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
第 41 章
太子的突然出現讓兩人忙不疊行禮,心中滿是驚詫。
謝珩钰從善如流地讓了主座,為他斟茶。
一室幽燈如豆,明明滅滅,四人各懷心思,卻不知該從何開口。
蘇念奴雙手垂放于膝上,袖下交疊的手指捏得結痂的掌心生疼,率先啓唇問道:“方才殿下言,父親得罪了韓王。”
陛下長子韓王秦讓之,王皇貴妃之子,母妃系出琅琊王氏嫡女,外祖任當朝右相,十六封王。
當今大魏黨争繁雜,與帝位之争有着莫大幹系。
“你不知?”太子頗有些狐疑地看向蘇念奴:“範陽盧氏,清河崔氏兩族為韓王謀,與謝氏雖有來往,卻非孤之人。”
趙破奴聽罷,看了一眼謝珩钰。
謝珩钰察覺了他的神色,淡笑了一瞬。
“父親不過戍邊守将,為何會被韓王針對?”蘇念奴緊緊盯着太子,急切道,“殿下可有父親蒙冤罪證?”
太子摸起茶盞,輕啜了一口,答道:“孤與珩钰把平陵之戰反複查了大半年,線索皆斷了。”
“當日求援的士兵被壓回京後由刑部審訊,畫押口供遂放了回家。不出半月,全家亡于洪澇之災。參與當日之戰的士兵,再無生還之人。”謝珩钰續道,“鎮國公舊部也因叛國一案入獄嚴查,十死九傷。喊冤之人無數,卻苦無憑證。”
“從我家中尋到的書信,謝少卿可查過?”蘇念奴身軀微傾,問,“他們污蔑構陷父親與渾邪王互通書信,憑的僅僅是在書房中印有渾邪王大印的信箋,如此武斷,必有蹊跷。”
謝少卿搖搖頭:“大理寺只負責從旁協助,刑部尚書對關鍵物證皆納于自己手中,我只在卷宗中知其大致內容,不曾見過實物。”
趙破奴眼看着蘇念奴的臉色漸變蒼白,不由開口:“殿下既已現身,有話不妨直言。”
太子笑着看了一眼趙破奴,卻并不計較他的催促,反而頓了頓語氣後,溫聲問蘇念奴:“鎮國公生前,可曾交托關于韓王之物給你?”
蘇念奴擰眉,緩慢地搖頭。
“鎮國公夫人在生前受訊,有人與孤通報,言她對盧尚書說了一句話。”太子放下了茶盞,語氣雖依舊溫和,看向蘇念奴的神情卻逐漸銳利起來,“她說,若你死于此,此物永不會落入他們手中,但孤也永不可能得知其中真相。”
“可我不知道是何物。”蘇念奴抿唇低聲道,“我從不曾聽父母提起過此事。”
“鎮國公夫人亦曾在獄中私下與我說了一句話。”謝珩钰卻插話道,“她要我保住你,将來會有大用。”
蘇念奴面容徹底失了血色,神色越發凝重,似是陷入了一種自我質疑之中:“我不知道......”
她自陳仲元案後已絞盡腦汁,努力回想父親與母親對她所言的每一句話,卻找不到任何線索。所有人,就連她自己都堅信着父親把重要之物留給了她,可她卻如此無用,尋不出一點思緒。
一只手輕輕搭在了她緊捏的雙手上。溫暖的,寬大的,輕而易舉覆蓋着她冰涼卻生津的雙手。
微微攏了攏以安撫她的情緒後,趙破奴輕抿唇,道:“相信殿下願意私見我二人,心中應是有了信任基礎。”
謝珩钰聽出了他言下之意,唇邊染了笑:“自然。告知此事,不過是想詢問郡主可知此事。既然郡主不知,則證明尚需再查。”
蘇念奴得了趙破奴安撫,心緒已安定下來:“我與将軍今日來,正是要為此相詢于少卿大人。還請不作隐瞞,直言告之。少卿與我父親交好,可曾聽他提起關于三年前朝堂的異常之事?”
