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管賬
廚房裏兩個鍋,一個煮粥,另外一個燒着熱水。
陸聞人坐在竈前添火,看她舀出熱水浸了帕子,開始擦拭櫥櫃、竈臺,又将新買的碗筷一股腦倒進去,拿開水燙開。她幹活的時候并不說話,做得專注而細致。
陸聞人原本只是餘光掃着,看了會兒,見她沒發現,便光明正大的看了。
鍋裏很快飄出米香,姜七七停下手中的動作,掀開蓋子,攪動了下米粥,随着她的動作,熱氣飄出來。她的身影被一片霧氣包裹着,不大能看清面容。
粥的香味飄散出來,帶着熱氣的迷香一個勁兒的往鼻子裏鑽。陸聞人幾乎能想象她一定是眯着眼在感受那股能鑽進人心中的米香。
姜七七翻攪了下粥,“這邊的火可以小點了。”
陸聞人手一頓,小一點?小一點是怎麽燒?
他心中有疑惑,卻不提出來,自己琢磨着撤了幾根柴。撤完餘光看了看她,見她沒說什麽,便知道做對了。
這女人好歹知道他還傷着,對他也不算苛刻,只是讓他看火,自己倒是忙得團團轉。
将小小的廚房裏裏外外清掃了一遍,用清水将開水燙過的廚具過一遍,放在一旁晾幹,然後她開始做菜了。
姜蒜切末,等油燒熱,把切塊的排骨倒入鍋裏翻炒,火燒得很旺,翻炒幾次後,排骨就變成了誘人的金黃色。放入姜蒜煸香,香味更加濃郁了。
倒入土豆塊翻炒,加入備用的溫水,蓋上蓋子,她看向那書生,“火燒開之後,就可以該做小火了。”
那書生別過頭去,表情有些微妙。
這表情,為什麽?
姜七七也不傻,稍微回想下方才她做的事,很快便明白過來。
姜家的條件只能滿足溫飽,偶爾見點腥葷,姜七七都讓給家裏的小孩了,自己倒是一直沒能解饞。到了這陸家,終于自己手上有錢了,第一件事,她就去買了肉,改善夥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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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随着香味漸濃,她的味覺嗅覺又非常發達,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估計是這書生方才看到她對着鍋裏的食物咽口水,覺得她粗俗了。
姜七七覺得她流口水是對食物的尊重,并不覺得丢人。這書生覺得粗俗就讓他這麽認為好了,反正這家夥掀開蓋頭見到她第一眼就不滿意。他愛怎麽想就怎麽想了,她也不在意。
等水收得差不多了,她往裏面倒入,放鹽,加蓋煮收汁。汁收了,就開始出鍋裝盤,香氣四溢。
因為方才陸聞人那個一言難盡的表情,她的話更少了。只偶爾火大了或者小了,才會提醒陸聞人幾句。
陸聞人不搭話,但她提的要求都一一滿足了。
兩個僅彼此知道名字就結為夫妻的人,嚴格來說,是陌生人。這頓飯,做得面和心不和。
陸聞人不大愛說話,姜七七也不愛做熱臉貼人冷屁股事。是以,兩人的晚餐,只聽得到碗筷碰撞的聲音。
吃到一半,有人來了打破了倆人之間的沉默。
那人也不進來,就在院子裏喊人,“三兒,三兒。”
是個男聲,陸聞人應該是認識的,但他似乎不想搭理那人,眼皮都沒擡一下。
姜七七猶豫了會兒道,“書生,你去看看,找你的。”
陸聞人眼中醞釀着風暴,“別管他。”
“三兒,三兒。”那人叫得更歡了。
姜七七起身來到他身後,“人家找你,你不願意見,回頭全村的人都會說我這個新媳婦不懂事,大白天的和丈夫躲在屋裏不知道做什麽。”
陸聞人身形一頓,放下碗筷,她就順勢将人推出去了。
來的是二姐夫,之前姜七七只看到他扛了幾捆柴過來,沒和他說話,所以方才聽聲音沒聽出來。
她沒聽出來情有可原,這書生難道也沒聽出來?聽出來又為什麽不願意出來見人?這書生脾氣還挺臭。
這位二姐夫高個子,身材強壯,一雙眼很大,微微往外凸出。臉上帶着笑讓人不舒服的假笑,是十分不讨喜的面相。
此時他一雙死魚眼在姜七七和陸聞人身上轉悠,然後猥瑣的問,“喲,大白天的,你們小倆口躲在屋裏做什麽啊?三兒,你這身子弱,可不經折騰,別太放縱,虧空了身子可是很難補回的。”
姜七七蹙眉,張口就是黃腔,還是當着弟媳的面,這人品性不怎麽樣。
陸聞人更是周身低氣壓,“嘴巴不幹不淨的,是需要洗洗了嗎?”
