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北風貫穿兩棟老洋樓間隔的通道,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劈開舊日傷口,風聲嗚咽仿佛變成了彌漫開的流血聲。

萬曈曈被林守歲掐得嗆了一口,傷口一震便略顯孱弱地咳了起來。緊貼的氣流灼熱又細軟,而背後是無情的冷風,林守歲被這一冷一熱反複摩擦着,不知怎麽就回想起那日在斑駁陸離的光陰祭裏那一吻。

何其荒唐。

他跳下萬家露臺圍欄,把萬曈曈扶到躺椅上,只是不确定這家夥是裝可憐博同情還是真體虛。

萬曈曈将林守歲扶着他的手憤然推開,又慢條斯理揉了揉腹部的傷口,把自己完美地變成了受害人,還是十分生氣的那種。

“我知道……咳咳咳,你除過魔,斬過妖,上過曾經三界混戰時所有的戰場,最後還滅了越枝山最後的三千族人,你的心得比金剛鑽還硬,”萬曈曈坐回他那昂貴又舒服的椅子,捧着茶杯喝了一口順了順氣,“所以對你來說,取一個凡人孩子的眼睛比不得拔一根毛的事兒,可我……我還是想知道……”

“想知道什麽?”林守歲縱身一跳,坐上了萬曈曈家的護欄,他的語氣也松軟下來,這句話明顯像是在哄孩子,他看向萬曈曈閃爍的瞳孔,裏面悉數倒映着他身後天幕中的越枝山景,“想知道我為什麽取那孩子的眼睛,還是……還是我為什麽沒回去接他。”

“願意說什麽就說什麽吧,我還能強迫你不成。”萬曈曈似乎還有點氣頭在嘴上。

“是為了救另一個孩子。”林守歲言簡意赅,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擡手一揮,他将自己的洞凝術投射在萬棱鏡中,一起打在了天幕上。

……

不默亭的匾額上鑿着越枝山的圖騰,裏面嵌滿了白色的雪,間或簌簌的落下一些,看上去那圖騰坑坑窪窪的,破敗得差點認不出那是個鳳凰。不默亭不過是山間一座茅草亭子,卻是越枝山人用作祭祀拜神的最高規格的聚集之地,熾仞瞥了一眼這破亭子,就對往後這山裏的日子窺見一斑。

他嘆了口氣,擡擡手,巨齒僧念曲便挪着小步子在雪地裏一步一滑地在前面帶路。

“咚……咚咚……”

二人路過一處天然水窖,聽見悶悶的幾下撞擊聲,熾仞低頭看了一下,水窖的表面已經經年累月結成五尺厚冰,要不是浮春峰上化開的山泉水自帶熱度,這水窖恐怕永遠儲不了什麽水。而此時的撞擊聲便是從這水窖底下傳出來的。

“是什麽?”熾仞蹲了下來,敲了敲冰面,發現那底下的确有個什麽活物,但是看不清。

念曲張望了一番,道:“許是山間什麽小東西落進了山溪裏,一路順着水流淌到了這裏,神衛殿下不必費心,萬物自有天命,出不出得來都由着他去吧,咱們去歲辰殿見神姬要緊。”

熾仞擡頭看了他一眼,撇嘴一笑:“天命?我可看不出它困在這麽厚的深冰之下有什麽模棱兩可的天命,看來你們山上的命真的不值錢。”

念曲颔首陪笑,便也蹲了下來,雙手揣在袖籠裏,作足了袖手旁觀的樣子。

熾仞不是那般有着天生憐憫之心的神将,他殺伐征戰手起刀落,血沾了一身未曾皺過一下眉頭。皺眉有什麽用,在天神殿殺出一條血路,靠的是雙手雙腳,和冷的不能再冷的心。

那萬重雲霄之上,有的是拿捏你的方法,他猶記得越枝山浮春渡河融化之時,三界急需書寫在晨昏簿上的神靈之墨,衆神選了神域與越枝交界的北坡金鴉一族,何其無辜的一族,可為了三界衆生,那也必須被煉墨,熾仞唯一一次搖頭,不是因為打不過,而是,勝之不武。