謝珩钰擰眉細思,沉吟了一陣答道:“三年前我秋闱登科,于年後奉诏南巡,回京後任職大理寺少卿,才漸與蘇公交好,不曾聽他提起當年之事。可是得了什麽線索,與當年事有關?”
兩人對視了一眼,把陳漾尋到的書信交了出去。
謝珩钰仔細看了一陣,神色更沉重了:“筆跡遒勁,确實是蘇公字跡。”
“三年前大魏恰巧遭逢天災,朝堂亂做一團,戶部與兵部為糧饷一事争得不可開交。”太子緩聲道,“兵部糧饷削減,關涉邊關将士,想來也最有可能與蘇公和陳将軍有關聯。”
他的聲音如當頭棒喝,一下子驚醒了蘇念奴。
“三年前大魏天災受饑,後又因郡中生疫,朝堂幾近亂作一團。”她低聲喃喃道,“父親那年雖因傷病賦閑洛京,但從不曾上朝議事,更沒有與官員過從甚密,見過的只是一些兵部官員。”
衆人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個案件。
三年前、兵部、蘇鼎、洛京。一切矛頭直指一件事:兵部侍郎宋知直私吞軍饷案。
三年前大魏天災,萬頃糧田受淹,導致糧食饑荒,鬧得人心惶惶。戶部以稅收不利,國庫虧損為由,請旨削減兵部糧饷,導致兩部官員在朝堂互相攻讦,皇帝頭疼不已。就在此期間,兵部侍郎宋知直私吞軍饷一事被揭發,最終以宋家男丁腰斬于市,其餘女眷充入官奴所結了此案。
此案惹得皇帝震怒,不僅同意了兵部糧饷用作赈災,近年為了平息赈災不利的民怨,更是進一步施行了薄稅政策,導致邊關軍饷驟減,至今未曾恢複。
蘇念奴這些日子重新整理将軍府賬簿,已将這幾年元叔與顧淨言來往的書信皆看了一遍。從顧淨言一次次推拒撥錢給元叔的理由中,也明白了為何他們如此節衣縮食。
士兵糧饷不足,會嚴重影響戰事。想來便是從那刻起,讓趙破奴生了把手上的錢兩皆用作補充軍饷的念頭。
當然這也并非只有平陵一郡由此困擾,蘇念奴也曾偶爾聽過父親提起雁北軍饷不足的問題。當時邊關各郡震怒,雁北更有士兵出現了嘩變之象,是父親極力鎮壓才沒有生出事端來。
上回在調查陳仲元案時李沐便提過,三年前上任陳家家主兵部侍郎一職。再考慮到此前發生的種種,幾乎已經坐實了她的推測。陳家的位置,極有可能是構陷宋知直後得來的。
蘇念奴急切補充道:“趙郡宋氏在洛京并非大族,能任上兵部侍郎一職,全因他個人才華出衆。四年前宴上,他寫下《忠兵賦》引得陛下贊賞,親自提拔他上任兵部侍郎一職。宋侍郎性情溫文,又剛正忠君,父親與他關系确有幾分親密。後來因私吞軍饷一案,父親卻再也不曾提起過他。這并不似父親性情。”
太子展着書信沉吟了一陣,突然問道:“孤記得宋家如今僅剩一個孤女,是宋知直嫡妹,如今當在官奴所為罪奴。”
蘇念奴微微抿唇,點了點頭。她因父親與宋知直關系尚算親密,對宋家有一些了解。
“宋侍郎父母早逝,家中人口單薄,出事那年僅有嫡兄妹二人操持家族之事。若要重查此案,或可去官奴所尋她相詢。”
“不必。”久未開口的謝珩钰低聲道。暗黃的燭光明明滅滅,無法映出他此時的神情,“她如今在我的私宅,我親自去一趟就是。”
當初他去官奴所所尋之人,便是宋氏嫡女宋初曦。只是不曾料到,此事竟牽連了她。
衆人頗有些驚訝地望向他。謝珩钰在外孤冷清高,更是潔身自好,從不沾女色,誰料......