楊秧臉色一沉,想起有一回他剛罵過陸聞人,第二天就摔進糞坑,灌了一嘴屎的事。那事他一直懷疑就是陸聞人做的,奈何沒證據就不了了之了。
他憤憤道,“三兒,見到二姐夫,怎麽也不知道叫人呢?書院老師都教你們這些嗎?我看啊,你就是讀書讀傻了。”
陸聞人從小讀書,天分又高,**歲在鎮上啓蒙,十二三歲就去縣城書院讀書,十五歲中了秀才就去了京城。可以說是從小離家,難得回來一趟,家裏人對他都是圍着他轉,什麽也不讓幹。
這楊秧是上門女婿,頭次見到陸家人對陸聞人的态度就不住搖頭。這之後,他對這位陸家唯一的讀書人也沒什麽善意,反而時不時刺他幾句,但也一次沒能讨到好就是了。
從旁人叫陸聞人秀才,家中親近的長輩叫他三兒,平輩的叫他小弟,而這個楊秧偏偏要和長輩一樣叫他三兒就能窺見他對陸聞人的态度。
說他讀書讀傻的話就是楊秧常挂在嘴邊的,這種話陸聞人聽多了,也不能免疫,淡漠的道,“沒事的話,你就先回去,我乏了。”
楊秧原本見陸聞人斷了條腿回來,還有些幸災樂禍,但沒想到這人迅速娶了妻,還搬出來了。現在他身旁有了個長得标致的妻子,臉色淡漠的看着他,還吩咐仆人一樣讓他回去。
他心下憋悶,揚了揚手裏的東西,“給你們帶了條熏肉過來,可以給你們加加餐。”
你如今就是個斷腿的讀書人,又不能考功名,還這麽高高在上做什麽?這只是開始,往後有你張口求我的一天。
楊秧心裏正想得歡快,就聽陸聞人清冷的道,“不需要,你拿回去。”
楊秧就見不慣他這副樣子,嘴癢癢,好教人的脾氣又上來了,“三兒,你對我們這麽淡漠就算了,怎麽也不知道疼你媳婦?這家裏沒吃沒喝的,人家姑娘嫁過來就跟你受苦,你怎麽忍心?女兒家都需要人疼愛,你這樣唉。”
說着說着看了一眼姜七七,搖頭嘆息,“三兒媳婦,來,你拿着。我們三兒,見慣世面,山珍海味吃得多了,許是看不上這點東西,你收着。”
姜七七是末世人,對于食物異常看重。但這裏不是末世,當食物不是關系生死存亡的時候,人們考慮的東西就更多了,比如臉面,比如尊嚴。
這二姐夫拿的肉她們今日若是手下了,那麽他的教訓,他們夫妻二人也得一并收下。
顯然,那書生不願意受人教訓,那麽這肉,他們也不能收了。
姜七七搖搖頭沒接。
楊秧抱着那肉,臉色不斷變換,“現在可不是裝清高的時候,你這飯都吃不上了。糧食是從我家拿的,豬油是我家拿的,就連那柴都是我砍來的。你要是這麽清高,這些一并還給我?三兒,讀了這麽多年書,半點錢沒掙到,眼看飯都吃不上,連累你媳婦跟你一起挨餓?”
陸聞人一字一句道,“楊秧,你是上門女婿。吃了這麽多年軟飯,你該明白上門女婿這四個字的意思,方才你說的東西,是二姐的,沒你什麽份。這肉,我不要,是因為你拿過,我嫌髒吃不下。至于你送來的柴米油鹽,我認為可以包括在置辦婚禮的五十兩銀子裏。”
這是姜七七見到他之後,他說的最長的一段話,是損人的話。
楊秧最恨的就是別人說他上門女婿的話,陸聞人出口就踩着他的痛處,臉上的笑終于維持不住了,“好好好,我好心好意教導你兩句,你卻拿我的好心當驢肝肺,不要是?清高是?我自己拿回家去吃,我看你還能嘴硬到什麽時候!”
楊秧轉身就走,沒走出幾步,就左腳踩右腳,摔了個狗吃屎,手裏的熏肉更是摔出去老遠,掉進之前陸聞人燒火的草木灰裏邊。
楊秧爬起來,看那地面,一片平整,什麽也沒有,當真是平地裏栽跟頭,倒黴死了。
他回頭看向陸聞人,那媳婦推着陸聞人進去了,都沒人在看他。
他捏緊拳頭,恨恨的捶了兩下地,撿了根枯枝,從還冒着黑煙的草木灰裏面找到那條熏肉,摔門離開了。
再回到餐桌上,姜七七胃口不受影響,一口粥,一口菜,吃得腮邊鼓鼓的。
陸聞人卻有些食不知味,剛才吃起來暖心暖身的瘦肉粥,這時總覺得無味。
姜七七咽下一口飯,“吃你的啊,看我做什麽?”
