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唐門往事之唐知秋
唐門往事之唐知秋
深夜時分,唐知秋沿着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走向掌門居住的正院。秋意正濃,他未帶一個随從,孤身提燈,腳步聲踩着落葉,沙沙作響,分外寂寥。
剛踏上回廊,拐角陰暗的角落裏閃出一道人影,幾步走過來,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扯了過去。唐知秋站定,眼前站着的是他的兩個兄弟,唐知夏和唐知冬。
哥哥唐知夏顯然是已經睡下再起身的,此時身上衣冠稍為不整,發髻也未束起,卻越發顯得他那張臉俊美不可方物。小弟唐知冬正當少年,雖比不得唐知夏的成熟風韻,卻也白面朱唇,潘安之貌。
唐知夏是唐知秋的親哥哥,唐知冬則是三叔家的獨生子。三人上面還有個堂哥名喚唐知春。現任唐門掌門正是唐知春的父親,三人的大伯父。而為表示親昵,他們堂兄弟之間都按序稱大哥二哥三哥……其實唐知春身為下任掌門繼承人,從未正眼瞧過他們。
“知秋,你知不知道大房裏那位發生什麽事了?”唐知夏瞥了一眼不遠處掌門燈火通明的房間。
唐知秋順着他的視線看了一眼:“你說大伯父?他被段家父子弄成廢人一個已經好幾年了吧?有什麽好說的。”
“誰說那個!那是他咎由自取,沒事去找人家麻煩,怪不得人家下狠手。”唐知夏攏了攏衣襟,湊過來,神情微妙,唇邊浮出點點笑意,在唐知秋手中的燈籠下看來有些可怖。
唐知秋幹脆滅了燈火:“那你說的是什麽事?”
“我說的是唐知春啊,你知道他這段時間消失,去了哪兒麽?”
“八成又是去花天酒地了吧。”
唐知夏搖搖頭,笑意更濃,吐出的話忽而有些陰冷:“他去送死了。”
唐知秋微微一怔。
唐知冬年輕氣盛,受不了唐知夏一直賣關子,徑自拉了一把唐知秋道:“三哥,我告訴你。大哥他投靠了首輔,結果被段衍之……”他擡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段衍之?”唐知秋皺眉:“青雲公子段衍之?”
唐知冬點頭,嘴邊也微微噙笑:“三哥,這可是你們二房的好機會,大伯父如今生不如死,又斷了後,掌門之位必然是屬于二哥的了。”
唐知夏又攏了攏衣襟,黑暗中看不出神情,但唐知秋琢磨出他這個細微動作的含義。像是從天而降了一個機會,他肯定滿心歡喜,卻又隐隐慌張。唐知秋不動聲色,唐知冬這麽識趣的将機會拱手相讓,倒是讓他很驚訝。
“大房并未斷後,你們忘了堂嫂生了兩個兒子麽?”
唐知冬嗤笑:“嗬,兩個娃娃而已,也要大伯父有那麽長壽,能等到他們有本事繼任掌門啊。”
唐知秋淡淡道:“大伯父叫我們過去,只怕已經有了計較,大哥已死,我們做兄弟的萬萬不可表現的太出格,否則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到底是自家親兄弟,唐知秋免不了要提醒唐知夏一句。後者也明白,點頭附和之後,整理好衣裳,示意二人随他去見大伯父。
唐掌門全身癱瘓,被下人扶着坐在太師椅裏,剛年過五旬,卻頹然似行将就木。而有關于他的境況,則要追溯到數年前江湖上發生過的一件以多欺少的秘事。
中原武林日漸頹廢,彼時有志之士希望各派結成同盟,選舉盟主,以達到振興武林的目的。這樣的位置必然會為有心之人觊觎,于是純粹的武力比試,比起用虛無缥缈的道德資歷來衡量,要實際的多。
可是誰也沒想到會在此時橫生出一個新門派。這個門派名號青雲,據點在塞外,宗主是個年紀未滿弱冠的小子。他在塞北和西域一帶名聲愈闖愈響,也就愈發引發中原武林不滿。而其門人多為蒙古族人,又讓朝廷倍加重視。
讓人驚喜的是,青雲派宗主居然跟朝廷有關聯,他們的政敵出面召集江湖人士剿殺此人,正中一些人的下懷。