但此事說到底不過私事,他們自是無權過問的,對他的決定皆無異議。
雙方粗粗交換了信息,太子又沉重嘆息,輕聲道:“孤對鎮國公此案的信息,并不比你們多。此前讓珩钰示好于你們,是孤希望威遠将軍能助孤為鎮國公翻案。”
他舉杯,對趙破奴而飲:“這不僅能查清陳遜将軍之死,更能助洗清鎮國公冤屈,肅清大魏朝堂。将軍可願助孤一臂之力?”
蘇念奴被他的言論驚得心髒直跳,卻不動聲色地看向趙破奴。
于私而言,她自然是希望趙破奴答應。可她更擔憂的是太子另有圖謀,連累了趙破奴。
她垂下眼眸,輕輕抿了一下薄唇。而後被趙破奴輕按着的手微微用力,不動聲色地勾住了他的衣袖,意味十分明顯。
趙破奴側眸看她。只見她眸光清正,消去了方才的急切之色。她不語,可趙破奴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将軍三思。
她久居洛京,比趙破奴更明白陷入朝堂黨争的後果。她如今的狀況,更是赤裸裸的例子。她不能為了一己之私求趙破奴答應此事。
可趙破奴面容不變,手已輕輕松開了她。
他本就沒什麽好猶豫的,哪怕是她讓自己拒絕。義父之死越發蹊跷,他必須要查。更何況,若是肅清了大魏朝堂,替鎮國公洗清冤白,就能助蘇念奴恢複郡主之位。
這個誘惑于他而言實在太大。
他身側之人,本就應如月高懸,不染塵埃。
于是他垂眸,緩緩端起了半涼的茶盞,一飲而盡。
。
待兩人離去,太子與謝珩钰坐于同側,四下靜默,久久無言。
“郡主是在怪孤,孤知道。”太子苦笑一聲,突然道。
謝珩钰摸了摸腰間的玉飾,回想起蘇念奴方才臨走前的話,答道:“郡主承繼鎮國公之風,更證明了是可信之人。”
洛京貴女之中,不缺聰慧的女子,但鮮少有如她這般正直的姑娘。
就在趙破奴把茶飲盡,答應與他們一同查案後,蘇念奴卻沉默着,掩袖飲過茶後,方開口道:“朝堂傾軋之禍,不應涉事邊疆。我父如是,威遠将軍亦如是。殿下明辨是非曲直,當理解念奴之意。”
确實,太子要查鎮國公案,是有要借機扳倒韓王之意。今日與威遠将軍謀,也是盼着他能支持自己的。
只是蘇念奴信不過他們。一如當初鎮國公雖與謝珩钰有深交,卻依舊在此事上對他們做了隐瞞一般。否則此案不會查到今日,依舊不知其中要害。
但他們并不知,太子是真正的仁德之君。
多次示好,禮賢下士,既不施恩求報,也不施壓強求,要的就是趙破奴心悅誠服。
當日在将軍府中,謝珩钰也是經太子授意,需看清郡主在府中不曾受委屈,才能把陳家的線索交于趙破奴。
心有是非曲直,不欺弱小,才是太子看中與信任趙破奴的地方。盡管個中隐秘的情感,他不得而知,卻也算得上是陰差陽錯。
謝珩钰明白太子因蘇念奴一句話而心中煎熬,親自續茶:“威遠将軍既已同意,無論如何,也算得上一樁好事。”
太子卻無端問道:“珩钰,鎮國公死得如此冤屈,可也有孤命你結交于他的緣故?”