“沒看你。”陸聞人立即反駁。
姜七七道,“你快吃啊,我吃完最多等你半炷香,超時了,自己單腳跳着去洗碗。”
陸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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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七七最終沒讓陸聞人洗碗,因為他比自己先吃完。
收拾了廚房,姜七七繞着院牆走了幾圈,看着破處和裂縫,覺得當務之急是把院牆加固加高,要不然,随便什麽人從外邊經過,都能看清院子裏的情形,一是沒有安全感,二是沒有**。
她磨磨蹭蹭,晃來晃去,就是不進屋,陸聞人本還打算等着她進來後,兩人分配一下睡覺的問題。
等啊等,等了許久,人沒等到,他自己倒是趴在桌上睡過去了。
等姜七七轉了幾圈,心滿意足回去的時候,正好見到他書生睡得正香,甚至還在打着輕鼾。
姜七七找來昨天沒點完的蠟燭點上,将兩人的荷包拿出來,倒在桌上。碎銀和銅錢的相撞的聲音響起,陸聞人也不見醒來。
姜七七也不叫他,自己埋頭數錢,自己的嫁妝有三兩,書生的荷包裏碎銀加銅錢,一共七兩二錢,另有幾顆金豆子,她裝好了沒用。這趟去鎮上,她總共花了三兩二錢,就還剩下七兩銀子和金豆子。
七兩銀子光用做生活費的話,夠他們生活半年有餘,但若想修繕房子,添置家具,改善生活環境,就還差得遠。
眼看要入冬了,到時候,倆人需要添置厚衣裳,還要買床褥,柴也需要
姜七七算着想着,覺得趕緊掙錢才行,要不然入冬後,兩人會過得很慘。
做什麽能又快又多的掙到錢呢?
姜七七犯難了。
書生的鼾聲停了,姜七七擡眼看去,書生兩眼帶着水汽看着她。
姜七七把所有的錢推到陸聞人面前,“書生,這是我們全部的家當了。”
陸聞人揉揉眼睛,然後看向她,“所以?”
“如果光靠這點錢,我們冬天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所以?”
“所以,你會畫畫嗎?”
陸聞人:“”
姜七七又問,“你字寫得怎麽樣?”
陸聞人臉色微沉,“你想都不要想!”
不錯,陸聞人是鄉下小子,但他從小到大,一路被家裏人,被書院老師誇贊中長大的。他二十年的人生中,就沒受衣食的困擾。
讀書人的傲骨,年輕人的自尊,他一樣不少。
如今雖然是一朝逢難,他也不會願意做出去賣字畫的事。
姜七七見他一副絕不屈從的堅貞模樣,倒也沒再提,“那怎麽辦呢?需要掙錢啊。”
“等我傷好了,自然會去賺。”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不早做打算,真坐吃山空了,我們一起喝西北風去嗎?”姜七七給陸聞人的荷包裏裝了點碎銀遞給他,剩下的全部收到自己荷包裏去了。
陸聞人大打開一看,裏面是二兩銀子,他看向她。今日給她荷包的意思是讓她買藥用啊?不是說讓她管賬!
姜七七便解釋道,“這二兩個你拿着,以防你有需要的地方。剩下的我拿着,用做日常花用。”
“你能算清楚數目嗎?”
姜七七看向他,“等你掙回超出我算術範圍內的錢再來說這話。”
這時代,推崇女子無才便是德,上到皇家貴胄家的公主,達官貴人家的千金,下到平民百姓家的女兒,都是不讀書的。
有的女性一輩子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會算術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算術不會,算錢還是會的。官方的學不了,民間自有學習和傳授的辦法。姜家是姜母在管賬,姜七七跟在母親身邊,從小看母親算各種賬,算錢的還是會的。
因此,姜七七在陸聞人面前表現出會算術也沒什麽。
陸聞人被她一句話嗆得不上不下,扭過頭去兀自生氣。
姜七七嘴角微勾,輕笑一聲,然後去抖開被子,準備上床睡覺。
陸聞人原本被她那意味不明的輕笑激得有些生氣,等見她往床邊走去,耳後又紅了一片,他扭過頭去,耳朵卻支着,聽着身後的動靜。
姜七七躺進最裏邊,空出外邊的位置,“書生,你打算在桌邊坐一宿嗎?”
陸聞人瞪她一眼,吹了蠟燭,過了會兒,黑暗中傳來咕嚕嚕的輪椅轉動聲。
很快,她就感覺身側的位置凹了下去。姜七七無聲的笑了下,翻過身子,側對書生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