青雲派宗主,年紀輕輕的段衍之以為自己身份并未暴露,與父親——開國功臣定安侯的世子,僅二人一起上路,從塞北返回京城,夜宿驿站時遇伏。
段父為保護兒子身中劇毒,不治而亡。段衍之盛怒之下血屠各派,而直接造成其父中毒的唐門掌門自然沒有好結果,渾身筋脈盡被挑斷,成為一個癱瘓的廢人……
這之後段衍之一人獨大,坐上武林盟主之位。不過他大概是唯一一個從未召集過下面門派聚集過的盟主,也是唯一一個從不把自己當盟主的盟主。
經此之後,段家算是與唐門結下了仇怨,然而誰會想到如今掌門的獨子唐知春又死在了段衍之手裏呢?這又是一筆血債,雪上加霜。
大概是一向放蕩不羁,唐知夏一直為長輩不喜,唐知秋卻因恪守本分而很讨掌門喜歡。于是唐知夏一進門,首先就以眼神示意唐知秋上前問候掌門。唐知冬到底年少,對掌門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似乎有些害怕,居然站得老遠。
唐知秋放下手中燈籠,不緊不慢地走過去,注意到周圍沒有一個下人,心中百轉千回。
“掌門,侄兒們疏懶,此時才來,您身子可有不适?”唐知秋恪守本分的地方就在于此,他從不叫伯父,只叫掌門。
唐掌門擡起眼皮子,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忽然溢出淚水來:“知秋……你若是我兒子多好……知春有你半分懂事,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唐知秋故作慌張地跪下:“掌門何故如此?堂兄發生何事了?”唐知夏和唐知冬見狀也連忙跪了下來。
“他步上了我的後塵啊……”唐掌門以手捶腿,仰面痛哭,威嚴退去,俨然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老人。
唐知秋心中悄悄思索着,他知道他的伯父定然是有什麽話要交代,否則這樣情緒失控的表現是不會這麽輕易展示給他們小輩瞧的。這屋中一早就沒有下人,想必老人家是早就準備好要演這一場了。
“如今出了這事,我唐門之中,能擔大任的也就你們幾兄弟了……”唐掌門果然切入正題,在此之前免不了要插敘一下上一輩的手足之情。想當初他們三兄弟如何相親相愛攜手同心共同投身光大唐門的偉大事業中等等……
唐知秋注意到他哥哥唐知夏整理衣襟的手改為緊緊揪着領口,知道他是在壓抑情緒。雖然當初年幼,但所謂上一代的兄弟之情究竟如何,他們并非一無所知。除非他們三兄弟是傻子,才會覺得父輩三兄弟一個做掌門,一個英年早逝,一個重病卧床還常年隐居,就是兄弟情深。
唐掌門插敘完畢,繼續正題:“……如今你們堂兄不在了,我痛不欲生,但好在他還留有血脈,我時日無多,你們堂嫂婦道人家一個,我只有指望你們了。”
唐掌門坐直身子,朝唐知夏看了一眼,他不能動,後者接到眼神示意,立即會意,屈着膝蓋挪上前。
“伯父有何吩咐盡管說。”
“知夏,你成親至今還無所出,不如将你堂兄長子過繼給你如何?”
唐知夏猛地擡頭,唐知秋已經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褲腳,他這才隐忍着稱是。
“知冬,你雖未成親,但誰都知道,你堂兄家那小兒子最喜歡你,我本來想将他過繼給知秋,不過一想,還是覺得過繼給你最好。不過你要是嫌棄會妨礙你成親,就不勉強了。”
唐知冬忙道不敢,恭恭敬敬稱是,并且再三道謝。
唐掌門交代完畢,擺擺手示意二人出去,卻獨獨留下了唐知秋,臉上還在流淚,看起來似乎只是留個貼心人,權作安慰。
唐知夏和唐知冬二人退出門外時尚且恭敬,轉過回廊就各自憤懑地低咒起來。
“老不死的,這是以退為進套着我們呢!”
“可不是,分明是怕孫子出事,幹脆塞到我們手裏,萬一出事,我們都得擔着責任!”
