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柒

9.

丹楓離開之後家裏安靜了不少——不,也不能這麽說,确切一些的說法應該是我的父母消沉了一段時間。他們比我還要好奇軍營中的一切,如果不是顧及丹楓作為飲月君的身份和一些任務的保密性,我的母親會用盡各種話術将想要知道的消息從對方口中套出。這算得上是她的才能,作為當年在地衡司整理史冊處理各項事務的主事,倘若不會與人溝通遲早幹不下去。托母親的福,我也聽了些保密級別不那麽高的消息。

比如說,景元他們乘坐的艦船航線早已在出發前就确定,先鋒隊已經勘察過,那條路上不太會有步離人或者豐饒餘孽埋伏襲擊。這讓我的父母稍微寬下心,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而我捧着家中的賬本,一頁一頁地核對過去。

“我今天打算出去走走,順便看看長樂天的幾家店面。”我這樣對父母說,拒絕了朝顏的陪同,“只是這麽一點路而已,沒關系的,最近感覺身體好像恢複了不少。”

說恢複都是假的,查不出具體名稱的疾病雖然不至于要命,但是發作起來也的确很要命。就像發了炎的智齒和腸胃,讓人擡不起頭的痛經不會置人于死地卻依然能夠置人于死地一樣,丹鼎司給我開的藥也多半是鎮痛藥。同樣精于醫藥的丹楓對此持保留意見,寫的方子更偏向安神助眠。

他會這樣做完全是因為有一天熬夜和景元打電話唠嗑被發現了,能夠理解飲月龍尊作為我臨時的家庭教師的盡職盡責,然而把兄長哄高興真的不是一個簡單的活計。哄一條狗比哄一只貓要快許多,可惜景元不是谛聽更不是狗,是貓,還是那種大型貓科動物。

我走在長樂天的街道上,就像對父母說的那樣去看了一圈景家在此處的店面,然後晃到若木亭。從若木亭往下看是一片雲海,還有占據了絕大多數視野的已經枯死的建木,那是【豐饒】的藥師當年為仙舟羅浮賜下的神跡,後來被帝弓一箭斫斷。丹楓說飲月君的職責之一就是鞏固建木的封印,每一位鎮守仙舟的持明龍尊都有他需要完成的使命,曜青的天風君就得時時刻刻關注月亮的軌跡。

坐在繞着亭子一圈的座椅上,望着不見盡頭的天穹,有那麽一小會兒我竟也遺忘了那群豐饒民。系統發布的任務已經推了大一半的進度條,我也終于摸到些許有關判定的标準與規律。豐饒的信徒對我有一種天生的信賴,譬如山木藍,譬如白芨與玄參,不至于讓他們在見到我的第一面就死心塌地,至少能夠做到簡單閑聊幾句。我對這一特質不好評價,把系統面板每一個能點的按鍵都戳了過去,也沒看見我有什麽狀态加成,尤其是魅力那一方面的。教徒是什麽教的教徒,教主到底是“景棠”還是“秋海棠”抑或者“玉清君”,這些疑問尚未揭開謎底。

丹楓住在家裏,我實在不知道該找什麽樣的理由,在我每一次打算出門的時候讓他留在家裏,我不覺得每一個與我接頭的線人都有極好的心理素質面對戰績顯赫的飲月君。所幸他已經離開羅浮前往方壺,今天出門前特地摘下耳上原本戴着的墜子,換成閃着金光的銀杏葉。就在我思考着該去找哪個豐饒民彙報工作的時候,剪秋穿着那身綴着金黃銀杏葉的黑底長袍,牽着一個年紀不大,僅到我腰際的女孩登上若木亭。

“真是稀客,景小姐。”她大概是從白芨那裏看過我堆起來也快有一人高的病歷,知道我沒什麽事情一般不出門閑逛以防昏倒在路邊或是遇到豐饒的種丹者還有裂界造物。我告訴她自己是來視察家業,父母年紀大了比我更不喜動,作為景家未來的當主只能親力親為。

一邊說着這樣的話,目光始終往剪秋牽來的小姑娘身上瞥。丹鼎司的副院使發覺我的注視,主動介紹道:這是友人家的女兒,名為丹樞。

随後剪秋就拍拍丹樞的頭頂,讓她先到不遠的地方等待。

“我還有事要和景小姐談。”

待到确認丹樞走到不會聽清我們談話的距離,我擡起手摸摸耳邊的銀杏葉,說自己打聽到了一些有關雲騎軍此次遠征的事情。

“航線是固定的,沿途基本沒有步離人,後勤補給也很及時。除非把航線徹底截斷,否則沒有任何方式阻攔景元行軍。”景元排兵布陣的習慣我略有耳聞,他不是那種喜歡浪費時間去尋求穩妥的人,比起紮實穩健的布局,他更喜歡玩一手奇兵天降。我下棋基本沒贏過他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懶得布局,也懶得去分析景元在布什麽局,莽就完事幹就行了的思維一時半會兒改不掉。技術流和碾壓流根本玩不到一塊去。

“就這麽把情報告訴我,真不怕你的義兄死在戰場上?”

