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周一的城南交警隊,被聲浪掀翻房頂的危險度直逼隔壁城南菜場,一大早來處理事故的車主把辦事前廳擠得水洩不通。
小胖子揮舞着單據朝那開面包的白淨小青年踉踉跄跄跑來:“哎,帥哥,罰款都交好了,您那車是自己的嘛?”
小青年一聳肩:“不是,是我們館裏的,公家財産。”
“哦,”小胖子點頭,順手打開自己微信的二維碼,“诶,來,您掃我一下,回頭保險流程走完我把錢轉給你還是你們公司的,都行,你微信上跟我聯系。”
“行,不急,那……那位帥哥的車怎麽處理?你問了嗎?”
小胖子撓撓頭:“他人都撤了,我上哪找他去?”
小青年想了想,将剛剛記下的車牌號寫在紙上遞進人擠人的辦事窗口:“您好,我還有一輛車的罰款還沒交,麻煩您幫我查一下。”
小民警被圍在跟前的車主吵得腦仁疼,不假思索将車牌號敲進系統,嘴裏程式化道:“麻煩您出示駕照和行駛……”
電腦系統裏已經快一步跳出了這輛車的四條過往違章記錄,那小青年凝神看向那操作屏幕一一記下,忽然,他看到了那輛車的所有者——
“咦?這輛車不是……”小民警一臉嚴肅看向那青年,“你說這車是你的?”
小青年面不改色,眼睛卻死死盯着那個名字:“不好意思,我記錯了。”
“喂!”民警一下站了起來,“你幹什麽的?咱們‘一處’的車你說是你的?!”
那小青年充耳不聞民警的質問,彬彬有禮點頭一笑,轉身勾住小胖子的肩膀往外走。
身邊正路過一個抱着頭盔準備上崗的的鐵騎交警,通訊器裏滋啦滋啦跳出監控中心模糊的聲音:“霁月路霁月路,春楠嘉園,一輛機車沒帶頭盔,附近的攔一下。”
那位交警側頭剛準備應答,對面立馬又回道:“那個不用了不用了,是林處長的車。”
交警聳聳肩離開,身後那小青年淺淺一笑,湊在小胖子耳邊道:“那帥哥的車錢,我幫你去賠。”
小胖子:“………………”
春楠嘉園是霁寧城裏有名的獨棟別墅區,一門一戶前庭後院都互不幹擾,越是富裕高端的社區,越是注重私人空間和領地意識,連只野貓都看不到,似乎也就不存在足以作證的左鄰右裏。
在小區搜尋人證的偵查員無功而返,正一籌莫展時迎上了從“公機”上下來的林守歲和烏啼月,沒一會兒裴玉也到了,他将胸口那只紫檀殼的烏龜扔給林守歲,一臉不爽地沿着警戒線低頭疾步走進別墅。
林守歲看着裴玉鐵青的臉,問烏啼月:“這祖宗又怎麽了?”
烏啼月沖屋裏一位正在問詢保姆的高大身影努了努嘴:“瞧見沒,秦隊在呢,裴玉沒直接掏手術刀行兇已經很有職業素養了。”
林守歲看好戲似的一張嘴,恍然大悟,他拱了拱烏啼月:“等會兒‘随便’找個理由打發莫局,把這案子還給姓秦的。”
烏啼月張開巴掌:“這已經是今年第五回你讓我想個‘随便’的理由了,我實在想不出了,我真不是個随便的人。”
林守歲瞪了她一眼:“你是想當勞模還是先進?回去就幫你填申報表,你交2000字光榮事跡上來。”
“不不不,我這就去想理由。”烏啼月一個竄步就跑了。
別墅從北門入戶,林守歲擡起警戒線看了一眼門口的腳印,大雪前天就開始斷斷續地下,直到昨天半夜才剛停,進戶門臺階及綠化帶的植物上都覆蓋着與降雪量匹配的積雪,但留下了一組清晰的腳印。
林守歲擡頭,指了指進門處的監控:“去調了嗎?”
