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萬曈曈雙眼眼角處的水紅色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或是室內的溫暖而消退,那顯然不是什麽寒凍的生理反應,更像是極其淺淡的一層眼角傷痕。
林守歲隔着會議室門上的那扇玻璃窗望向坐在裏面的人,萬曈曈看上去實在年輕,毫無棱角的臉部輪廓顯得嬌小又富含膠原,眉眼耳鼻都清新秀麗,毫無攻擊性,甚至還帶着那種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溫潤光彩。
可不知為什麽,林守歲的眼神每次從他的臉游移至那雙流波漣漣略顯無辜的眼睛時,都有種從皮下神經的
細枝末梢延伸出來的不自在。
“哐”,會議室那扇破舊的門被林守歲一個狠勁推開後撞在了牆上回彈回來,發出了震顫的金屬聲響。
萬曈曈直起腰,擡眼望向門口這位看上去心情不太好的警官,他提唇淺淺一笑:“警察先生,我有罪嗎?為什麽還不放我走。”
林守歲将他的問詢記錄扔在桌上,非常沒正形的坐了下來,低頭掏了根煙,順便給衣兜裏的老萬遞去一個眼神,讓它別瞎露頭。
“昨天下午你和死者說過話是嗎?重複一遍你們的對話過程。”林守歲漫不經心将煙點上。
萬曈曈聳聳肩,十分配合:“我也是到了你們這兒才知道死了的那個是淩老師。一中昨天下午在我們館裏參觀,是淩老師帶隊的,老館長昨天下午不在館裏,吩咐我接待了他們,所以我順便擔任了這些孩子的講解員,整個參觀結束後我在門口跟她道別,把參觀的行程和孩子的表現和她說了一下,就各自告別了。據我所知,淩老師把孩子們送上校車交給接手的老師後,就自己開車走了,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中途你們和孩子們一直在一起?”林守歲問。
萬曈曈擡眼回憶了一下:“應該是的。”
“她連廁所都沒去嗎?”
萬曈曈垂頭一笑:“長官,我是她什麽人?人家為什麽不去廁所都要向我報告?”
林守歲冷着臉将萬曈曈說的話和筆錄上一一對過,他邊看邊問:“你在車上跟我說你的嗅覺異于常人,你似乎有話沒說完。”
萬曈曈咧嘴笑了起來:“看來林處有興趣聽我胡扯了?”
林守歲目光如炬看向他,萬曈曈卻渾不在意這道淩冽的目光:“林處身上有一股像浸透了千年春雨的苔藓味,得一朝陽光穿透入林後,散發出腐爛卻陰冷冰寒的潮濕,雪水從山巅流淌入晨霧暈染的遠古松林,白鹿在栽滿森綠灌木的山坡奔馳,幽黑的山谷裏是漫無邊際的沼澤,帶着熾烈的腐屍味,像一張巨大的溫床孕育着藍綠鱗翅的蝴蝶,他們煽動飛舞,略過山巅留下攝人心魄的香味。可那蝴蝶帶着火種飛越這座山,飛過那條河,這一切,最後都只剩下了一片被烈焰吞噬的荒蕪焦土。”
萬曈曈說的不緊不慢,語氣輕而溫和,像是複述一則飄在風裏無根無萍的故事,卻是一呵而就,他擡起眼皮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略帶挑釁意味地說:“我聞到林處長身上,就藏着這樣的味道。”
萬曈曈的聲音在林守歲耳膜裏沉悶混沌,他的腦海裏閃回過一場場夢境般的碎片,遙遠的山風穿越叢林,像一把把刺匕直插那座陰森恐怖的山谷,風的尖利呼哨聲在數千年記憶的打磨揉搓下卻陡然成了孩童啼哭,懵懂小兒踉踉跄跄從那山谷跌了出來,揉了一臉的淚痕混泥巴,鞋履沾濕大片黑褐色污跡,像是沉澱的血跡,一路紮進那少年神将的心裏。
孤山化為灰燼,也不過是三言兩語間的事。
林守歲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凝滞住了。
“他是越枝人?”不知何時爬到林守歲後衣領口的老萬忽然低低地在林守歲耳邊開了口,聲音壓得很沉,只有林守歲聽得到,“還是說,他是越枝山的後人!”
顯然,老萬這後半句話幾乎打到林守歲的心尖上,他鼻息一顫,猛地起身越過方桌一把抓住萬曈曈的衣領将他狠狠拽了起來,咬牙切齒問道:“你究竟是誰?!”
萬曈曈被他粗暴地拎了起來,眼角卻彎彎的帶着一股引誘人的笑意,面對這種毫不掩飾的暴力,他只是仰着頭緊緊看着林守歲的臉:“我特別想知道……林處身上的這股味道,是用了哪個牌子的香水?嗯?”
萬曈曈那張童叟無欺的臉實在很有欺騙性,明明眼耳口鼻紋絲不動,卻帶着一種劍不出鞘就能把人碎屍萬段的奇異攻擊技能,讓人情不自禁地心一陣陣的發軟。
林守歲強壓着內心的波瀾,強迫自己攥着衣領的手越收越緊,幾乎将他提到了自己鼻尖前,又一次問道:
“別他媽廢話,我問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萬曈曈铿锵有力,一字一句道:“我、沒、殺、人!至少,不應該是你的嫌疑人。”
林守歲:“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砰砰砰!砰砰砰!
