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月娘

第37章 月娘

月娘本名叫做黃招娣。

在三十年前的狗牙村裏,月娘是在一群叫招娣的同齡女子中最其貌不揚的那個。

既沒有出色的樣貌,也不擅靈巧的女工,其他招娣都早早地和适齡男子訂了親,只有她的家門遲遲沒有說媒的人前來拜訪。

爹爹成天都在抱怨,說她這輩子都要嫁不出去了。

就在月娘二十五歲、成為村裏的老姑娘時,一車聘禮被送到了她家門口。

第二天月娘就被接上了喜轎。

家裏人根本不在乎是誰要與她結親,月娘自己也不知道這是要去嫁給誰。

小小的喜轎搖啊搖,路過明宵星君的神堂時,月娘悄悄雙手合十,祈求迎娶她的能是一個正常男人。

不要太老,不要太懶,最好脾氣也不要太暴。

那時她萬萬沒有想到,新婚的丈夫是具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枯骨。

夫家人不忍自己兒子沒有聘娶就孤苦無依地下了黃泉,更怕兒子死後配冥婚要多花許多銀子,索性就在兒子舌下壓了片苦參,吊着兒子的一口氣把月娘娶進了家門。

月娘爹拿着聘禮錢去喝酒時聽旁桌的人正在說這事:

村醫江財唏噓道:“我去看過他家兒子,閻王要他三更走,誰敢留他到五更啊?明天一早肯定斷氣兒。”

村口賣竹編籃、娶了個漂亮舞女當老婆的老汗咂了咂嘴:“那黃家那小丫頭豈不是明天就要陪着進墳口了?可惜哦,才多大啊?”

“二十五六啦,也是沒人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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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娘爹聽着聽着,覺得肩膀麻麻的,眼神也渾濁了起來,像是混了茶渣的雄黃酒。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那瓶酒,那是用女兒的聘禮買來的好酒。

良久他只是罵了一聲,罵那求娶自己女兒的人家不厚道,這麽點兒錢買女兒的命還是太少了。

應該再多要十兩錢買盤紅燒肉。

“我成親才兩個時辰,連丈夫的樣貌都沒看清,就要去給他陪葬,”

月娘揚起眉梢,半老的臉上氣色溫潤,平靜如水。她靜靜看着季淩纾,苦笑道,“換做是仙君你,會怎麽做?”

“……”季淩纾一時半會答不上來。他沒有立場回答月娘的這問題。

月娘彎起唇角,看向不遠處打扮成貌美女子的江禦,又問道,

“你們知道村裏人為什麽管我叫‘月娘’嗎?”

因為她成親的那一天,也是她即将要給一個陌生男人陪葬的那一天,在天上挂着一彎好看的銀月。

那一晚月娘躺在已經咽氣、身體滿滿涼下來的丈夫身邊,看着那崎岖的裝點了大紅綢緞的屋檐好像怪物的骨。

她茫然地睜着眼睛,試圖用祖訓和禮法去說服自己,就在她好不容易要接受所謂宿命時,床頭狹窄的窗忽然放進了一縷月亮。

那月亮該死的明亮,照耀在月娘墨色的長發上,瑩瑩的光輝蔓延到丈夫死白的皮膚上才終于消散。

月娘忽然坐直了身體。

在被埋入地底之前,至少她想再多看一眼這皎皎月色。

然後胳膊卻忽然被身旁的丈夫猛扯了一把,病重的男人似乎以為她想要逃跑,喘着粗氣氣急敗壞地伸手亂抓,抓斷了月娘的頭發,抓破了她的胳膊。

男人發瘋一般執拗地要讓她躺下。

連這月亮都不願讓她多看一眼。

月娘起初迷茫而順從地躺了回去,但男人沉悶的呼吸,刺耳的叫罵,還有對于死亡無狀的不甘卻順着那不小心照到了她的月色滾湧至了她渾身。

她再一次坐了起來。

這一次她壓住了丈夫瘦弱無力的手,摸索到了床尾亂放着的,屬于她的月亮——那是一把彎曲锃亮的鐮刀。

該死的人不是她!

那晚月娘帶着她的月亮逃出了新婚洞房。

手裏的月牙沾着丈夫胸膛鮮紅的血,她于無人知曉的深夜在茫茫田埂中逃跑,葦草拂過她的腳踝。她氣喘籲籲,卻又覺得無比輕松。

頭頂上的月華廣袤而燦爛。

這月色她們想看多久就該能看多久。

“我是逃進這深山的第一個人,”

月娘淡淡講述着,不知不覺間抵在她脖頸上的劍已經松離了幾許,

“誰能想到在這山深處能有可供開拓的耕田和溪流,還真讓我活了下來。”

不僅活了下來,月娘還開始去救其他的姑娘。

最初是墳山中被并入丈夫的墳冢、無名無碑的殉葬屍體。月娘一具一具将她們挖了出來,重新找了山明水淨的沉眠之地,為她們立起了自己的墓碑。

後來是被迫陪葬的寡婦、被賣去換錢的閨女、因為常年無子而被掃地出門的“老姑娘”……

月娘家裏的人越來越多,她們一點點開田耕地,捕魚織布,在狗牙村背後的深山之中建造出了自己的桃花源。

除了無家可歸的姑娘,月娘還會邀請那些看似嫁給了好人家、兒女成雙美滿幸福的婦人。

她們在做農活時被月娘接進了山,月娘帶她們看月亮,在貧瘠的深山裏姑娘們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地做女工,在那裏沒有責罵,也沒有規訓,更不用擔驚受怕明天就要為丈夫陪葬。