我笑了笑,反問道:“我會在意這個嗎?”

對于景元的能力,我是極為信任的。無論行軍還是日常生活,要是景元會因為這個死去的話他當不了将軍也是活該。

剪秋因我的回答愣怔一瞬,大概是沒想到我對于真心愛我的親人也能夠如此冷漠,不惦念半點舊情。人心都是肉長的,長生種對于感情只會讓它在無窮無盡的記憶裏被洗刷得幹淨,要麽将其遺忘,要麽刻骨銘心。

我開始期待了,景小姐,期待你的養父母迎來魔陰身的那一天——她的銀發像落在肩上的月光,眼中卻沒有半點作為醫者應有的慈悲,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瘋狂科學家對實驗用小白鼠的興味——仙舟人逃離不了魔陰身的詛咒,你遲早會迎來親手将養父母送入幽囚獄的那一天。

研究大腦的副院使是個瘋子,我特地向這方面的人打聽過,她在醫學校裏就傳出過試圖學着古人吞玉的方式研究玉兆回路的八卦。剪秋信仰藥師的原因更是簡單明了,因為藥師能夠給她有趣的藥方。

“要是真有這麽一天,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呢。”

景元曾經告訴過我,魔陰身是仙舟人長生的代價,而我也親眼看見過堕入魔陰身的人被十王司帶走。持明族不會堕入魔陰,他們往往在一個特定的年紀裏死去,轉生,開啓屬于他的下一世。

對剪秋說的話是真心的,我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對撫養自己百餘年的親人戀戀不舍再正常不過。我擁有的就那麽點東西,至少我絕不接受我的養父母以非人的姿态離去。

告別剪秋與丹樞,離開若木亭,我并未直接回家。剪秋的話的确對我造成影響,魔陰身也的确是個問題,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住這個結局。死亡對于我來說總是太過遙遠,像是隔着一陣濃霧去看輪廓都消失了的花,它無論怎樣都不會被凡塵俗世耽擱,就這麽走到壽數已盡的人面前。

再一次擡起頭時,自己站在已經站在工造司門口,不少年輕的匠人抱着裏面的樹幹哭嚎又一次的挂科。用一根簪子把一縷長發挽成髻的應星抱着手臂站在學徒面前,一個膽大的學生指指門口幸災樂禍看戲的我,于是我剛好和轉頭的鑄劍師對上目光。

景小姐。

他朝我點點頭,随後像是想起什麽,揮揮手叫那些垮起臉的學徒忙自己的事情,叫我稍等片刻。過了一會兒,他帶着一張酷炫依舊但是很顯然已經去掉不少輔助工具的弓來到我面前。“先前景元沒說逐星是要送給你的禮物,就按照他的武力值做了。考慮到景小姐的實際情況,我最近新打造了一套弓箭。”

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它拿起來。

大概是看出我的為難,應星說,我幫你送到家裏去吧。

“……麻煩你了。”

一路上,我問了不少有關工造司還有百冶的事情,得知走在我身邊的這位是整個仙舟聯盟唯一有資格鍛造光矢餘燼的匠人。我原本以為能在工造司當打鐵頭子就已經足夠牛逼,原來百冶比我想象當中更牛逼。把弓挂在書房裏吃灰的行為讓我産生那麽一絲絲愧疚,開始思忖要不要把它拿下來或者還給創造出它的匠人,應星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麽,說既然是送出去的東西,沒有再讨要回來的道理。

“如果将寶劍藏鋒束之高閣,劍知道了也會哭的吧?”我和他開玩笑,“良禽擇木而栖,要不是那逐星弓沒有什麽奇怪的移動方式,它估計早就看不上我這連咪咪都抱不動的主人了。”

咪咪現在越長越大,也越長越威風,體型像吹了氣球似的膨脹。簡而言之,手感一如既往地好。

要是它不會在見到我的時候往我身上撲就更好了,這是生命無法承受之重,至少我受不住。我在考慮等景元回來要不要讓他把咪咪帶走,讓它到軍營裏消耗無處發洩的精力,再這樣下去庭院裏的花沒有一朵能留到最後。

“景小姐不必妄自菲薄。”他走在我身側,聲音比景元穩重太多。

應星說我未必要像兄長一樣精于武藝,強逼自己去做不擅長的事情只會招來痛苦。

對于這話我深有體會,上輩子死活做不出數學,這輩子莫名其妙拿了無間道劇本,閑來無事還要去翻家裏的賬本核對收支,難道我有哪一個是擅長的嗎,這些我一個都不擅長。但是那又怎樣,這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公平,“等有時間就去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也不過是支撐人面對無感甚至厭惡的事情時的一個借口。

“這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應星先生,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時候只多不少。”有些事情總有人要去做,從軍也好,經商也罷,興趣愛好占據微不足道的一席,餘下的便全是責任與代價。

我想應星先生現在的生活大抵就是幸福的——

“何出此言?”

——你說到鍛造的時候很高興,所以我猜你或許是喜愛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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