“已經看過了,昨天開始的确沒有人從這裏進去,只有今天報警的保姆,腳印對比過,是她的。林隊,這是目前的搜證情況,您看一下。”
林守歲從偵查員手裏接過記錄,一躍跳上進門臺階跨進屋裏,一進門撲面而來一股刺鼻的味道,林守歲大步流星轉進房間,帶上手套蹲在了這具血肉模糊十分驚悚的“無臉”女屍前,掀開衣領看了一眼,留意到這女屍穿着的是一件男式卡其色襯衣。
裴玉戴上了金邊眼鏡,原本白淨斯文的臉上寫滿了“生人勿進”,他面無表情沉聲道:“屍體平躺在床上,大量血跡都集中在這裏,而周圍地上幾乎找不到別的血跡,行兇地點應該就在床上。目前看,沒有劇烈打鬥反抗痕跡,面部皮膚應該是死後被整張切割的,頸部充血嚴重,睑結膜有針樣出血點,初步懷疑是機械性窒息致死,具體原因等我拉回去做詳細屍檢。”
林守歲端詳屍體,嚴肅道:“你現在的表情有點像兇手本人,我擔心今天這裏會多一具屍體。一會兒還是老樣子?你犧牲一下,把案子還給秦天明去,別耽誤兄弟們過個好年。”
林守歲打發案子的踢皮球絕技一流,常常把“大變處”打扮成人少事兒多沒奶喝的“後娘養的”,插科打诨搞關系不在話下,把市局副局長莫麒麟哄得暈頭轉向,真正的急難險重大案子很少落在自己處裏頭上,偶爾推不掉的,就只能讓裴玉獻身,反正裴醫生一咳嗽,秦隊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裴玉頓了頓,沉沉吐了口氣,然後将屍體四肢分別檢查按壓,朝林守歲道:“你看這裏,頸動脈處有明顯切口,屍體呈現異常的飽滿有彈性的狀态,皮膚看上去非常……新鮮健康。”
林守歲眉心一皺,一時忘了踢皮球的正事兒:“你的意思是……”
“兇手不僅切走了他臉部整張皮膚,在這之前還對屍體做了非常專業的動脈灌注,用以屍體防腐,味道就是從這兒來的。至少,從切口和灌注手法來看,這人是個具備這方面能力和條件的專業屍體處理者。”
林守歲:“殡葬工作者或者專業的醫學從業者?”
裴玉點頭:“具體死亡時間還是屍檢過後我再給你詳細報告吧。”
如果只是殡葬行業倒還好說,本市專業持證的殡葬從業者數量不多,挨個排查不是問題,但是醫院的醫生,或是醫學院的教師和醫學生就不是十個八個的事兒了,以“大變處”的能力,這“窮舉法”的辦事風格鐵定行不通。
很好。
林守歲打了個響指招來正在四處搜證的烏啼月。
“老大,家裏四處都看過了,沒有明顯打鬥痕跡,這女人面容被毀,指紋和DNA樣本已經采集送檢了,照目前的資料來看,不出意外她應該是這家屋主,市局隊裏傳來的戶籍信息登記上寫的是——淩芸,38歲,霁寧一中的歷史老師,一年前和丈夫離婚,沒有孩子,房子和車都歸了她,目前獨居。小區裏的攝像頭拍到了她昨天下午6點開車回了家,應該是從自家車庫通道直接入戶的,那裏是她自己家的範圍,沒有裝監控。保姆是今天早上8點按照他們的例行約定來到這裏打掃的,一般周一這個點,這位老師已經去上班了,保姆有他們家鑰匙,到一樓卧室打掃發現了屍體然後報警,秦隊他們說會把現有的搜證記錄和證據在今天一起‘移交’給我們。”
烏啼月在“移交”倆字兒上狠狠咬了個重音,然後沖林守歲搖了搖頭,表示甩鍋失敗,秦天明不上當。
林守歲擡頭朝站在不遠處的刑警隊隊長秦天明點頭打了個招呼,烏啼月繼續道:“小區四周的攝像頭沒有拍到有別的人靠近過她家,所以推測嫌疑人應該是坐她的車一起回來的,她的車膜一點光都不透,有錢人的車是不是一般都遮得比較嚴實,門口那個攝像頭的位置掃不到她車裏後座有沒有人。”烏啼月收起勘察記錄,“老大,這些有錢獨居的富婆一般都會帶個小白臉什麽的回來,也比較容易發生謀財害命的事,要不從她的社會關系和親密關系人入手?”
小白臉……林守歲望了一眼兇案發生的那間卧室,心裏盤算,如果是情殺,倆人為什麽不是在樓上主卧,而是在一樓這間看上去并不常用的卧室。
林守歲注意到烏啼月已經非常識趣地把黑唇膏擦幹淨了,于是摩挲了下下巴,決定對她這張嘴重新表示肯定:“那就讓秦隊去查她的社會關系,你重點看看你那所謂的‘小白臉’裏有沒有醫學背景或是從事殡葬服務業的,把保姆帶回去問話。”
“好!”烏啼月剛想拔腿就走,轉身忽然“咦”了一聲,“怎麽說小白臉小白臉就到,門口那人是誰?”
林守歲朝敞開的大門望去,一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人正站在門外朝警員打聽事。
“這家夥……”
站在門外的正是早上陪林守歲飛車大戰的那位青年,這會兒正揚起下巴朝林守歲指了指,示意攔住他的警員自己和林守歲認識。
“你怎麽回事兒?”林守歲還沒來得及阻止他,那男青年就憑着“我要回領導話”的由頭進了屋裏。
“林處,還記得我嗎?”
本來是不記得了,但是這小子的臉着實有記憶點,林守歲想忘記也難……他咬了咬後槽牙,提醒自己不能無故毆打市民,尤其是漂亮的無辜市民。
“你來這兒幹什麽?”
