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章

第 48 章

不同于後宮的觥籌交錯,前殿的交鋒反而更暗流洶湧。

趙破奴領着人入殿跪見皇帝時,便見他一旁站着太子與韓王。

過去他鮮少關注京中官員,今日是頭一回打量這二人。

比起前些日夜裏所見,今日太子秦堯之衣着莊重得多。他的身姿分外挺拔,含笑時面容溫和守禮,穩重自持之餘,眉眼隐隐含威,頗具天子之儀。

一側韓王正與皇帝說着話,身上穿的與士族子弟無異的華貴錦服,袖闊風流,形容恣縱。他的膚色白得發青,眼下發黑,遙遙看去可見他沉郁的神态。

趙破奴快速逡巡了一圈,看見謝珩钰正站在左側,便收回了目光。

皇帝見了來人,忙上前親自摻扶。

“今日為你慶功,自不必多禮。”他似乎聽韓王說了什麽值得高興之事,面上容光煥發。

看着趙破奴一旁站着的兩個姑娘,他先是把目光停在了顧淨言身上:“你就是趙卿義妹,任職平陵軍統領斥候的女将顧淨言?”

顧淨言雖是頭回入宮,倒也不生怯,聲脆腔圓地答道:“回陛下,正是臣下。”

皇帝讓她擡頭。太子在一旁陪着,見她面容姣好,紅痣生媚,不由發愣,有些驚詫的相熟。

“你這義妹,倒不像是個行軍的。”皇帝也驚奇地朝趙破奴道。

“殺敵忠君,男子做得,女子自然也做得。”趙破奴答道,“她身手矯捷,平陵軍中斥候兵無出其右,衆将若有不服者,皆可尋她挑戰。”

皇帝生了好奇,問道:“那有多少人挑戰過?”

顧淨言看了一眼趙破奴,自己應道:“陛下,臣下統領斥候軍近一年,數來也有挑戰者二十三人了。”

女子為将自是艱難,她隔一段時間就要遭人挑戰一回,倒也已經習慣了。何況戰場生死一瞬,斥候作用甚大,她若技不如人,自然也該讓賢。

“如此巾帼英雄,理應重賞。”皇帝聽她所言,不禁大悅。想了一陣,問道:“你年歲幾何了,如今可有婚配?”

顧淨言微怔,如鹿的眼擡起,隐隐感到不好,但也不得不答:“陛下,我還不曾建功立業,不想嫁人。”

她說的急,連“我”都脫口而出了。

韓王聽了此話,正欲開口,就聽見謝珩钰踏出一步,躬身道:“陛下,巾帼英雄的心胸自是大有天下,早早婚配做人妻,豈非魯王養鳥,郁志而死?”

“謝世子當真大膽,你在暗諷父皇是魯王?”韓王冷笑罵道。

顧淨言不知為何事情就從她的婚嫁轉到了讨論養鳥上,忍不住偷看一眼趙破奴。卻見他面色并無異樣,似乎并不着急。見他如此,顧淨言也稍微放下了懸起的心。

反正兄長總不會把她害了。

“下官以魯王養鳥比顧斥候嫁人,自然是将她比海鳥,夫家比魯王。不知海鳥臯鳴于滄海,反欲囚于內室者,不過以己養養鳥。”謝珩钰微微一笑,恭敬答道。他緊咬不放,向前一步,詢問道:“只是臣下近來夜讀此典故,心有一問欲相詢韓王殿下:魯王垂涎海鳥,到底是心中珍愛此鳥,還是為見祥瑞而拘之?”

韓王面色徹底冷了下來,叱道:“莊子尚道而世子學儒,如此詭辯聖人之言,曲解魯王對海鳥珍愛之情,到底何意?”

皇帝聽他們争了一會兒,并不下定論,反而偏頭問太子:“太子,你如何看此事?”