門口響起急躁的敲門聲,聲音剛落地,那扇差點被林守歲拍碎了的舊門又被朋克少女毫不愛惜地推到了牆上。
“林處!”烏啼月沒眼色地闖了進來,擡眼就被倆人看上去不知是要打架還是親嘴的體位驚到了。
“呃……林林……林處……”
林守歲閉眼嘆了口氣,松開了手裏的衣領,萬曈曈也順杆爬地重新跌坐回椅子裏。林守歲轉身按住烏啼月的脖子就往外走:“說!”
“是是是,領導你輕點兒!”烏啼月縮成了鹌鹑,“那什麽,剛剛去證實了這小子提供的不在場證明,他昨晚在博物館值班,辦公區和大門都有監控,一晚上沒離開,應該不是他。”
“我沒說是他!”林守歲問,“他那輛車呢?”
“還在秦隊那裏,據說還有撞擊的痕跡,要拉回處裏查下去嗎?”
“你很閑嗎?”林守歲冷冷哼了一聲,“讓老秦查。”
“好嘞。”烏啼月眼看今晚應該不用加班了,歡快地擡腳要走,被林守歲喊住,“那起相似的舊案,你們翻出來了嗎”
“領導,處裏這會兒有點力氣的都去調監控追淩芸的活動軌跡了,去看看還有沒有她可能接觸過的人,剩下的是還沒吃飯的,裴玉倒是還沒走,不過他就今晚誰給大寶洗澡的問題正和秦天明打架,你說咱哪還有精力管那茬事兒,我聽說那都是快30年前的案子了,咱處是神通廣大,但也不是人人都跟你似的……”
“閉嘴,”林守歲絲毫不想聞這股馬屁,叮囑道,“你今晚去把那案子翻出來,明天一早做簡報。”
“我……啊~~~”烏啼月渾身撓癢似的原地顫抖。
林守歲回到會議室,沒了耐心:“不想說沒關系,回審訊室,有的是時間讓你想清楚。”
剛擡腳就要走,萬曈曈理了理衣領,低聲道:“林處這就氣急敗壞了?看來報告已經出來了,如果沒猜錯,香仙草木樨香味,是通靈蝶的氣味。”
林守歲一怔:“通靈……蝶?”似乎和他心裏想的名字不太一樣。
萬曈曈點了點頭,瞬間就忘了剛才林處長表現出的不友好,十分欠揍地湊上前去,問:“審完我了嗎?我應該沒什麽嫌疑了吧。林處如果可以下班的話,我可以約你嗎?”
“你……”林守歲嘴角一段煙灰非常合時宜地掉在了鞋上,現在的小青年不僅不記仇,還特別擅長恩将仇報。
萬曈曈眼角一彎,啥也沒幹就讓林守歲這老煙槍嗆了一口煙,他氣急敗壞轉頭就要走。
“霁寧自然博物館,林處有興趣嗎?” 萬曈曈半倚着桌角,抱臂而立,眼睛沉沉看向轉身的背影。
林守歲的腳步倏地頓住了。
晚間7點,霁寧城裏那座出自名家之手的自然博物館已經閉館,黑暗中的流線型燈帶勾勒出這座極富現代藝術感的建築輪廓。這是本市自然博物館的新址,剛開門營業兩個月,由于場館展廳布置繁瑣,客流量大,工作安排尚有幾分忙亂局促,所以營業時間縮短了幾個小時留給閉館後內部工作人員給當天的工作“複盤”。
新館選址偏僻,萬曈曈指路,林守歲開着警用機車從博物館員工專用的側門進入,附近只有一個剛開建的樓盤,貨車載着工程垃圾一過禁行的點就熱火朝天的開始頻繁往返于新館門口,揚塵飛沙遍地,路上卻幾乎看不見一個活人。
“走,這邊。”
停完車,萬曈曈用工作證刷開博物館後門,引林守歲進入館內,翻開《值班登記簿》低頭寫字,剛寫完“林”順筆第二字時萬曈曈忽而守住了手,轉頭看向林守歲。
“林守歲,守護的守,歲……”
“什麽?”萬曈曈認真看着他。
林守歲沒說話,直接掏出證件,萬曈曈收回眼神,沒瞧警官證一眼,端正在登記簿上寫下:“林守歲。”
白天熙熙攘攘的大堂裏現在只開着零星幾盞射燈,光聚攏在巨大的還原恐龍骨架和架在半空的仿真生物模型上方,每個棱角都閃着靜谧詭異的寒光。
空空蕩蕩的大堂只剩下兩人步入的腳步聲,所幸商務禮品區還有員工在盤點,尚存一點人氣。
“萬館長好,您還沒走?”展館禮品區的美女導購戴着考究的豆青色真絲手套,正在擦拭昂貴的特制紀念商品。
萬曈曈帶着常年萬花叢中過的笑眼,略帶遺憾地說:“一看你就沒對我上心,我今天壓根就沒來上班。”
美女一愣,忙道:“哦對對,怪不得今天顧太太來館裏辦事兒,就看她推着老館長忙上忙下的親自折騰。”
萬曈曈:“老頭兒輪椅沒電了?”
