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此時将軍府門前早已站滿了百姓,三五成群地竊竊私語,正猜測着為何今日刑部來了如此多人。待見趙破奴二人步出府門,皆是驚奇地靜默,仿佛早有默契一般。
趙破奴本是随她身側,卻發現她總要落後自己半步,生怕逾矩。
可即使如此,她依舊目不斜視,不見絲毫謙卑。一如當日入府前一人迎着紛争踏上将軍府臺階與李沐對話般,她慢慢步落臺階,頭端腰直,目下無塵。身側分明只有一個高大粗野的趙破奴,偏偏能走出貴女的威儀。
短短幾步路,足夠讓百姓回過神來。
人群中有人感嘆她的風儀,低聲慨嘆:“如此天人之姿,配此蠻子,實在可惜了。”
站在車駕前欲攙扶蘇念奴上去的趙破奴手一滞,皺起了眉。他突然注意到了自己常年執槍的手心全是粗繭,上面還有一些因為近日養傷堕怠而蛻下的皮。
醜陋,粗蠻,與這個華貴的洛京格格不入。他猛地收回了手,藏匿在背後。
蘇念奴并未錯過他的動作,只是眉睫一顫,雙手輕輕提起裙尾,踩着馬紮步入了馬車之中。
目睹了一切的百姓此時已然轉了話頭,似乎終于想起了蘇念奴如今的身份。
“都胡說什麽,她一個罪奴,禍國叛國,死了才應拍手叫好,輪得到你心疼麽?”
腳已邁上馬車的趙破奴擡眼,定定地掃看了一圈,讓看熱鬧的人都閉上了嘴。
直至高大的男人身影沒入車廂內,百姓們才輕輕松了口氣。
“不愧是兇煞的蠻子,那眼睛如豺狼般,對上一眼就似要了我命去!”
“也不知蘇氏如何能抵得住這蠻人,怪不得前陣子病得如此嚴重。”
“啧,若不是将軍府納她,她還在官奴所做妓子,感恩戴德才對吧!”
“就是,怕是早就在官奴所學了狐媚伎倆,把這蠻子的魂勾走了呢!”
零零碎碎的讨論聲傳入兩人獨處的車廂內,趙破奴的眉幾乎擰成了結。他是暴烈的性子,按捺不住想要出去再兇一番,卻及時被蘇念奴柔軟的手按住。
他垂眸,看着覆在自己衣袖上那只白皙纖細的手,下意識要往後撤。
她并不喜觸碰自己。
蘇念奴卻稍稍用了些力氣堅持,而後問道:“将軍很在意百姓的閑言?”
趙破奴被看中了心事,抿唇不答。
“洛京百姓安逸慣了,受世家影響,向來如此,将軍不必為此妄自菲薄。”她寬慰的語氣淡然,似乎對外源源不絕地羞辱毫不在意。
趙破奴突然想起她也算是武将之後,于是他問:“你心中不怨?”
蘇念奴定定地觀察着他冷硬的側顏,誤以為他介意百姓看低他,心中有了惋惜,于是低嘆道:“将軍少年英雄,我心生敬仰。與你同坐,更是我之幸,為何要怨?”
