歲試,落下這樣的話柄。何況,今天自有好戲看。
婉寧以扇遮面,目光流盼間,幾個侍女就帶着一個以紗蒙面的女子上場了。
女子叩謝聖恩後,又向公主行了一禮,得到公主許可後,這才坐下專注彈琴。
一曲完畢,場內外皆是鴉雀無聲。不是因為她彈得多麽驚為天人,而是因為她實在彈得太普通了,像是才學了幾個月的初學者,何況還有好幾處錯了譜子。
“好大的膽子!”婉寧把扇子扔在她身上,大怒道,“本宮引薦你來參與歲試,你竟敢糊弄本宮和皇上!來人!”
“長公主且慢。”蕭衡起身,對婉寧作揖道,“公主既說她是您聽了覺得好才留下的彈筝女,如此發揮實在失常。不若聽聽她有何苦衷?”
“哼。”公主旋身回到座席上,側身背對着蕭衡,質問那女子,“肅國公為你求情,既然如此,本宮也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那女子這才從地上站起來,後又重重跪下:“請皇上,公主恕民女死罪。當日公主聽見民女彈筝,實乃民女有意所為。”
“什麽意思?”薛貍替婉寧道,聲音裏也是十分威嚴。
“民女短短一生,若非得遇公主,只怕再不能活着見到家人。只是,縱然民女僥幸存活,又如何能與爹爹母親和衆姐妹相見呢?”那女子說着,眼淚也落下來。
“你這樣讓本宮越發不懂了。”婉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你在這裏怎麽見到你的家人呢?
那女子深深叩首,揭下面紗,場內衆人皆引頸翹首想看個究竟,姜相國也不例外。
“民女,小字姜梨,場上姜三娘子正是民女的妹妹。”她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盯着姜三娘子,“至于爹爹,民女不孝,已經忘卻爹爹的長相了。”
場內嘩然,大家議論紛紛,李相趁機扔下茶碗來看好戲。
“姜相,這是怎麽回事?”皇帝問道。
姜相忙上前,對着皇帝深深行禮,轉身瞧這姑娘,心下大駭。雖然他早已把這個女兒抛之腦後,但此刻只看她的臉,便知是自己和葉氏的孩子。
“回禀皇上,此女确是微臣的女兒。只因她曾犯下弑母殺弟的大罪,故而被送去貞女堂進行勸誡教導。實在是微臣治家不嚴,竟讓此鬧劇在這污了聖上、公主聖聽,微臣有罪。”而後又轉向姜梨,嚴厲道,“逆女,還不快随我回去!”
“姜相且慢!”李相突然出聲,他摸着胡子笑呵呵的,“此事雖說是家事,但你女兒如此大的決心,要在這樣的場合與你相認,只怕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吧!而且,弑母殺弟,哼哼,小小的女娃哪裏能幹得了這樣的惡事,只怕不是為你掩蓋什麽大醜事吧!虎毒尚不食子,姜相竟然如此心腸歹毒啊!”
“你!”姜相氣得青筋暴起。
“回陛下,微臣以為,此事必有蹊跷,還望陛下明察。”李相對皇帝行拱手禮。
“陛下,此乃微臣家事。還望陛下批準讓微臣帶這逆女回家,自當以家法懲戒。”
“李相,姜相,你們這真是唱得一出好戲。”婉寧悠悠開口,一句話把兩個人的臉色都給怼得難看起來。
“陛下,這件事既是由本宮引了這姜梨小娘子惹出來的,當着衆人的面也該弄個清楚。不如歲試暫停,咱們來審一審這件事。”
得到皇帝的許可後,婉寧開口道:“你方才說,貞女堂?巧了,本宮前些時日欲取締所謂貞女堂為專管犯下醜行的閨閣女兒的誡女司,由刑部培養的女官擔任主管事,以防止以貞女堂現有的制度下,這種不由分說便毀人一生的情況。結果,去那裏視察時卻發現,那裏的管事嬷嬷,常以訓誡為由,将堂內的女孩們當成牛馬畜生虐待。有的孩子還不滿3歲啊,實在叫人可憐。”
“本宮繼續調查,發現這嬷嬷和其他幾個管事私下裏都中飽私囊,背地裏做盡傷風敗俗的醜事,便把人給拿下,才剛剛押進京城。不如,把這嬷嬷帶出來,好好審一審。”
婉寧一聲令下,那嬷嬷就被帶了出來,被押着和姜梨跪在一起。
“你可認識你身邊這個女孩啊?”婉寧問道。
“是,是,正是姜相國的女兒。”那嬷嬷看了一眼姜梨,顫顫巍巍地說道。
“關于姜相國所說弑母殺弟一事,可有其事啊?你要知道,”婉寧慢悠悠說,“雖說你犯下重罪,但若是能戴罪立功,也可以減刑。”
“那是,那是很多年前了。姜家的人帶來姜梨,說她弑母殺弟,可是她那時不過三四歲,我們心裏都犯嘀咕,這麽小的孩子有的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最奇怪的是,姜家的人,囑咐我們最好把這小妮子弄死,她知道太多秘密。我們當時沒有照做,是想着也許能趁此機會多诓騙些錢財。沒成想,那以後,姜家就再沒來人過。”她一股腦把話就全順了出來。
姜梨則趁機膝行幾步抱住姜相的大腿,哭道:“爹爹,您當真恨我至此嗎?”