“恩,好像是的。”
林守歲趁着萬館長關懷下屬的時間走到前門門廊處觀察攝像頭對着門外停車場的角度。
老萬從林守歲的衣兜裏探頭出來:“淩芸的車當時應該就停在那個位置,角度有點偏,最多只能掃到牌照。”
“但這個位置能證明她的車沒有離開過博物館,目前軌跡跟蹤的結果來看,她昨天從博物館直接回了家。”
“這個位置是不是有點太寸了。”老萬的頭越探越出,林守歲把它腦袋摁了回去:“這裏有監控,你老冒個龜/頭出來人家怎麽想我?!”
老萬龇牙咧嘴噴了一鼻孔氣:“話說你跟着這毛沒長齊的小子跑這兒來幹嘛了?他一句話你就跟着走,我看你就是不正經!”
林守歲:“他車裏驗出了同樣的蝴蝶翅粉,那輛車不是他的,是這個館裏的車。”
禮品區櫃臺前,萬曈曈問那女孩:“老頭兒人呢?”
“好像在樓上,還沒走。”
萬曈曈上前煞有介事打量片刻,沖女孩擠擠眼:“加班加得臉色都不好了,回頭你多算倆小時,我來簽字。”
“謝謝萬館長!” 女孩樂滋滋的,順便還偷看了一眼站在門口處的林守歲,可惜沒得到林處半個對視的機會。
萬曈曈領着林守歲進電梯:“林處沒什麽要問的?”
林守歲靠在轎廂上,伸手在口袋裏摸煙:“我對你這種毫無原則的‘無差別攻擊’式聊騷沒興趣。”
萬曈曈笑笑:“我看你誤會了,我本來只是想說林處為什麽不問問我為什麽帶你來館裏。”
林守歲一噎,萬曈曈掏出那個銀色暗紋打火機湊到林守歲跟前:“不過看來你感興趣的不是這個。”
銀色打火機裏跳出藍色火苗在轎廂裏隐隐的暗風下悠然晃動,林守歲一臉冷漠,擡起眼皮對上萬曈曈的視線:“我沒想點煙,這裏是電梯。”
萬曈曈說:“我這個人是個外貌協會,對長得好看的人都會話比較多。林處大概不知道,在外貌協會的人眼裏呢,只要長得夠漂亮,是男是女一個樣。”
老萬在衣兜裏冷笑一聲:“這小子想泡你。”
林守歲:“……”
這小青年蹬鼻子上臉功夫一流,林守歲瞬間不想抽煙了,想棄電梯暴走。
電梯應該是感應到了林處內心咆哮的憤怒,很快到達了3樓,門緩緩打開,二人面前出現了一臺電動輪椅。
“萬曈曈,你小子可算回來了!”
電動輪椅裏坐着一位頭發花白的幹癟老頭兒,酒瓶底眼鏡挂在胸口,身上穿着藏青色舊羊毛背心,洗得發白,還打着補丁,看上去整個人都是從博物館底下剛刨出土的。
老先生應該是忙了一整天了,嗓子幹的冒煙,沙啞得厲害:“你說你個臭小子這一天不着家,害得我這個瘸腿的到處跑,我哮喘都要跑出來了。”
林守歲垂下眼皮看了一眼老先生屁股底下的座駕,懷疑是不是沒電了。
“還有啊,早上有個女警察打電話來問你的情況,态度可真不好,我看現在這些個人民公仆就是缺乏群衆路線的教育,诶,你去把他們電話要來,我要給他們領導搖個電話好好說說。”
林守歲眼角一抖,萬曈曈樂了,他上前握住了電動輪椅的扶手:“老頭兒,這電動輪椅我給你買的我能不知道嗎?!載300斤都能跑20碼呢,除了飛毛腿沒什麽趕不上的,可我聽說今天可是顧太太親自颠兒颠兒跟在你後頭推了你一天啊,您這叫得了便宜還賣乖,心裏指不定樂成什麽樣兒了!”
“嘿你小子!”老先生轉頭伸出手,萬曈曈非常識相地俯下身,将臉湊到他手邊,承了這溫柔的一巴掌。
“電話就甭打了,”萬曈曈站到老先生跟前,“給您介紹下那位女警的領導,這位是公安局特案一處的林處長,林處,這是我們博物館館長莊鳳至。”
莊鳳至擡眼看着萬曈曈身邊幾步站着的人,他布滿蒼老褶皺的手摸索到胸前細金鏈子拴住的眼鏡,抖抖索索往眼睛上一戴,靠着艱澀的視力盯着林守歲的臉看了許久。
博物館走廊裏靜得落針可聞,三人分立,站成了半個圈,沉靜得仿佛時間輪盤上的刻度,随着窗外靜谧的月光緩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