那又有什麽用,不是他也會有別的什麽神,金鴉族在被選擇的那一刻,命運就已經注定。太玧看透了他對破蒙的執念,熾仞領命,揮上古神劍斬殺當時的鴉王,金鴉一族從此的命運便只剩下煉墨和報喪。

什麽活物碰上自己,都沒有活路。

想到這,熾仞苦笑着起身:“走吧。”

念曲一言不發跟上,走了十步開外,熾仞倏而掉頭,罵罵咧咧沖向那水窖。

念曲在雪地裏轉頭看向破蒙劍尖在地上拖出的雪轍,心道,和他染血的手、堅硬的兵器都沒什麽關系,終究是一個心軟的神,所以天神殿裏那些傳說,到底幾分真幾分假呢……

熾仞手執劍柄一下一下砸地,龜裂的厚冰層發生駭人的裂響,不一會兒,冰面破開缺口,地底一點山泉水滲了上來,熾仞和念曲趴在雪地裏定睛一看,水窖底下竟然困着一頭通體雪白的鹿!

念曲驚訝道:“雪鹿!”

“那位煉藥聖手的後人?”熾仞問,念曲點頭,熾仞加大鑿冰力度,那小雪鹿求生的本能也随着生機的到來愈發蓬勃,稚嫩的頭角配合着拼命頂鑿冰面,已經血肉模糊。

熾仞本怕自己動了神力破壞山道裏的水河自然,可見小鹿這般掙紮模樣,再也忍不下去,吼道:“讓開”,擡手貫入內力便是一掌,念曲只覺自己腳下狠狠一震。

冰面全然破開,山泉水汩汩冒了出來,小雪鹿從澄澈的山水中浮起一張小臉,嗷嗷喘着。

念曲蹲下身将它拖拽出來,掏出腰間一塊破布替它把臉擦幹。那雪鹿生命頑強,站直在雪中渾身抖了抖,冰冷的山泉水脫離皮毛濺開的一瞬就結成了冰屑。

戰神被甩了一臉冰碴子,這狗屁山上的救命恩人不好當。見雪鹿滿血複活,熾仞提劍就走。

念曲一言不發緊随其後,那小雪鹿帶着一身冰碴也跟上了,這一路通往歲辰殿的雪地裏留下三組緊緊跟随的雪腳印,那是越枝山裏特有的誓言,光陰漫長,風雪同往。

“哈哈哈。”萬曈曈盯着天幕笑了起來,“所以那時你救起的就是裴醫生是嗎?”

破蒙當時別在腰間,劍柄上極目石随着林守歲行走記錄下他氣鼓鼓的腮幫子,戰神也耍脾氣,他鮮少救人,毀天滅地倒是萬人景仰,頭一回救助生靈竟也沒讨着一句感激。

可極目記錄下的念曲那張跟随其後的臉上,帶着欣慰和憧憬,在漫山遍野的凄風苦雨裏,竟仿若瞧見了一絲無名無狀的陽光。

萬曈曈:“我師父說過,你是天神賜予越枝山的護身符,可能你把自己當贖罪之身,可他們卻當你是護佑山上所有生靈的神。”

“誰敢把這麽重的擔子擔肩上,不是傻就是蠢,凡人都知道別瞎戴高帽子,我沒有當救世主的愛好。”林守歲沒好氣地打了響指,萬棱鏡竟乖乖聽他話旋轉了起來,極目石中的景象便也緩緩轉換。

一路風雪,腳印很快被新落下的雪淹沒,待一老一少一頭鹿行至歲辰殿時,身後早已來無蹤跡,這神山之上,處處詭異瘆人。熾仞吸了吸鼻子,一拂袖推開歲辰殿殿門,睚眦鋪首面目猙獰地扭曲着,很明顯被下了符咒,監視着歲辰殿內外的一切。

“艮守這老東西,對自己媳婦兒也下這手。” 林守歲嗤之以鼻,越發覺得這歲辰殿陰森森得很不祥,他回身推了一把念曲讓他禀報,殊不知石地栿上結了厚厚的冰霜,念曲甫一踏進便滑跪得徹徹底底,朝着歲辰殿主座的鳳靈宮就是五體投地的一拜。