唐知冬瞅了瞅唐知夏,又回身遠遠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房間:“二哥,你說大伯父獨獨留下三哥,是不是有別的交代?為何他沒有攤上這等差事?難不成,堂兄死了,伯父看上的是三哥?”
唐知夏的臉色忽而有些難看,快步走出去幾步,忽兒回身低語了一句:“我跟知秋是親兄弟,相依為命過來的,你少挑撥生事!”
唐知冬似乎被他的反應吓了一跳,連連道歉。唐知夏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轉頭走了。
唐知冬目送他背影消失,又回頭去看掌門的房間,隐隐燈火倒映進他眼中,似入泥潭,幽暗明滅。他在廊下等了半個時辰,不見唐知秋出來,咬了咬牙,終于離去。
連續五年相安無事,第六年時,唐知夏開始悄悄安排心腹插入各堂口事務,唐掌門并未察覺,于是他一發不可收拾。
唐知冬這年成親,新娘家頗有背景,但對方一聽他已有個養子,居然不願意。唐知冬當着所有人的面義憤填膺地退了婚,轉頭娶了唐門一個出身低微的女弟子。
據說唐掌門因此甚為欣慰。
唐知秋倒是一如既往,恪守本分,但常年在外,當時有人風傳他與江湖上一對姐妹花交往甚密,但他每次回來,都對私事絕口不提。
到第七年,唐掌門身體狀況忽然急轉而下。唐知秋這次回來,沒有再出去,有關他與那對姐妹花的傳聞已經了無後續。
沒過一年,他娶了個富家小姐。開始似乎挺美滿,但沒過一年新婚妻子就頗多怨言,似乎怪他冷落自己。不過并沒有他金屋藏嬌的傳言,當然也沒有他有斷袖之癖的傳言……
随後事情開始往不好的方向發展,嬌妻與人有染,敗露後自殺而亡。他當然隐藏了消息,只說她是重病不治。
有段衍之在,唐門想出頭是越來越難了。唐掌門已到了最後時刻,雖不是英雄,卻遲暮之态盡顯,終日唉聲嘆氣,似乎頗為不甘,頗為擔憂。這些年,他兩個孫子武藝修為毫無進展,壞毛病倒是學了一大堆,他是看在眼裏的。
但是至少能保住命。
然而事與願違。沒多久,唐知春剛滿十歲的長子被人發現溺斃于後院池中,幾乎片刻後,衆人就發現了袖口濕透的唐知夏。
但唐知夏對此事矢口否認,堅持說自己袖口濕透是巧合。但是幾大堂主收到密報,發現了他安插心腹的事,怎麽可能相信他?
唐掌門急火攻心,盛怒之下叫人給他灌了劇毒。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唐知冬。
唐知秋趕到時,兄長已經辭世,唐知冬倒在一旁痛哭流涕,雙手顫抖。而唐掌門仍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氣憤難掩。
他走過去,收斂了兄長屍體,第一次沒有恭敬地對掌門行禮。
最多就是半個月的事,唐知春的幼子吃了摻毒的糕點,毒發身亡。
唐知秋被推到風口浪尖,因為那毒藥只有他有,據說是他一手研制的。而作為少主之一,他當然也有本事讓糕點不經過下人之手直接送到小侄子手中。
唐知春的發妻一連失去兩個孩子,得了失心瘋,開始成天咒罵詛咒,卻是口口聲聲罵她的死鬼丈夫。衆人只有随她去,誰讓唐知春生前風流成性,又一肚子壞水。誰都知道他們夫妻感情不和。
唐知秋被帶去見掌門,這屬于家事,除了幾個堂主,沒有人知道內情。唐知冬這次還沒被逼着灌人毒藥就開始痛哭流涕,望着唐知秋淚如雨下,似乎失望痛心到了極點。
唐知秋看着他:“你這是做什麽?”
“三哥……我知道二哥去了你心有不甘,但他那是咎由自取,你何必想不開要替他報仇……”
“這倒是個好理由。”
唐知冬似乎察覺他話中有話,猛地停下了話頭。
唐知秋忽然道:“你當初挺有魄力的,居然舍得主動斷了那麽一樁好姻緣。”
唐知冬像是被踩到了痛腳,猛地叫起來:“不是我主動斷的!是她們家嫌棄我收養了大哥家的兒子!”