她擡頭望向趙破奴,水眸清亮,光明磊落。比起怨,她更多的是不甘,不甘蘇家滿門忠烈卻落得如此下場。這種不甘,支撐着她如今坐在此處,以更泰然之姿面對所有流言蜚語與陰謀重傷。
趙破奴只覺四下一靜,向來銳利如狼的眼中僅剩下少女潔淨的面容,心中翻湧着饕餮巨浪,幾近把他淹沒。
多年前,他受蘇念奴所救後,回到破舊擁擠的古廟時下了場大雨。他在那溢滿雨水的破缸中,第一次認真觀摩了自己的面容:衣衫褴褛,一臉蓬頭垢面,面上還有因偷竊被毆打留下的傷,眼中毫無光澤,仿如行屍走肉。她所救下的自己,是如此不堪,卑劣,醜陋,如偷生蝼蟻,死不足惜。
可在此刻,他在蘇念奴的眼中清晰看見了她的欽佩與敬重。
他怔忪地與蘇念奴沉默對望,猶疑不定。一種狂潮自心中洶湧而起,令他下意識啓唇,想要詢問什麽。
“将軍,崔侍郎出來了。”馬奴在才車廂外打斷了他的思緒,恭敬回禀。
趙破奴猛地縮回手,應了一聲後揭開了簾子。
崔毅只是走近來确認人是否在馬車中,看了兩眼後,便領着人往刑部去了。
馬奴老實地跟在後頭,緩慢地驅使着車駕,漸漸離開了将軍府。
而坐在車駕內的人,又恢複了以往的拘謹與克制。
方才的一通勸慰,只是蘇念奴不忍心罷了。她知道作為武将在洛京所以承受的,也明白被人瞧不上到底是什麽滋味。因為他與父親,其實并沒什麽不同。
可如今靜下心,卻又多了幾番忐忑,只覺自己太過唐突,或許惹了他不快。
她斂眉不敢言語,在微微颠簸的馬車之中,思索着刑部今日此舉到底有何圖謀,又該如何破局。
就在即将忘卻身側坐着一個大活人時,卻突然聽見了趙破奴詢問道:“崔毅提及的陳仲元,你認識?”
與其說是發問,更不如說是肯定。
“他是清河陳氏嫡次子,曾在學社對我不敬,滿口穢言。”蘇念奴驚訝于他如此銳利地發問,卻也只能如實禀告,“阿弟為我出頭,折了他的腿,害他在家養了半年。當時陳家上陳陛下告狀,參了父親一本。”
說罷她又覺自己這兩日因舊人舊事似乎會令他誤會,又抿唇補充道:“我過去行事确有些荒唐,但也并非常常如此。”
趙破奴并未在意她的顧慮,只是問道:“後來呢?”
蘇念奴忍下回憶中的冷意:“我攜阿弟到禦前致歉,由着陳家家奴當着百官的面,仗了阿弟十下。”
那十下打在阿弟身上,也打在了蘇家的門楣上。她尚記得當時的自己站得筆直,強忍着要去維護阿弟的心,把朝堂百官的面目記得一清二楚。
趙破奴顯然沒想到此事竟是如此結局,感知到她周身冷下來的氣息,面目也不由沉了下來。
然蘇念奴非常善于控制情緒,透骨的冷意不過溢出一息,她便壓了回去。
“依崔大人所言,我确實是殺害陳仲元的有力嫌疑人。”她輕聲嗤笑一聲,似乎對此結論感到荒唐,卻也沒有否認。
因為崔毅那三問,她實在無話可言,無冤可訴。
她在初九那夜一人衣衫不整闖入趙破奴屋內,并無旁人見過她口中的賊人,更無旁人能證明她并未去過後院花池。至于那一方錦帕,她并不清楚前些日子燒了衣物當中有無,這賬簿是絕不可能對得上了。
人證,物證,動機,對她皆不利。便是再蠢鈍,蘇念奴也明白是在針對自己。
可她不敢辯駁為自己喊冤,更不敢開口讓趙破奴信自己。只能親自走這一趟,看看刑部到底目的為何,不惜下此局也欲把她帶離将軍府。
馬車緩行于大道,于她而言卻是一條未知的路。但她除了從容登上車駕外,并無其他選擇。
“你不是。”
突如其來的否認,讓蘇念奴愕然地看向他。
趙破奴并未躲避,目光堅定,未見半分試探:“兇手不是你。”
這個回答實在令人意外,蘇念奴沉默了很久,才問道:“将軍為何信我?”
“你不會武,要殺害一個男子,是極困難之事。”趙破奴老實答,“其次,那屍首我見過,死于匕首刺于胸前。你的身高,還有握刀的角度,不符合。”
他如此一本正經地分析,反而讓蘇念奴松了口氣,轉而嘆道:“或許刑部也清楚不是我。”
就連他都能分析出的簡單道理,刑部仵作豈會發現不了。
趙破奴點頭表示贊同:“你身上,有刑部想要的東西?”
