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鐵玉

第35章 鐵玉

男人們的聲音逐漸遠去,寂寥的月色滲入濕厚的土壤,徒留廉價破敗的棺柩在盤根錯節的木根之間沉寂腐爛。

夜靜雲黑,棺木冷硬,不知過了多久,江禦忽而擡起手掌觸摸到了潮濕的棺蓋,手指順着粗糙木材上的紋路摩挲了片刻。

“在想什麽?”季淩纾問道。

化身成狼毛圍領後,他就像時刻都抵在江禦的耳旁開口說話,溫息親昵。

江禦收回手,狹窄的棺材不容他有更多的動作,連翻身的空餘都不夠。二人的視野中一片漆黑,除了彼此身上的溫度,幾乎感覺不到其餘任何。

“江財摳門貪財,這口棺木是他花錢讓人從墳山裏挖出來的、別人用過的。”江禦淡淡道。

季淩纾語氣嘲弄:“這你也嫌棄?又不是真的要長眠于此,演戲而已,湊合下得了。”

“這棺蓋上有血。”

江禦頓了頓,再度擡起手,手掌抵在棺木上觸碰到早已幹涸的血跡時,耳畔仿佛也響起了刺耳的悲鳴。

季淩纾一愣,明白過來時只覺得如鲠在喉——這口棺材曾經葬過一個真正要給丈夫殉葬的女子。

她曾經鮮活,短命的丈夫除了這口便宜棺材什麽也沒給她留下。

她一個人在這地底哭泣掙紮,哭幹了眼淚也哭幹了棺內的氧氣,手指在棺蓋上磨出道道血痕,也不知她死去那一刻封存在靈魂中的是十指連心的疼痛還是心如死灰的窒息。

然而這還沒有結束。

就連這唯一盛放她屍首的歸栖之處,這廉賤簡陋的棺木都還要被村裏唯利是圖的男人挖出來賣給別人,去埋下一個絕望的姑娘。

“季淩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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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禦閉了閉眼,無聲地長嘆了一口氣,“你說過,月娘不像普通邪祟,它可能是兇煞…我問你,兇煞都是因何而成的?”

“怨極恨極,戾氣難消。”季淩纾的聲音低啞,狼尾悄然往下,輕飄飄地蓋住了江禦剛才撫摸過血跡的雙手。

“如果月娘曾經也在這棺材裏呆過,你……”

“不可能,”

季淩纾打斷江禦未說完的話,

“那它該吃的是村裏那群壯碩男子才對,何故只盯着女人搶殺擄獵?世間福禍皆有因有果,就算生前為人,死後成聖還是成魔都是它自己的選擇,保護生者才能稱得上是在除魔衛道。”

江禦聞聲沒有立即答話,二人間短暫的沉默并未持續多久,因為他們頭頂上忽然傳來了一陣沙沙沙的聲音。

——有什麽正在刨土!

而且速度很快,一晃神的功夫幾乎就有殘月點光透入了棺木。

蓋在棺上的黃泥越來越薄,聲音也越來越近,江禦和季淩纾同時屏住呼吸,那聲響聽起來像是數十只手同時在向下挖,沙沙聲不斷從四面八方湧來。

月娘的形象越來越清晰——一只多手多腳,速度輕快,匐夜而行的兇物。

呲——!

單薄的棺板上面傳來了指甲摩擦木頭發出的刺耳嘶鳴,江禦不禁咬住下唇,呼吸被拉長到幾乎沒有任何聲息。

狼領緊緊地纏護在他的脖頸上,沉寂而蓄勢待發。

只聽“咔!”的一聲,冰冷的雪光刺入漆黑狹窄的棺內,是一柄鋒利的柴斧生生在棺材頂上劈開了一道縫隙,和江禦的眉心僅隔有毫厘之差。

江禦的眼睫一動不動,正欲偏頭避開那刀鋒,一只慘白而青筋暴起的手臂忽而從縫隙中探入。

那手臂纖細柔軟,沒有任何血色,指甲卻長而有力,像是纖瘦的女子,但又布滿道道青筋。

眼看那怪物就要掐住江禦的命門,季淩纾正欲發作,卻被江禦忽然按住。

鬼手只是摁在了江禦頸間的穴脈附近,探出了他還有生息後便簌簌縮了回去。

下一秒鐘,一柄長枝探入壽方之中,沒等二人反應過來,濃郁的沉香順着空心的長枝噴湧而出,江禦蹙了蹙眉,只是吸入了一口便毫無抵抗之力地失去了意識。

那夜月娘再一次從村中卷走了人。

隔天清晨,江財神色空白地看着那被破開、空空如也的棺木,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開、開始了……”

他眼神渾濁地喃喃道,

“月娘終于開始……吃男人了,連修仙的都逃不過,我們……我們完蛋了!”

“季…………”

江禦猛然睜開眼,只含糊不清地喊出了一個字,在瞬間清醒過來管住了嘴。

他本能地去摸脖子,摸到柔軟的毛領還在身邊時不覺松了口氣。

“你可算是醒了。”

季淩纾悶悶開口,江禦因為沉香昏過去的這一宿他都沒敢合眼,也并沒有現身動作,原因很簡單:月娘遲遲沒再出現。

“這是在哪裏?”

江禦緩緩起身,頭上身上的喜服裝扮一件都沒缺,只是他們早已不在棺材中,而是躺在一張再尋常不過的竹床上。

透過床邊的小窗可以看見外面密樹連雲,山明水淨。

江禦有一瞬恍惚,他們這是回到了狗牙村?但這座村落又和狗牙村有些許不同,和狗牙村的雜亂貧僻比起來,窗外田邑千畛,猶如人間桃源。

“你被迷暈後,我們連棺材帶人都運到了這裏,離狗牙村大概兩三座山遠,”季淩纾頓了頓,無奈道,“但這一路上我一只妖祟也沒看見。為避免打草驚蛇,我打算等你醒來再行事。”

“你确定這裏不是幻境?”

“我起過探靈陣,這兒只是個藏在深山老林的小村莊而已。”

季淩纾話音剛落,只聽門外檐廊中風鈴脆響,緊接着就有人推門進來。

“你醒啦?”

來者是個穿着粗布麻衣的健壯女子,皮膚泛着好看的麥色,她把手裏的溫水遞給了江禦,彎起眼笑了起來:

“吓壞了吧?新來的姐姐妹妹們都是你這樣的,不敢相信自己活過來了是不是?”

看樣子她并未懷疑江禦是男子。

江禦為防露餡,只是點了點頭,沒出聲。

“說不出話嗎?也正常,大家剛來時嗓子都是哭啞了的,不過以後再也不會了。你也別緊張,以後你就生活在這裏了,再也不用看丈夫眼色,給丈夫陪葬了。”

女子眉眼清俊,笑起來也如溶溶銀月。她拍了拍江禦的肩:

“你叫什麽呀?看起來年紀也不大,可憐嫁給了個短命鬼。之前沒見過你,是外村被賣去狗牙村的嗎?對啦,我叫鐵玉,也剛被姐姐們救來沒多久。不過我運氣好些,沒被埋進過土裏,我是被我爹賣去了怡宵塔,還好路上被月娘追上了,否則我現在就不知死活啦。”

鐵玉滔滔不絕地拉着江禦講話,江禦卻越聽越覺得遍體生寒。

半晌,沉默良久的季淩纾忽然用只有江禦聽得見的聲音在他耳畔問他道,

“你說把她賣了換錢的這個‘爹’,是不是叫江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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