喜歡跳舞的女人發現在這裏可以每天都跳舞,她能聽見姐妹們誇她跳得好看,而不是丈夫厭嫌她的不再輕盈。

于是她也逃了。

越來越多的女孩從村中逃出,她們相約在夜色之下,因為丈夫們懼怕妖怪不敢出門而得以順利逃離。

月娘既是開拓出這片桃源的第一位女子,也是庇護着她們不受傷害和紛擾的怪談。

“這山谷的入口雖然崎岖難尋,但并非不可抵達,村裏人此前尋了那麽多道士和高人來鎮壓‘月娘’,不可能保證沒人找到此處,你們是如何躲過的?”季淩纾問道,同時也收回了佩劍。

神堂外的姑娘們見狀才将信将疑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你們能進來是因為有谷中人引路,否則就算是琉璃海裏修為甚高的仙君,也闖不進明宵星君降下的結界。”

月娘解釋道,同時雙手合掌,再次向着面前星君的神像拜了一拜。

季淩纾思忖,如果是聖君現世布下的結界,以他對神霧的淺薄修為無法感知到也實屬常理。

世人每時每刻都在向星君祈願,沒想到月娘的訴願竟真能惹星君顯靈……季淩纾無聲嘆了口氣,到底還是這村中活殉的習俗太過罔顧人倫,連明宵星君都看不下去。

江禦還說這在平玉原是再常見不過的民俗,果真是胡說八道。

月娘拜完星君後緩緩起身,走到了季淩纾面前。她看出這二人身法非凡,既然已經被帶進結界,若是反抗,只會讓姐妹們白白傷亡。

“我知道早晚會有這麽一天,畢竟三十年前是我親手殺死了那娶我的男人,這三十年間因我的無能也曾有六個妹妹慘死于黃土之下未得安息,且我所做之事違背祖訓罔亂綱常倫理,要我伏罰,我無話可說。但手上有血的人只有我一人而已,這裏的姑娘們都是無辜的,你若要帶走便只帶我一人回村受他們唾罵懲處吧。”

此言一出,圍在外面的女子們紛紛按捺不住:

“月阿嬷!你這是做什麽!為什麽要跟他走?!”

“月娘你傻啊!我們把他們趕出去便是了,就算他們記得路也闖不進這結界,何苦向他認錯!”

鐵玉更是憤恨不已,瞪視着面前的江禦:“真是人不可貌相!虧我還看你可憐……你們收了村裏男人的錢就來禍害我們,真該讓明宵星君看看你們的所作所為……星君有靈,不會放過你們的!”

江禦沒有言語,只是靜靜地看着季淩纾。似乎是在等待,也在觀察季淩纾會給出怎樣的回答。

半晌,只見季淩纾擡起手來,就在鐵玉她們要舉着鋤頭沖去阻止他時,卻看見他只是從口袋裏找出了瓶止血化瘀的金瘡藥塞給了月娘。

“既無妖物邪祟,我自然不會動手,”

季淩纾頓了頓,

“你雖傷過一人,但他本就大限已至,況且你也是為了自保。錯的不是你們,是狗牙村的這狗屁規矩。”

“……多謝仙君!”

月娘眼裏終于能見喜色,她緊緊握住季淩纾塞來的靈玉藥瓶,一時間竟覺得喉嚨發酸,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還有結界我也能幫你們……加固些,以免日後他們請了修為更高的人來。”季淩纾毫不懷疑,如果來的是死板無情的羨陽仙尊,月娘和這些姑娘們肯定都會被他給綁回村裏。

月娘一連說了許多聲謝謝,擦去眼淚後才終于又走向一直站在旁側的江禦:

“敢問仙君名諱?我看您眉眼覺得十分熟悉……”

江禦和季淩纾聞聲同時怔住:

“你見過他?”

“你認識我?”

月娘顯然沒想到他們會有這麽大的反應,不确定道,“只是覺得眼熟……可否請您擦去臉上的妝面?”

江禦決定一試。

鐵玉此前也說過看他眼熟,他既會被塞進有關狗牙村的記憶,一定就和這裏有着什麽千絲萬縷的聯系。

江禦在溪邊洗淨臉龐後再次回到了神堂,月娘和幾個覺得他面熟的姑娘湊到他面前盯了半晌,一時半會卻又都說不出來在哪裏見過他。

正在季淩纾要嘆氣時,月娘忽然一拍手,回頭看了眼星君的神像,又匆匆将衆人趕出了神堂,關上神堂的大門後才壓低了聲音道:

“您、您和那注春玉神的神像長得一模一樣……!”

“注春玉神?”江禦和季淩纾紛紛蹙起眉頭。

鐵玉也恍然大悟道:“對!是注春玉神!就是那求子保孕的石像!”

作者有話說:

半夜偷偷加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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