誣陷兇手是她,其實并無好處。唯一能得的,是可以把她與周身所有物均帶回刑部勘察。
蘇念奴神色一滞,眼中蘊藏了幾分沉郁。
馬蹄踏踏,帷幔輕揚,大道之上偶有遙處吆喝叫賣之聲,散在秋風之中,顯得格外靜好。然蘇念奴藏匿在闊袖下汗津津的雙手,糾結交纏,拿不定一個主意。
“當初在刑部大獄,尚書盧大人也曾問過我與母親,父親是否交托過什麽給我們。但再細問是何物時,他們卻閉口不言。将軍若是因此而救我,恐怕會失望。”她明顯的頓了頓,不安地低聲道:“我對此物,實在一無所知。”
今日設計要盤查她,大約是猜忌近日雲引之送來的“嫁妝”之中有此物吧。
眼前一直撥不開的迷霧被風吹散,卻依舊讓她感到迷茫。
他能相信自己并非兇手,是透過屍首找出的證據。可這個問題卻并非是憑她一人之言就能令人信任的。若真能如此簡單,刑部何以如此糾纏不休?
趙破奴端坐着,眼眸緩緩移至她耳側的東珠步搖上。
在颠簸的馬車上,她發上的東珠不再冷靜自持,反而随着不自覺地反應而有了點點生色。此刻它正輕晃着,順着她巧盈剔透的耳打轉,緩慢又溫柔。
蘇念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心中又泛起了異樣的思緒。
他似乎總很喜歡她的發飾。
趙破奴不知自己的舉動被察覺,怔然忘了許久,直至蘇念奴以為他會以沉默回避她的坦誠時,才見他收回了目光,緩緩回道:“我信你。”
僅僅三個字,他發音卻十分緩慢。低沉得仿佛在胸腔中回蕩了良久,最終才見半截門,從中逃逸而出。
蘇念奴意外于他這樣答,不禁擡起眼。雙眸清澈地與趙破奴對視,她企圖看透這三字背後蘊藏的謊,卻一無所獲。
最終,她只是輕松了一口氣,朝他感激地笑了笑,聲音寂寥而蕭索:“将軍是頭一個信任我的人。”
她确實對此一無所知,甚至不知為何自己能活下來,而非陪着母親共赴黃泉。
但能遇到趙破奴,或許也證明了自己的處境并不算太遭。因為他實在算不上是小人。甚至比自己所想磊落得多。
“你為何答應入刑部?”趙破奴見她面色有些難看,下意識皺了皺眉,換了個問題。
她不是一個沒有準備的人,既然答應入獄,想必是有了後備。
“将計就計罷了。”她輕聲道,“将軍放心,我知道該如何做。”
夜闖她房內翻查衣物時不敢殺她,如今進了刑部大獄,他們也不會有勇氣下手,無非是要借機拷打一番罷了。左右她什麽都不清楚,便是拷打也問不出什麽。
她捏着雙手,垂首自我寬慰,試圖隐藏于深處的恐懼。
蘇家下獄那日,她曾被帶往此處關押并接受審訊。當時她在刑部大獄呆了多少日早已數不清。唯一還能記起的,是獄中他們對母親與自己的用刑。疼痛與鮮血,猶在耳畔的冤哭,偶爾還會入夢,警醒她曾在此度過了如何的時光。
可毫無退路之人不能怯,更沒資格怯。況且,她或許還能從中得出什麽線索來。這對她而言,算是好事。
輕輕吐出一口薄氣,她正欲說些什麽,趙破奴卻開口了,讓她不禁擡眸看向他。
“我與你一同進去,不會有事。”趙破奴正側頭看着她,雙眼沉穩,冷靜,更是磊落。
還未來得及問此話何意,馬車已及時停下。
刑部到了。
“他們不敢對你如何,我也不需要你做任何事。”趙破奴認真地對她囑咐,而後率先出了馬車。
恍惚間,蘇念奴感覺他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腦海中又響起了臨行前顧淨言叮囑再三的話:“兄長不會害你,你一定要信他。”
不會害她麽?
她垂眸低笑,僵直的身子緩緩放松了下來。繼而又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了發顫的懼意,徹底淡了神色。她又端正了自己一向得體的儀态,跟随趙破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