他心中隐隐有個推測,是否因鎮國公與謝珩钰交好,才叫韓王生了謀害之心。
謝珩钰微怔,側眸去看太子孤薄的身影。
太子是他的表弟,幼而失恃。陛下雖在太子幼年時多有厚愛,亦不再封後,卻在其成長過程中與太子漸行漸遠。
他們二人年幼時,也曾一同逗貓遛狗,如今年歲長了,倒也不再有片刻閑暇。反而為了身份與帝位而步步為營,惶惶不可終日。
他是心疼太子的。卻不知坐在身側的太子殿下,也一同心疼他。
“當初你轉科舉入仕,又斬殺齊郡腐敗子弟,遭士族所棄,可曾有悔?”不待他回答,太子又問道。
“為殿下謀,無所悔。”謝珩钰淺笑着,從善如流地答道,“士族深根腐爛,已成國之大患,韓王願意勾結,卻不知其如空中閣樓,徒剩其表。韓王手段狠辣,不知仁德,才連累鎮國公慘死,何罪于殿下?”
當年匿名參與科舉,南巡斬殺齊郡子弟,皆是他與太子深思熟慮過的主意。
大魏自高祖始,士族封地與爵位兄終弟及,父死子繼。百年至今,士族勢大,樹大根深,早已如蛀蟲般腐蝕大魏根基。
他雖貴為士族之子,卻并不願意看着大魏如此下去。
太子母族謝氏早在謝皇後尚在世時便有頹勢,近年世家各族紛紛投于王家,已令太子心焦不已。若非占着嫡長子的地位,為人又無可挑剔之處,只怕朝堂早已逼迫皇帝易儲。
故他才甘願舍了謝氏子弟的名頭,另辟蹊徑,轉科舉入仕,以謀求新的勢力助力于太子。
哪怕父親至今不願再見自己。但這已是他為了太子,也是為了謝家未來而行的最險的棋。
“孤只是不明白。”太子含恨道,“父皇封孤為太子,為何要任由韓王勢大,屢次打壓于我,放任衆人皆為韓王謀。而孤呢?卻還需靠你走上險路,為孤踽踽獨行,陷入兩難之境。”
太子知道謝珩钰的境地很困難。為父所恥,為士族所憎,為儒生所憚,卻不得不周旋其中,為他結交寒門儒生,交好武生名将。
“珩钰并無悔,甚至為之慶幸。”謝珩钰拍了拍太子的肩,故作輕松地笑道,“高儒有大智,蘇公好俠道,皆是大雅之人。反倒是殿下你,不能與他們暢談一番,所失樂趣實在太多。”
太子被他所勸慰,心情倒是好了一些。只是心中郁結難解,始終愁眉不展。
謝珩钰見他如此,心中終是一嘆:“殿下可還記得,太傅對我們的教誨?”
同為皇子,皇帝卻奉行了兩種教育方式。與韓王所受教之不同,皇帝為太子安排的太傅是重儒輕道的。
謝家當年并非不曾想過為太子換太傅,甚至在謝皇後逝後又擇了一位謝氏女送入宮中,請旨皇帝把尚且年幼的太子送至她手中撫育。不料皇帝竟直接拒絕了,只宣了謝珩钰進宮做太子伴讀。
太子就此獨居東宮,由着宮人撫育長大。因着這樣,太子心思反而更敏感一些。
謝珩钰熟知他的性情,于是迎着他的目光,徐徐答道:“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同道而行,奉身舍己于信義,不懼死生。陛下盼望殿下能奉行君子之道,中興大魏。您不該質疑自己。”
這是謝珩钰要的人生。哪怕為世不喜,他也要堅持下去。他也會幫着太子堅持下去。
太子微怔,被他如此點明,方放下郁結,笑着嘆道:“珩钰是孤的良朋,更是孤唯一的诤友。”
謝珩钰淺聲笑着,并不答話。
幽燈一盞,照在屋內投出兩道淺淺的影子,是兄與弟,也是君與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