太子被皇帝親自點了名,自然是必須回話。他微微思索後,恭敬答道:“顧斥候是剛烈報國之士。婚配若能琴瑟和鳴,合二姓之好,自是好事。但若錯配鴛鴦,便如謝少卿所言,自成魯王養鳥,郁志而死,實為不美。兒臣不知誰家公子是顧斥候良配,但婚配嫁娶,自有父母之命。然父死而兄為長,此事,趙将軍或可為父皇解惑。”

這回答,倒也算不偏不倚。這聯姻重點本就在趙破奴,若他不滿意,這聯姻是禍是福,就更難辯了。

可這話不是皇帝所問,趙破奴不敢答。他先是掀了一下眼皮,佯作觀察皇帝的神色,見他點頭才拱手簡略答道:“家妹常年飲馬燕勒湖畔,不懂京中規矩。若非她生性剛烈,累教不改,微臣何以允她入營為将。齊大非偶,實在難攀高門。”

想起顧淨言方才的失言,皇帝确實皺起了眉頭。

他沉吟了一陣,道:“小女子心懷大志,既然能連勝二十三名男子,要繼續為國效力也無不可。婚嫁之事,确實無需着急。”

他确實有意留人,但如此行徑的女子,确實難在洛京嫁娶。送到世家難免惹趙破奴不快,也屬得不償失。

韓王心有不忿,話未曾開口,卻被皇帝用眼神制止。

皇帝揭過了話題,從容不迫地看向了陳漾:“弋陽本次歸京,可還想着回耒陽守孝?”

太子低垂着臉,因預測到了皇帝的想法,實在有些難以遏制地輕抿了抿唇。

陳漾比起顧淨言,回話要從容得多:“臣女聽聞義兄身受重傷,故而趕回探視,年後若無旁事,臣女仍舊想回耒陽為父親守孝,滿三年再歸京。”

“陳遜有孝女如此,實在難得。”皇帝轉了轉眼眸,感嘆一聲,“只是前陣子聽聞你在耒陽也病了一回,陳家獨留你一孤女,若再有閃失朕便愧對陳遜護國之情。這回歸京,就別再回耒陽了。況且你年歲也到了,朕該為你賜婚,尋個好夫婿才是。”

陳漾跪伏,恭敬謝恩:“陛下天恩浩蕩,體恤臣子,臣女感激涕零。只是此次回京,臣女除了看望義兄外,尚有一願盼陛下成全。求陛下恩典,年後準許臣女去一趟平陵,帶一抔黃沙回耒陽,埋于家父墳前,親自為家父完成遺願。”

她語氣急促,聲息有些動情,微有嗚咽之聲。

皇帝見她如此,不由親自扶了她一把,詢問道:“此話何意?”

“臣女在耒陽守孝時,聽家中元叔提起,說是父親曾親自吩咐元叔,若有一日戰死沙場,當在他墳前埋一抔平陵的黃沙。他從軍三十餘年,任平陵郡守二十載,血戰守城,死傷士卒兄弟無數,心早已系于平陵。這一抔黃沙,是他盼望到了九泉仍能替陛下守着平陵,仍能與邊關将士一同浴血奮戰之意。臣女生前不曾時時盡孝,如今得知父親心意遺志,想親自完成此事,以成全父親忠義。求陛下成全。”

陳漾話說到此份上,皇帝便不再勉強。

只是韓王心有不甘,在旁忍不住朝陳漾道:“弋陽郡主忠孝兩全,為世所表,回京後父皇還是要為她尋個好婚事。兒臣二表弟此前就曾誇耀陳家滿門忠烈,對弋陽郡主贊賞有加。”

趙破奴原是低垂着眸的,聽他此話終于忍不住擡起頭看韓王。他面相生的冷,人又寡言,貿然把視線投射而來時讓韓王猝爾一驚。

但很快,趙破奴複垂眸,并沒有開口。他已拒絕皇帝一次,不能再拒絕第二次。

可他知道,會有人替他拒絕。

陳漾顯然也明白自己借父親拖延親事皇帝已做了讓步,并不敢直接反對韓王。心中正暗自着急,就聽見太子突然笑了一聲,似是想起了什麽可笑之事:“說起這個,前些日子兒臣聽表妹說起到王家參宴,王家庶子提起近日讀史,對一奏彈大為贊賞,奏彈雲‘禮教雕衰,日失其序,姻娅淪雜,罔計厮庶’。就連世子也大言其琅琊王氏,百年之族,不可廢禮失序,當以此為鑒。不知皇兄可知此事?”