熾仞人生地疏頭一遭到這貴寶地,領會到了打狗就是打主人的意思,如今回想起來,那也是他把念曲當做自己人的開端。

戰神可受不得“下馬威”這種委屈,回身望向那龇牙咧嘴着的睚眦鋪首嘴臉,施下的符咒讓它們的模樣更加扭曲,還帶着不屑的笑意,歲辰殿這千年歲月是如何被凝視的,又何止兩個獸面鋪首那麽簡陋。

熾仞朝着門扉擡手就是一掌,管你是誰,震得粉碎。

雪鹿躲在鳳靈宮門外不敢再往前,念曲匍匐在地,一刻也不敢擡頭,只沖殿內喊道:“神姬,神衛殿下到了。”

熾仞在庭中背手而立,打量這半山腰間就能望見的巨大宮殿,只可惜,那障眼法到了近處就不堪一擊,這破殿是土磚壘起來的,有高有大就是沒有僞裝的奢華,空空曠曠,無花無草,在雪中如山體間對穿的空殼。熾仞望向黑黢黢的殿內,風雪如簾,嗚咽的風聲襯得這大殿死寂一般。

依舊無人回應,年輕氣盛的神衛大人可沒等人的耐性,長腿一邁,走進了殿內。

“熾仞奉天神太玧之命守護越枝山,特來見過神姬殿下。”熾仞單膝跪地施禮。

殿中燃着微弱燭燈,外頭的風一吹,燭火便輕晃,顯得殿內更加陰森。熾仞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忽覺足下踩到了什麽。

“?”

他低頭望去,足履浸入一灘水中,殿門外那雪鹿似乎聞到了什麽,發出一陣尖利嘶鳴。

很快,連念曲的膝下也被流淌的水漬浸透。

那巨齒僧這才敢稍稍擡頭,這一看不得了:“殿下!殿下快看!”

熾仞凝神望去,整個大殿,從殿後的內室到前殿的地面,全部流淌着鮮血。

初來乍到的這位大神算是見識了,這是什麽倒黴的鬼地方,從他站在山上開始,就沒有一件好事。

“不好,神姬!”神衛瞳孔驟縮,顧不得禮數朝後殿內室狂奔而去,心想,老子第一天駕臨越枝山,要是火霓出什麽事,自己可是八張嘴都說不清,只怪自己當年屠了金鴉一族,可能真沾染了要不得的天煞倒黴星。

後殿裏沾風染雪的紗幔飛揚,血氣彌漫,三兩個婢女已經吓得瑟縮在一團哭泣,見兩個男人沖了進來,更是吓得哀嚎不止。

熾仞心道自己怎麽也是三界公認的美男,不至于把姑娘吓成這般模樣,而後回頭看了一眼那長得十分磕碜的念曲,終于找到了罪魁禍首,放下了對自己下凡後的美貌質疑。

熾仞緩緩朝內室那張大床邊走去,他将紗帳拂開的那一剎那,饒是戰神戰遍三界,神識通達,卻也是從未見過眼前的場面。

未封神時他曾在天神殿見過火霓一面,她美豔絕倫,不可一世,緋霞長發和火色瞳仁是三界唯一,那是至高無上的鳳凰神之後,是三界最高傲的女神,她吝啬于言語,更是沒有正眼瞧過一次他這個小小侍衛。

可印象終究是印象,鏡花水月般,被歲月蹉跎一番便從命運如流地轉了方向,改了模樣。

火霓蒼白扭曲的臉龐上滿是汗水,嘴唇鐵青,長發如這山間的枯水荒石毫無顏色,潮落般鋪滿床榻,赤色瞳仁簡直要滴出血來,而她纖細雪白的□□早已經鮮血淋漓。

鳳凰神姬火霓像塊染血的破布般躺在那張斑駁帶木刺的床榻上,顫抖着朝前來觐見的當年那個小侍衛伸出求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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