屍體正在被搬運出來,小青年看了一眼,竟然完全不為所動,還更加活潑了:“我受那小胖子所托,來賠你修車錢。”
林守歲也算是見着人才了,就拿那保姆來說,據說就早上這倆小時功夫已經把黃疸水吐幹淨了,還暈過去一次,在場的實習刑警也有受不住逃去吐的,這小子卻仿佛只是看到了一碟菜……
職業敏感讓林守歲警覺地眯起眼:“你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小青年竟然看不懂眼色,還條分縷析地分析起來:“你不是囑咐我陪小胖子處理早上的事故嗎,我在交警隊順眼看到了你那輛車的四次違章記錄,其中三次都是工作日在和平大道,和平大道的超速違章捕捉鏡頭非常密集,一路延伸到很遠,但林處違章的最遠那點也沒有超過枝南巷,而你還有一次的違章停車就在枝南巷。所以,如果假設你每天要在到達工作單位的路上殺一個人,那麽這四個點應該足夠判斷你工作地點的大致位置了。所以……我猜你的上班路線應該是從和平大道拐進枝南巷後的某個地方。”
小青年拿出手機定位,指了指‘特案一處’的标志,笑道:“我猜對了。”
林守歲冷笑一聲,這家夥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列為了“嫌疑人”,反而把“林處長”先當成了連環兇手,這波操作可以。
林守歲來了興趣,眯起眼,說:“那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小青年指了指腦袋:“你忘帶頭盔了,被監控識別到通知交警處理,我正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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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林守歲一擡手打斷他,這年頭欠錢的果然都是爺,惹不起,“你們到底欠了我多少錢讓你不依不饒的追來,我還頭一回見到這麽積極的債務人。”
小青年燦然一笑,伸進口袋掏半天,錢沒掏出來一分,反倒掏出一張名片來:“上面有我電話,先加個微信吧,林處,我沒帶現金,轉賬給你。”
林守歲接過名片:“霁寧市自然博物館,方曈曈?”
“啊?”這位“方曈曈”差點咬到自己舌尖,“不是……林處,我……”
“林處!”話還沒說完,他倆就被一位偵查員打斷,“剛才我們調看了戶主車裏的行車記錄,回家前她最後去到的地方是市自然博物館,從拍攝角度看,這輛車當時正好停在一樓斜對着博物館正門的停車場,拍到了當時她出門時的場景,她和一位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在館樓門口打過招呼還聊了幾分鐘天,然後就開車回家了,那位工作人員應該是能拍到的最後一個和死者有過交集的人,我們傳了截取的照片給博物館裏對接的人看過,證實那位工作人員是他們的副館長,叫萬曈曈。”
“博物館?”林守歲些微一愣,轉頭看向身邊的“方”先生,“你叫什麽來着?”
萬曈曈無奈嘆了口氣,握着林守歲的手指将那張名片上那點簽字筆的污跡蓋住,說:“就是我,長官,我姓萬。”
林守歲聽到這句話時,眼神竟然是恍然的,甚至還洩露出與他年紀不符的一絲暮氣,他向來平穩的呼吸似乎都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飄忽,林守歲重新握住名片看了一眼,然後目光沉沉望着這位年輕人,問他:“你姓萬?”
“恩,我姓萬,萬曈曈,你好林處,這是我今天第三次自我介紹了,終于讓你知道我的名字,幸會!”萬曈曈再次伸出手。
林守歲輕輕握住他的手,直到這一刻,他才終于收回游離的神思,暗自嘲笑自己,這個世界上姓萬的人何止千萬,他尋尋覓覓百世人生,也不過是尋來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萬某某,沒有一個與他有過任何關聯,眼前這個又何嘗不是個陌生人呢。
就在林守歲失神的片刻,他夾克胸口的衣兜裏忽然傳出一個沉啞的男聲:“守歲,屋裏有奇怪的味道。”
萬曈曈驚得收回手,瞪大眼睛看向林守歲的胸口:“什……什麽聲音……”
林守歲條件反射似的捂住了胸口,又覺得自己這個動作有點欲蓋彌彰,立馬轉過身:“沒什麽,是通訊對講。”
“哦,”萬曈曈點點頭,然後閉上眼沉默片刻,“沒錯,是有味兒。”
“應該是防腐液的味道。”說完,林守歲立馬聽到胸前和身邊兩個聲音同時道:“不是!”
林守歲又一次一把捂住胸口,衣兜裏那坨東西剛探出個腦袋就被摁了回去,他只能低聲道:“你先閉嘴。”
“嘁!”裏面那玩意兒顯然很不屑。
萬曈曈沒留意到林守歲自言自語的動靜,因為他已經蹲下身,眼神掃視全屋,敏銳犀利,似乎在捕捉空氣裏某些肉眼看不清的細小顆粒。
萬曈曈再次閉上眼,呼吸平穩間,他輕輕道:“是香仙草和木樨花的混合香味,不對……還有……腐屍味,不是那具屍體裏散發出來的。”
這話一出,林守歲那永遠睡不醒的面部五官仿佛被注入了一管彩虹強心針,齊刷刷煥發出警覺又興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