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叁拾
叁拾
36.
“主君本就身體虛弱,一連幾日都忙于搬遷,昨天陪你們熬到半夜,又吹了冷風,病倒也是正常的。”結束把脈的指尖離開墊上軟墊的手腕,天樞站起身,走到卧房的桌邊研墨寫藥方,同時沒忍住對代替徒弟過來探望,此時安靜候在一旁的白發劍士說,“劍首閣下身體強健,幾位同伴也習武多年,可惜我們主君實在沒有那個心力陪諸位盡興而歸。”
……這的确是我們的疏忽。卸去硬甲,渾身上下連一點尖銳器物都沒有攜帶進來的鏡流背着手立于床邊,鴿血似的紅瞳定定地凝視躺在被褥裏微微蹙起一對細眉的少女。
喬遷酒宴結束後,他們被景棠妥善地安排到收拾幹淨的客房裏暫居一夜,第二天喚醒衆人的是長年累月形成的生物鐘。丹楓早早就起了,換上昨晚就備好,且還沒來得及穿過的景元的新衣,洗漱一番便下意識地往偏院裏走去。他聽說這新宅的裝潢由摯友一手操辦,掌管家中財政大權的姑娘只負責撒錢,而他一往宅院深處走,就驚訝地發現這布局與景家老宅相差無幾。回過神時已經站在搭了篷頂的長廊,再走幾步便是景棠居住的偏院,護衛沒有像雨別的記憶裏那樣守在門口,大概是作為玉清君的龍女對雲上五骁極為信任。
丹楓停在原處,看了看仍舊有些許寒氣的天色,轉過身離開偏院。昨天睡得都晚,他們能扛得住,但把湯藥當水喝的景棠大概率撐不住。不出他所料,沒過半個時辰,景元就一腳踹開客房的木門,把躲清閑的飲月君拽去偏院。
這家夥到底是怎麽最先得知妹妹生病一事已經沒那麽重要,被一聲大嗓門喊起來的應星還有白珩也迅速趕來。天樞走進卧房,看見裏面擠了這麽多人,皺着眉把這群身上還帶着些許酒氣的人趕出去,說你們身上的味道也夠讓一個沒病的人吐上幾分鐘。醫術相當精湛的丹楓被一并轟到門外,天機面帶微笑地請諸位去忙活自己的事情,比如上班,比如上班。
“我今日恰巧輪休。”鏡流披着一件月白繡昙花的外袍,口中說出的話語在景元聽來如同天籁。神策府事務實在繁瑣,昨天能夠擠出一天空閑已經是拉着天府和天相加班加點的結果,雲騎軍每日例行的練兵就在幾刻鐘後,景元就算有心留在家中陪着生病的妹妹也沒那個時間。他托師父務必要待在景棠身邊,其餘的事情天樞和朝顏會安排妥當。
于是鏡流被允許進入卧室,坐在床邊擺着的椅子上關注病號的情況。最後一筆結束,天樞等待墨跡風幹,同時對羅浮的劍首說,稍後他得往丹鼎司去一趟。
感染風寒不算什麽大病,至少在仙舟不算,一劑藥服下再躺上一天就能痊愈大半。只是景棠情況特殊,原本被藥物壓制下去的其它病症要是一并爆發出來才是最麻煩的事情,何況取活髓并非對她毫無影響,哪怕僅僅取了幾次,與前幾世相比幾乎微不足道,造成的損傷依舊在那裏。醫者謝絕鏡流的幫助,告訴她,就像劍首閣下能夠憑一招一式看出天梁的劍意,經驗老道的醫士明白什麽品質的藥材最适合病人。
如果真的想要幫忙,就替我照料一會兒主君吧。慈眉善目的偃偶看向鏡流:雖說時間有些久遠,不過以你的記性應當不至于忘得一幹二淨。
“阿鏡,她就拜托你了。”
久違的稱謂間隔數百年又一次被擺到兩人之間,在外人面前總是冷着一張臉,且不茍言笑的白發劍士露出淺淡的笑容。她說,還記得呢,天樞,忘記這些的是飲月。
诶,其實她有時候看見丹楓就覺得有趣。持明族轉生時性別不定,于是丹楓上一世是個女人,聯姻的對象好巧不巧,正是成為一位男子的玉清君。蒼城墜毀,年幼的鏡流被時任飲月君救至羅浮,因而遇見暫居羅浮的玉清君,還有六個護衛。天樞和飲月曾教過她一些急救的手法,還有治療小毛病的藥方,如今倒是又派上用場。
鏡流目送醫者離去,赤色的眼珠重新望着睡熟了的姑娘。景棠和記憶裏那個面容有些模糊了的青年長着同一張臉,這讓鏡流驚覺她其實沒有完全把名字叫做“杜”的那位作為男性的玉清君遺忘,同時想起年幼時的自己還極其短暫地對他動過心。現在看來,那一絲微妙的情感比起愛慕更像是依賴。再也回不去的故鄉與陌生的環境總是能讓孩子陷入惶恐,總是帶着溫和笑意哄小孩的青年就是他們這些被飲月君救下的孩子最親近的人。
鏡流從未想過熟悉的陌生人蛻生轉世後會變成弟子家的養女。一開始她只是聽景元說他妹妹是持明族,直到最近幾年真正見面,才發覺舊日的影子從未遠去。丹楓證實她的猜測,人依舊是那個人,可惜名字換了一個,性別也換了一個。私底下依然叫她“阿鏡”的如今只剩下天樞,其餘人要麽喊名字,要麽尊稱一句“劍首閣下”。白珩威逼利誘景棠喊姐姐的時候她也在場,最終還是由小姑娘妥協一步的“鏡流姐”怎麽聽都有些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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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紅瞳的劍士伸出手,撫平少女蹙起的眉峰。景棠半睜開眼,口齒不清地叫了一聲“鏡流”。景元要是在這裏,看見如此溫柔的師父大概要驚掉下巴,生怕眼前的師父被豐饒民替換了個假的。
收景元作徒弟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小少年,被訓了幾個月就扛揍不少,平時也沒生過病,受傷也不會在她面前掉眼淚。至于白珩,她有時候比任何人都尋求刺激,摔斷手臂也能用腳把星槎開出漂移。簡而言之,她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與一件易碎品相處。
他當初是如何照顧小孩的?
首先是讓他們多喝水,乖乖吃藥。
黑發青眼的小姑娘已經能夠面無表情地喝下比命還苦的湯藥,執劍的手觸及青瓷的茶杯,溫得恰到好處的開水被送到坐起身的景棠嘴邊。咽下小半杯溫水,重新躺回被子裏,鏡流蓋在她眼睛上的手被無意識地握住,按在臉頰側邊。
然後是哄他們睡覺。
青年曾經輕聲唱過的搖籃曲已經被遺忘在歲月裏,故鄉的歌謠也在星海之間絕響,于是她念着劍術的要訣,從起手誦到揮劍。因發熱而升溫的面頰熨燙着鏡流的手心,像是融化寒冰的一簇火。
只有鏡流知道,她那被叫做“無罅飛光”的一式驚才絕豔的劍術根本斬不斷時間。要是真的能削去光陰,她難道會惰于多揮出的幾招劍鋒,也要讓躺在床上的姑娘受苦嗎。
傳說會有精怪趁着人生病的時候竊取壽命。鏡流不知道是真是假——無所謂,羅浮的劍首就算沒有武備在手也是頂尖的劍士,就像她會把敵人攔在戰線之外,所有将給不朽的龍裔帶來危險的事物只會擁有同樣的一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