“出嫁從夫,這有什麽好嫌棄的。除非你故意說了什麽,人家姑娘衡量再三,覺得還不如早點退婚的好。”
“……”唐知冬臉色微微泛白,悄悄看一眼唐掌門,他雙目微合,似乎已經睡着。
“三哥,你是不是弄錯什麽了?今日你在此是要替自己做過的事贖罪來的!”
“我不曾做過,為何要贖罪?”
唐知冬一聲冷笑:“可是那毒藥出自你手不是麽?”
唐知秋點頭:“不過一月前我那裏失了竊,什麽都沒丢,唯此毒藥丢了一瓶。對了,當日弟媳去過我那裏,說是思念亡嫂,要去她房中憑吊。”
“……你什麽意思?”
唐知秋緩緩擡起眼眸看他,過往的淡然和平靜似乎随着這個動作揭去,像是從幽深洞中吐出信子的毒蛇,只一眼就叫人覺得陰冷。
“知冬,二哥出了那事後,我就把所有手上的毒藥送過來給掌門了。是他最信任的劉堂主去取的,檢查幹淨,親手點算。不然你以為我是如何發現那毒藥會少了一瓶?”
“……”
唐知秋從袖中取出一瓶毒藥,沖他微微笑起來。唐知冬驀地後退,他覺得這笑容與唐知夏頗有幾分相似。
“這是來此之前,我去問弟媳要來的,她該說的都說了,你做丈夫的,也要有擔當些。”
唐知冬雙目睜圓:“你把她怎麽了?”
唐知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輕輕搖了搖瓶身,輕聲道:“少了些計量,到底已取了兩條人命了……”
唐知冬駭然地後退一步,猛地扭頭撲向唐掌門:“大伯父,您千萬別信他的話!他這是嫁禍啊!”
癱瘓的唐掌門渾身無法動彈,只雙目愈發合緊,不言不語。
唐知冬的肩頭被一只手扣住,那只手順着他的鎖骨移到他下巴上,拇指與食指猛地按住他下颌,迫使他張嘴。
他驚慌失措地仰頭,看見唐知秋陰沉沉的雙目,奮力掙紮卻渾身軟綿沒有力氣,唯有氣憤地大喊:“你這個騙子,一直在演戲!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裝的跟什麽都不在乎一樣!好了,這下我們都死了,掌門之位就是你的了!”
唐知秋微笑:“誰說你們都死了,大哥還有個兒子你不知道?”
唐掌門猛地睜開雙目:“你胡說什麽!”
唐知秋的視線移到他臉上,笑意更濃:“不是掌門您那晚親口告訴我的麽?”
“沒有!我何時說過!”
“您叫我找個機會,把大哥院中一個丫鬟處理掉,這件事我處理的挺幹淨的,您當時還誇我了。不過事實是,我去時她已經準備投井,臨死前将手中襁褓交給了我。別的倒沒說什麽,只說了句‘大少爺一死,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不是大少奶奶來找我,就是掌門來找我’。我覺得這個丫鬟挺聰明的,所以那孩子斷斷是不能留下了。”
唐掌門身子一抖,似乎想要站起來,但努力也是徒勞,嘴唇翕張,喉中怪聲嘶嘶,半晌說不出半個字來。
唐知秋安慰般看了他一眼:“我剛研制的軟筋香,是不是挺有效果的?”
唐知冬似乎又想罵,但已經軟糯似泥,說不出話來。唐知秋蹲下身去,捏開他的嘴,注視着他驚恐的雙眼,将毒藥送到他唇邊。
“大伯父,看着我們兄弟相殘,你是不是覺得很安慰?這種事情都是代代相傳的。”
“……”唐掌門喘着粗氣,雙目通紅。
“知冬,去吧,不過我不會替你哭的,假哭也不會。”唐知秋随手丢開空瓶,站起身來。
門外吵吵嚷嚷的聲音伴随着腳步聲傳來,門被撞開,幾位德高望重的堂主闖将進來,見到現狀,首先就是圍到唐掌門身前護駕。
唐知秋數了一下來的人,有些訝然道:“竟然有六個人?我一直覺得以唐門的現狀,頂多四個堂主就夠用了。”
六位堂主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唐掌門終于在此時憋足勁吼出聲來:“給我把這個孽障殺了!”