他的話讓皇帝冷了臉,韓王也因他所言徹底僵了臉色,不知如何應答。

自上回揣測了皇帝欲把趙破奴調回京中的意思,他就想為王家讨一門與趙破奴的聯姻,但如今此話一出,算是徹底斷了這個念頭。可他得不到的,自然也不會讓太子如願。

然太子只頓了頓,繼而轉向看皇帝,淡笑道:“弋陽郡主年歲既到,自然該由父皇親自擇婚以示隆恩。只是兒臣覺得,這事還需要仔細斟酌才是。”

陳漾聽了這話,趕忙答道:“父親忠君為國而死,臣女又得天恩眷寵,若還能有陛下親自賜婚,得金玉良緣,必定可慰家父疼惜臣女之心。”

她并沒有推拒皇帝的賜婚,只是搬出陳遜來,要皇帝仔細斟酌人選。

皇帝先是看了眼太子,又看了眼趙破奴,問道:“趙卿,你怎麽想?”

“弋陽郡主為臣義妹,又久居洛京,如今能得陛下恩寵,自然最好不過。”趙破奴拱手答道。

有太子在朝中,他倒是不太擔憂陳漾的婚事會這麽快定下來。何況等陳漾來回跑一趟平陵,朝中恐怕早就有了別的變化。屆時如何尚且不知,皇帝斷不會倉促把自己捆綁給韓王一方。他不敢拒,是因不敢令皇帝猜忌。

“如此,那便等弋陽完成陳卿遺願再仔細斟酌。”皇帝見他退了一步,自己也不好逼得太緊。他又轉眸看韓王,語氣帶了些責備之意:“王攸向來口無遮攔,不過昔日随口提及弋陽之語,何以值得取出來談。”

韓王心有失落,明白了皇帝的心思。連忙拱手,朝弋陽致歉:“小王無知,錯點鴛鴦,還請郡主恕罪。”

陳漾忙不疊否認,謙虛恭維。

皇帝雖然暫歇了給趙破奴在洛京留質子的心思,但也不會全然信任趙破奴。

接着又問了李沐和阿炎幾句話,才轉向對他道:“朕問太醫署,趙卿傷病似乎不見好轉。”

趙破奴不動聲色地答道:“臣下無礙,陛下不必擔憂。”

“開春後,你也及冠兩年了吧。”皇帝思索了一會兒,“朕記得,你的義父在你這個年歲,已經娶親了。”

顧淨言眉心一跳,心想陛下今日是和結親這事過不去了。

“義父戰死平陵前,卻也曾催促臣下娶親。”趙破奴并沒有拒絕話題,反而順着皇帝的心意道,“本次回京臣下也命人重新修繕将軍府,意在親自斬殺渾邪王後,回京向陛下讨親事。”

“哦?”皇帝聽他此言,不由問道:“想來趙卿是有心意的姑娘家了?”

西戎渾邪王部時盜關市,更有燒殺搶掠之暴行,他心中不滿已久。若能解決此患,确是大功一件。屆時就是尚公主,皇帝也是有可能要同意的。

趙破奴只是拱手,模棱兩可地低眉答道:“正是。”

皇帝本就意欲把他留在京中,如今被他正經的模樣逗笑,滿意道:“看來這姑娘身份不低。”

“趙将軍是壯志淩雲之人,但也有化作繞指柔的一日。”太子也笑道,“将軍今歲晉升邊郡太守,忙碌之事甚多,卻仍擔憂如今無所大成,不敢唐突佳人,當是極其珍愛此姑娘了。”

皇帝是似而非地看了太子一眼才頗為贊同地點點頭,又朝一直在旁候着的盧尚義招手,笑道:“盧卿今日早早來此,說是要當面對謝卿致歉。”

趙破奴自然不敢受,趕忙答道:“盧大人不過秉公辦案,何需致歉。”

皇帝早就聽聞他私下收了盧崔兩家的錢銀,也就沒有過多幹涉二人虛與委蛇。今日這戲,不過是韓王做給他看的,他并非全然不知。

衆人又談了一陣,見天色不早才一同往後殿去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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