“我真的沒有推母親,我真的沒有。我不是有意看到母親殺害姐姐的,爹爹,女兒在貞女堂受了好多苦啊,爹爹您為什麽不來看看女兒?”
場內寂靜連落葉都可以聽到聲音。季相是皇帝的太傅,他的妻室又是麗妃的姐姐,這,實在是讓人難以想象。
“你在胡說什麽?”姜相下意識就擡腳踹姜梨,姜梨被踹得滾了幾圈,吐出鮮血。衆人無不指責姜相殘忍。
“姜相,當着陛下的面,你怎敢行兇!”婉寧大喝一聲,姜相聞聲撩袍便跪下道:“陛下,公主,微臣為國為民操勞半生,不想天不垂憐,內宅不寧,竟生出來這許多事端。許多事,微臣也是今天才知道,懇請陛下準微臣回家好好審問這些事,必然給您與今天的衆人一個交代。”
“姜相好口才。幾句話,就把自己摘了出去。姜相真稱得上是戲臺上的名伶啊。”李相适時嘲諷,引起周圍人一陣響應。
“大家以為呢?”婉寧高聲喊道。這下,竟是連場外的百姓都齊聲喊着要處置姜相,還人公道。
“好了!”皇帝起身,除了婉寧,衆人皆跪下,“今天就到此為止。但朕定然會給這出鬧劇一個交代。”
“陛下!”姜相還想要辯解什麽,回應他的只有皇帝的背影,和婉寧的挑釁一笑。他身邊的姜梨站起來跟上公主,臨走前,她對着姜相說:“我恨姜家的每一個人,如今,父親就等好吧。”
金秋時節,正是風調雨順好收成。查了幾個月的季相後宅之事也終于結束。
就像拔出蘿蔔帶着泥,這幾個月彈劾姜相的奏折紛至沓來,小到姜相參加宴會多喝了一口酒,大到姜相結黨營私。皇帝可憐他一把年紀,又曾是自己的恩師,只賜他黃金百兩致仕歸鄉。至于他的續弦妻室季氏,也當真查出來謀害幼子的事情,看在姜相和麗妃的面子上,只讓她帶發修行,不作其他懲罰。
“好你個婉寧公主,把我的姐姐逼到這個地步。”麗妃攔住在婉寧,臉上藏不住的恨意。
“娘娘,請您注意您的措辭。是陛下要奪姜家的權,本宮只是陛下的一把刀罷了。”婉寧笑着回複。
“哼,你以為陛下當真信你嗎?”麗妃湊近婉寧,她抓住婉寧的手,護甲幾乎陷進婉寧的掌心裏。
“麗妃娘娘只需管好陛下的心在您那裏就可以了。”婉寧翩然一笑,生生掰開麗妃的手,狠狠甩到一邊。
“咱們,走着瞧。”麗妃拂袖而去,留下婉寧像看一個死人一樣看着她。
“蠢貨。”她哂道。
時年除夕,成王以清君側的名義,鐵騎直指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