堂主們立即要上前,一運功卻覺乏力無比,頓覺不可思議。
唐知秋在幾人面前踱着步子:“其實這幾年唐門裏拿得出手的毒藥都是出自我手,也只有我能制出讓你們都察覺不出的毒來。我刻意隐瞞着,不過是自保罷了。其實仔細想想,如我這般,才适合做掌門吧?大伯父,您說是不是?”他走到唐掌門跟前,從他胸口摸出掌門令牌:“此後我就不再叫您掌門了,因為掌門馬上就要換人了。”
唐掌門渾身顫抖,雙目似要凸出來,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剝。
唐知秋拍了拍他的肩頭,舉步出門。從外湧入幾人,為首二人一高一矮,黑衣蒙面,來勢迅速,後面跟着四個年輕弟子,見到他都立即行禮,對屋中其他人卻視而不見。
“處理了這裏的人,明日新掌門與四位新堂主一并上任。”
“是。”
他走出門,在池邊涼亭站定,月上中天,茅草上寒霜粼粼映波。他脫去沾了些許毒液的外衫,露出簇新的紫色錦袍,将令牌別在腰間。
池水在夜色中仿佛是面黑色的鏡子,嵌着天上圓月,他的臉在下方若隐若現,竟已隐隐露出滄桑。
高個黑衣人率先處理完事情,回到他身旁。
“我改變主意了。”他輕輕摩挲着手下欄杆:“把那個孩子除了。”
“屬下正是來禀報此事的。”黑衣人的聲音粗嘎難聽,卻異常恭敬:“那個孩子……今日趁我們調派人手控制此處時,逃走了……”
唐知秋手下一頓,意外地笑起來:“還挺聰明,看來我當初留他是個錯誤。”
“屬下已經派人去追,不過才幾歲的孩子,跑不了多遠。”
唐知秋卻像是沒聽見他的話,望着池水喃喃自語:“當年大伯父除去我父親時,哥哥看到了一切,他縮在角落裏,但還是被找到了。大伯父死死盯着他,我從昏睡中醒過來,走過去拉住他的手,指着我哥哥說:‘伯父您看,哥哥膽子一直最小,我丢他一個人在這裏,他就吓得尿褲子了。’然後哥哥開始抽搐顫抖,翻着白眼倒在地上。我就沖過去大哭,說:‘哥哥別死,爹爹說大夫說你活不過二十歲的話是騙人的,你千萬別信。’然後我跟哥哥就活下來了。”
黑衣人垂着頭,默默無言。
“哈哈……”唐知秋忽然大聲笑起來:“當然是騙人的!我哥跟我合起夥來騙人的!我們甚至後來還故意裝作中毒,買通大夫說我們失了幼年記憶。不然以伯父的心狠手辣怎麽可能留下我們?千萬別小看小孩子,他們最懂得如何自保了!”他忽然轉身就走:“我親自去将那小子捉回來。”
他帶着人急匆匆地出了大門,正要跨上馬,寂靜的街道上忽然傳來腳步聲。
黑衣人松了口氣,對唐知秋道:“看來已經有人先一步找到了他,掌門可以放心了。”
唐知秋擰搖搖頭:“不像。”
腳步聲很孤單,輕淺而緩慢。月色下,漸漸露出一道纖瘦的小小身影。
唐知秋一直耐心等待着,直到孩子凍得烏紫的小臉出現在眼前。
“怎麽,沒跑掉,你又回來了?”
孩子看看他,似乎有些害怕,後退幾步,停住,搖搖頭。
唐知秋見他不說話,接過手下遞過來的燈籠,視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注意到他渾身髒兮兮的衣裳,腳上卻穿了一雙新鞋,而且是成年人的大鞋。
“你這是什麽裝束?”他有些好笑。
孩子縮着脖子看他,黑亮的眼睛在燈火下怯懦而害怕:“她給的……她說你不會殺我的……她叫我放心回來……”
唐知秋莫名其妙:“什麽亂七八糟的!她是誰?”
