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齊遜之&安平(上)

齊遜之&安平(上)

齊遜之:

初入宮廷時,我不過十歲。

只因父親擔了個淩煙閣大學士的職位,我的學識也不差,皇帝陛下為安平殿下選伴讀時便挑中了我。

這之前我從未見過安平殿下,父輩之間言語中也甚少談及,所以入宮時我十分忐忑,然而待見到她本人,倒叫我委實吃了一驚。

才三四歲的樣子,一身淡黃金繡芙蓉紋的宮裝,小小的身子盤坐在案後,挺得筆直,正垂着頭捏着筆練字,身影似已融入窗外大片的春光裏,端正又孤獨。她的手指還很短,捏着那支長長的狼毫筆時,握起的手像是上元節粉白的湯圓。臉頰也是圓乎乎的,像極了我剛出生不久的二妹。這般一想,原先的緊張倒沒了。

可是等她擡眼看過來時,黑亮的一雙眸子竟毫無笑意,唇抿的緊緊的,嚴肅而端莊。于是我又猛然記起,她是大梁皇帝和青海女王唯一的掌上明珠。

父母的教誨言猶在耳,我斂衽下拜,恭恭敬敬。

陛下身邊的福貴公公笑着跟她解釋:“殿下,這位是齊大學士的長子齊遜之,年方十歲,從今日起便入宮做您的伴讀了。”

我悄悄擡眼去瞧她的神情,恰好她也正瞧着我,目光相觸,不禁又覺惶恐,然而待垂了頭,我又有些氣惱。雖知曉禮節重要,但她畢竟才三四歲,總一副老成的模樣瞧着我,怎麽不叫我難堪。

“既是父皇的意思,便這麽辦吧。”她忽而開口,極力将軟軟的童音說得肅然。像是含在口中的一塊糯米糕,帶着黏牙的甜膩,便幹脆一口吞下,毫不拖泥帶水。

福貴公公退了出去,安平殿下又忽然喚我道:“齊遜之是麽?免禮吧。”

“謝殿下。”我謹記教誨,起身垂首,始終恭謹有度。

她已擱下了筆,與陛下極其相似的一雙深邃眸子落在我身上:“你幾歲開始讀書?”

“回殿下的話,五歲。”

她“嗯”了一聲,又拿那軟軟的童音問:“都讀些什麽?”

我想了一下,斟酌着道:“什麽都讀。”

她似乎對這回答很滿意,點了點頭,又執了筆去練字,似随口般說了一句:“宮中沉悶,累你犧牲大好時光陪本宮了。”

我悚然一驚,忙稱不敢。仍是垂手立着,卻幾次忍不住卻瞟她,怎麽也想不通這般年紀的小孩子會說出這樣周全的話來。如她這般年紀,在尋常人家還是同父母撒嬌,與同伴戲耍的時候,可她怎會心智這般成熟?

很多年後回想起此事,我頗為感慨地對她道:“陛下當初可真是正經,叫我也不敢造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而她卻有些茫然,細想了一陣之後微微搖頭道:“只零星記得一些,朕那會兒年紀太小了。”

“……”我默默無言,正是因此,我才被你吓得不輕啊……

※ ※

安平:

我這一生,除卻父母,只與一人糾纏最多。

那人便是子都。

幼時之事,我是真記不清了。只因自小便知道雙肩擔着父皇母後厚重的期許,眼前更是滿朝衆臣和天下百姓的目光,那時自然是被宮中嬷嬷教養的中規中矩,只怕行差踏錯一步,惹來非議不斷。以致于後來母後與父皇回憶起他們女兒的童年時,總是一副茫然的神情。

這不奇怪,我是沒有正常孩子的童年的。因為那是一段漆黑不見天日的歲月。投毒,謀殺,意外……

一個個兇手的名字在我的耳邊出現,又徹底消失在人世間,可是這些陰謀詭計卻從未消失過。所以之後為了讓所有人都認為我年幼無知,并無危害,我便開始了活潑胡鬧的時光。

如今回想,除了因為年紀小之外,我大概也是刻意忘了那段歲月。

與子都相關的完整記憶,最早的只能追憶到八歲那年的某個春日。我坐在禦花園的涼亭裏賞花,周圍是幾位皇親國戚中的女眷,也都是孩子,最大的不過十五六歲,她們是随母親或祖母入宮拜見皇祖母的。

恰好那日忘了叫圓喜通知子都不用入宮伴讀了,這邊我正端着皇室風範招待着他人,那邊他已白衣款款地從假山後繞過來了。

他已有十五歲,身量抽芽般瘋長的年紀。大約是讀多了魏晉清談的書,魏晉風度也融入了骨髓裏。發絲總不願束起,只攏在肩後,一路踏着小徑走來時,廣袖鼓舞,墨發旖旎,說不出的潇灑風致。

我起初還并未在意,左手邊的一個十幾歲的遠房表姐最先開口,捏着一方絹帕虛虛掩住紅豔豔的唇,低聲道:“那是哪家的公子,竟能這般直接入了內宮。”語氣裏有些慌亂,卻又似乎帶點驚喜。

我這才擡眼去看他,只一眼便不禁想起那首《思帝鄉》來: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之前讀時只覺得是首由白紙黑字寫就的詩,如今成了朱砂丹青繪就的畫,字字句句都是生動鮮活的一個人。

不過也僅此而已。子都後來追問起時,得意地笑說:“原來陛下八歲便鐘情與我了,真是……啧啧……”

我覺得好笑,他也太誇張了些,我雖心智早熟,倒還不至于八歲就懂男女情愛,那時不過是欣賞他罷了。之所以會記得這般清楚,大約也是因為這是他在護着我被疾風踏傷之前,唯一以站立行走的姿态出現在我面前的畫面……

至此很多年後,在那個永生難忘的戰場,當他從馬上一躍而下,立在那裏時,那首埋在心底的詩句才又鮮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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