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告別(1)
告別(1)
忙了一晚,高速回程已近半夜。
剛才在醫院,趁韋荞和徐達談話,岑璋也沒閑着,他旁敲側擊,從徐媽口中問出不少事。
比如,韋荞離開他的這兩年一直住在吳鎮,孤身一人,不近世情。
徐媽講的時候,岑璋聽着,沒說話。
他幾乎能在眼前想象那兩年的韋荞,那冷淡的模樣,刻薄別人,也刻薄她自己。有時岑璋會有一種感覺,韋荞瞞了他很多事。他并非不想追究,他只是不敢。他不明白,他那樣愛着的韋荞,為什麽會忽然狠心,同他陌路。
“聽徐阿姨說,‘銘記面館’已經被人整店盤下了?”
“嗯。”
“你不打算留着它,偶爾回來看看?”
“不用。”
“如果你怕麻煩,我來處理。”
“真的不用。”
“……”
他想同她搭話,被她三言兩語擋回來。
岑璋偏頭,眼風略略掃過去,看見韋荞正靠着椅背,頭歪在一旁,閉着眼睛。
他收回視線。
希望她是累了,而不是別的。韋荞對人冷淡的模樣,岑璋并不陌生,她就會像現在這樣,閉着眼睛裝睡,将人晾在一旁,全然不想理。
事實上,岑璋猜對了。
今晚同他一起走這一遭,岑璋的很多表現,令韋荞不得不直面她一直在逃避的問題。
——岑璋,完全是把她當成妻子在相處。
只有韋荞自己明白,她早已不是了。
兩年前的那場變故,她險險過關,至今心有餘悸。走過生死門,回望當初的自己,韋荞到現在都常常會在半夜驚醒,疑心當初的自己怎會變成那個樣子:她愛岑璋,也愛岑銘,但她一點都不想看見他們,到後來,她也不想再看見她自己。
兩年前,何勁升拼盡全力,甚至從邏輯理論高度要她理解:“韋荞,産後抑郁可以持續數年之久,這不是你的問題。嬰幼兒的高質量養育在世界範圍內都仍是難題,再疊加你的工作,首席執行官的壓力太大了,你不能把自己逼成這樣。”
情緒問題的無能為力,就在此處。
你明明知道該怎樣做,就是做不到。絕望感擴散,多少人病入膏肓,放棄了自己。
她是幸運的,命運放她一馬,用兩年時間治愈她一身頑疾。
每每想起,她都不會再有勇氣,面對岑璋。
上天放她一馬,她怎好再回頭,再來一次?
方才從醫院離開,兩人上車,岑璋傾身替她綁安全帶。完全是下意識的習慣,他養成多年,根本不打算改。韋荞心裏沉沉,明白岑璋對她、對感情,都始終像這個習慣一樣,他根本不打算改。
有好幾次,她差一點就想對他說了:岑璋,我們能不能永遠像現在這樣,把岑銘養大就好,不結婚了?
心裏想了好多次,始終未出口,連她自己都明白,這種不負責任的做法,相當沒有道德。這種關系很舒服,她既不用對岑璋負責,也不用對岑銘負責,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岑璋會永遠等她,岑銘會永遠愛她,明度公館會永遠為她留位置。
韋荞閉上眼,覺得自己很殘忍。
所有舒服的關系,都是以一方的犧牲為代價的。舒服的是她,犧牲的是岑璋。她要的舒服關系,前提都建立在岑璋沒有愛上別人的基礎上。明度公館一旦有了新女主人,哪裏還有她韋荞的位置?
窗外,天幕沉沉,永無止境的黑夜,唯有用刺痛人眼的曉亮驅散黑暗,重獲光明。韋荞睜開眼,眼底有點濕,她明白,她要去做那一道沖破黑暗的亮光,刺傷黑暗中前行的彼此了。
“剛才,徐達問了我一個問題。”
“……”
不期然,聽見她講話,岑璋頓了下,轉頭看她。
“什麽問題?”
“他問我,一個人沒法選擇自己的出生,普通人是不是只要走錯一步,後面的路就都沒有了。”
前方有車輛超車,岑璋讓了下。許是開車分心,他一時沒有說話。
半晌,他問:“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沒有回答。”
韋荞聲音平靜,“因為,我也沒有答案。”
岑璋聽懂了。
“韋荞,你有話對我說?”