孩子搖搖頭:“我不認識,女的……”
唐知秋已然猜到大概,估計這小子逃跑出去時怕有聲響沒有穿鞋,後來半路遇到一個女人,人家把給自己丈夫做的鞋給他穿了。他的手按在腰間匕首上,似漫不經心般問他:“那看來是她救了你了,怎麽反而叫你回來了?”
“她說你不會殺我的,她說你不壞……”
“嘁,這麽說,她還認識我了?”
“我不知道……”孩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陣,從懷裏摸出什麽東西捏在手心裏,小拳頭因為格外用力,還發出細微的摩挲聲。
“你手裏拿着什麽?”唐知秋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孩子又後退幾步,但身後站着唐知秋的手下,他退不了太遠,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害怕,渾身直哆嗦:“不能給你……她說這個可以保我命的……”
“哈哈,除非她是觀世音下凡,能将你救出這修羅地獄。”唐知秋看到他這模樣就想起年幼的自己,心煩氣躁地叫人上前去查看。
高個黑衣人上前,強行掰開他的手,月光下,半塊玉玦躺在小小的手心裏,因為孩子握得太用力,不算齊整的斷口已經刺破他的手心,沾了一些血漬。
“這是……”唐知秋心神大震,一把奪過來,放在眼前凝視:“這是誰給你的?”
“一個……女……女……”孩子吓得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姓玄名秀?”
孩子搖頭:“我不知道,她沒告訴我……”
唐知秋怔忪着,又去看孩子腳上的鞋。
他想起就在分別之前不久,她還笑着說他腳上的鞋破成這樣了還穿着,改天一定給他做一雙新的。然而沒幾天,她就與妹妹發生了一場生死決鬥。
那天晚上,他剛想給她看他制成的新毒藥,她卻找到他,跟他告別。
“我已經沒有其餘親人,只有這個妹妹。可是為了你,我差點殺了她……我們還是……”她眼中盈盈帶淚,最後的話沒有明說,早已不言自喻。然後她從懷中取出當初他贈送的玉玦還給他。
唐知秋默默地看着她,忽然将玉玦一磕兩斷,撿了其中一半:“我沒有你這麽蠢,親情這種東西誰會在意?你若是想通了,就帶着另外半塊玉玦來找我。”他甚至連新毒藥的解藥也一并送給了她。對于制毒的人來說,還有什麽比解藥更珍貴?
他沒有說過他等她,不過直到成親之前,甚至入洞房之前,他都在期望她的出現。
唐知夏曾經嘲笑他說:“你是不是因為咱們娘親去世的早才看上她的?那女子忒沒情趣,性格溫吞,倒适合做人母親。”唐知秋沒理睬他,但從那時起就不再告訴他關于自己的一切。
唐知夏後來逢人就說:“我家知秋什麽都好,就是眼神兒不好。不過年輕人嘛,總有一天會想通的……”
唐知秋沒想通,窮其一生也陷在裏面不得掙脫。他握緊玉玦,咬牙切齒地看着孩子:“算你狠,我終日想見都見不到的人,你不過跑出去了一趟就遇到了!天都要留你呢!”
黑衣人湊近,低聲詢問:“掌門,不作處理了?”
“當然處理,不是說我不壞麽?我會好好把他養大的。”唐知秋冷笑着轉身往回走:“他太瘦了,找一套強身健體的功夫給他練,再過幾年就丢進暗門去訓練。”
黑衣人聞言立即了然,強身健體的功夫……那便是要這孩子一事無成了。到時候進了暗門,還能活着出來?
唐知秋忽而停下,背對着孩子冷聲道:“你若有本事,可以再逃一次試試,看還有沒有人來救你。”
孩子只是癟着嘴,盯着他的手心,小聲呢喃:“保命的……”
唐知秋轉頭瞥他一眼:“你這樣子是裝的最好,若不是真癡傻懦弱,那看來我将來只有任倒黴了。看就看你我叔侄,誰的命更硬了。”
這時有人快馬而來,湊近唐知秋小聲禀報,西域聖教派人來要答複了。唐知秋無奈一笑,舉步進門。他借魔教勢力奪到掌門之位,如今當牛做馬的時候到了。
值得麽?他捏緊手心裏的半塊玉玦。
值得麽……
十年後,唐門成為魔教附庸和被青雲派打壓的現狀讓所有人漸生不滿。此時唐家另一個族人又出來跟唐知秋争奪掌門之位,如火如荼之際,從暗門裏出來不久的少年唐印有了喘息之機,他被随便指派去做各種任務。
某日重傷,遇到一個好心的樸素女子施藥相救。唐印始終對人懷揣戒心,但表面卻要表現的毫無心機,他很快就跟女子混熟,問其姓名,答曰:玄秀。
唐印怔了怔,忽然笑起來:“若他日有人問起你我何時相識,你能不能不要告訴他?”