高速路,車速一百二十碼,仿佛人生路,最好可以一直在直線快車道行駛。一旦轉彎,稍不留神,就會釀成不複從前的交通事故。人生何以殘酷?原因就在此。
“岑璋。”
她看向他:“當年你問我,為什麽不要你,不要岑銘。你說你永遠不會要求我做全職太太,只是想要有一個愛你的妻子,愛孩子的媽媽。岑璋,誠然原因有很多,我也瞞了你一些事,但有一個原因,身為男人的你,是沒有辦法理解的。”
岑璋聽着,放慢車速。
面對昔日最大傷口,他也不是全然有把握在高速開車不被分心。
韋荞聲音孤獨:“女人想要事業,本身就是一道單選題。很多人以為這是一道多選題,把家庭、事業、孩子,全都選上,再把時間分成三等份,三者各給一份,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但其實,這是一個理想化的假設,是永遠不可能做到的。女人想要把事業做好,就只有一條路:選擇事業,然後犧牲家庭,從此做一個不合格的妻子,和一個不合格的母親。”
她用了很多年,才明白這個道理。
她也掙紮過,不願相信,拼了命地想要平衡,尋找兩全其美之道。遍體鱗傷、頭破血流之後,她終于願意承認,世間安得平衡法?不過是二選一,犧牲而已。
夜色裏,岑璋聲音沙啞。對感情,他一向是服軟的。
“韋荞,我從來沒有不允許你做一個不合格的妻子。”
“是,你沒有。所以岑璋,我也并不是為了這個,才離開你的。”
她是感激他的,明白這場感情裏,他最大程度為她做到了遷就和忍讓。年少時不懂,世界上那麽多愛情,為什麽相愛的人在一起會不幸福。如今她二十九歲,愛過,生過,養過,終于懂了。婚姻不易,相愛太脆弱了,遠遠撐不起人世間最宏大的關系。在婚姻裏,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比相愛更重要。
“岑璋,我是一個不合格的妻子和母親,我沒有把握,再來一次。”
岑銘左臂的燒傷,在幼兒園躲不過的霸淩,還有岑璋對她的心碎,都是她選擇事業之後的後果。她抱憾終身,至今未痊愈。
“既要、又要、還要”,本身就是一個僞命題。
不可能的,一個人一生就只有那麽多能要的,怎麽可能多給你呢?一件多給的東西都不會有。
她高中學物理,沉迷帕斯卡定律,通讀其著作,偶然翻到一句,“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蘆葦”。久念其意,不覺煩。在她看來,這世上寫人寫得最好的,竟然是一位物理學家。一句話寫盡人的脆弱,像蘆葦,那麽脆弱,萬物可欺負。但,有了思想,人又能挺過來,變成一個很不一般的人。
多麽像她,本是蘆葦,生來就是孤兒,有千萬種可能泯然一生。可是她幸運,遇見趙江河。趙先生讓她有機會成為了一支有思想的蘆葦,人受恩,必得報,其實她也沒有選擇。
“岑璋,你很好,沒有錯。而我,也沒有辦法改變自己。我們兩個不能在一起,誰都沒有錯。我們之間,或許少了一些緣分。”
這些話,她放在心裏很久,始終猶豫是否應該講給他聽。她知道,一旦講了,岑璋就真的被他親手推開了。
韋荞轉頭,深深看着他。
從二十歲到三十歲,他都做到了槐花樹下的當日承諾,一直在好好愛着她,好好愛着她和他的孩子。許立帷說得對,岑璋是好人。許立帷是她的至交好友,連他都認同岑璋,不忍對她和岑璋這場婚姻的黯然收場而歸責于岑璋。兩個人的婚姻,從來不是一個人的責任。所有人都知道,岑璋盡力了。
“岑璋。”
她像從前那樣叫他,這一次,聲音無限溫柔。
韋荞知道,這是她在對他正式告別了。
“你适合愛一個沒有太多事業心的妻子,願意将時間放在家裏,談一場不那麽辛苦的感情。将來,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出現,我會為你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