玄秀不解:“你似乎藏着許多秘密,年紀輕輕背着這麽多負擔,不累麽?”
“你可答應?”
玄秀對他的執着有些驚訝,但還是點了點頭:“我保證不說。”
唐印點頭道謝,忽然說了句:“多謝你當初的救命之恩。”
玄秀錯愕不已:“我曾經救過你嗎?”
唐印笑得意味深長:“你的一個影子,就足夠救我了。”
“……”
其實那夜他并沒有遇到玄秀,沒有遇到任何人,除了唐知秋派去殺他的人。之所以回頭,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他爬進一戶人家,偷了主家一雙新鞋套在腳上。而手中那半塊玉玦,是他逃走時從唐知秋房中偷出來的。只是因為時常見唐知秋沒事就将這玉玦握在手裏出神把玩,便覺得這東西他定然十分寶貝,以為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用來要挾他以保命。不過生平唯一一次見識過唐知秋醉酒的過程後,他就明白唐知秋在乎的不是玉玦,而是玉玦的主人。
那是一個女子,一個答應為他做一雙鞋的女子。
他當然不明白唐知秋為什麽這麽在意那個女子,他甚至覺得唐知秋腦子有病,但這個病人控制着他的生死。再小的年紀也擁有活命的欲望。
他不知道那女子姓甚名誰,不知道她長得是美是醜,對着唐知秋撒謊的時候故意說得含糊不清,只用一個“她”代指。怕唐知秋認出玉玦來,故意刺破手心沾上血漬,起碼可以在夜色下蒙混過去。至于之後唐知秋再找不到另外半塊,他可以另想辦法。而腳上的鞋子卻是他最擔心的,唐知秋走近他時,他幾乎顫抖地渾身哆嗦。
他擔心唐知秋脫下鞋比劃大小。如果是為唐知秋做的,卻又不合他的腳,那就敗露了……
那日與玄秀相談甚歡,成了莫逆之交。臨別之際,他忽然很想弄清楚十幾年來的疑惑:“你說,如果一個男子心狠手辣,卻獨獨在乎一個女子,是為什麽?”
玄秀認真地思索了一番,道:“那自然是情深一片,再狠毒的人,也有真情實意。”
唐印意味不明地笑,心想看來這真情實意會左右人的判斷,只怕之後唐知秋會抱憾終身呢,不要也罷。
玄秀看他笑,也忍不住笑了:“你才多大,別急,以後遇到了就知道了。”
唐印笑而不語,也不反駁,告辭離去。
這之後沒多久他就遇到了金花。他的第一感覺是,這姑娘真美;第二感覺是,她跟之前唐門中接觸過的女子不同,率真可愛,敢愛敢恨。然後他得出結論,所謂男子對女子的感情不過如此,他也沒覺得有什麽好牽腸挂肚的,唐知秋簡直連他還不如。
他以為他已嘗到世間情愛滋味,但忽然有一天,金花無奈地跟他說,她要跟別人走。他問為什麽,她什麽也沒說。
很多年後,她才告訴他緣由:“你不會愛人。”
那時候他正一步步将另一個女子推入深淵。而多年前,他還在廊下跟她一起曬着太陽,眯着眼睛自覺懂得一切一樣感慨:“女人吶……”
當時間掩埋一切,回首再看,原來他自以為是的隐忍和深沉也不過是一場輕狂。不過他仍舊覺得唐知秋不如他。
眼前燭火的燈芯被伸過來的一只手挑亮,初銜白看了他一眼:“你傻坐着想什麽呢?”
天印微微一笑,沒頭沒尾地問:“晚上吃什麽?”
“魚。”
他立即蹙眉。
“哦,我又忘了刮鱗去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