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雪(一)

大雪(一)

玉海棠的警告猶在耳側, 細柳坐在巨石之上看着不遠處朝她招手的年輕公子,晨露無聲地自泛黃的狗尾草滑落晶瑩的一滴,她起身收刀入鞘, 毫不猶豫地朝那一行車馬而去。

至少玉海棠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縱然性命攥在旁人手裏,只要是她不願做的事,她千方百計也要違逆。

馬車上只有陸雨梧一人,他看着細柳彎身進來,随身也沒有帶着那個布兜, 他便問道:“你的貓呢?這幾日沒見你帶它。”

“在府裏。”

細柳簡短道。

陸雨梧無聲地打量着她,她滿額細汗,鬓邊落了幾點細碎的草葉,衣擺被露水潤濕,鞋底邊沿沾着一點泥土。

她從山中來。

陸雨梧不動聲色, 只遞給她一方幹淨的巾子,道:“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驚蟄他們呢?”

“他們随後就到。”

細柳接來巾帕, 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見陸雨梧指了指她的鬓發,她不明所以,卻伸手一探, 草葉落入指間, 她擡眸,再看向他。

“你是遇見了什麽好事嗎?”

細柳總覺得今日他眉眼之間比起往常更有一種明快之意。

“算是, ”

陸雨梧輕挑一下眉,他眼底隐含笑意, “祖父一向對我管教甚嚴,凡是朝廷中事, 他絕不許我插手,此次安撫流民的聖旨我雖是不得不接,卻也未料,祖父他竟會親口許我放手去做。”

“就因為這個?”

細柳問道。

“嗯,”

陸雨梧颔首,“這就夠了。”

一時間,兩人再沒說話,大約兩盞茶的工夫,馬車在老樹底下才一停穩,細柳便率先起身要掀簾出去,卻不防眼前忽然一黑,她驟然失力,卻猛然跌進一個透着幽隐冷香的懷裏。

細柳一瞬強打精神擡起眼,頃刻撞入陸雨梧猶帶關切的雙眸之中,他仿佛是感覺到什麽,擡起來那只扶過她後背的手,竟有滿掌的血。

他臉色微變。

“公子?”

陸骧不知馬車裏的狀況,正奇怪兩人怎麽還不出來。

細柳瞥一眼窗簾,随後掙開他的手:“走……”

陸雨梧卻握住她的手腕,恰逢細柳此時沒多少力氣,他扶她起來,又按着她的肩讓她坐下,對外面道:“先去書齋一趟。”

這安置流民的地方都快到了,怎麽又要往書齋去?陸骧滿腹疑惑,卻還是應道:“是。”

馬車內,陸雨梧看着面前的細柳,她後腦抵在車壁上,露出來下颌底下一道極細的,像是被什麽劃破的血痕。

她額邊的淺發再度被汗濕,一張面龐蒼白的厲害。

“怎麽弄成這樣?”

陸雨梧問她道。

細柳扯了扯泛白的唇,恍惚似的,忽然道:“現在,你還羨慕我的自由嗎?”

陸雨梧幾乎一怔。

半晌,她才像是清醒了一點,垂眸看了眼自己幾乎被血浸濕的衣料,猶如霜雪般脫塵的眉目之間隐有一分無謂的笑意,輕描淡寫:“代價而已。”

陸雨梧的書齋就在京郊的一座山上,院落靜伏于一片清幽的竹林深處,如今日頭好,一些黛袍侍者處于其間,或灑掃,或曬書。

甫一見陸雨梧一行人,他們紛紛停下手中事務,俯身行禮。

細柳走上木階,擡眸只見一方匾額,上書“無我齋”三字,聽見步履聲,她側過臉看向陸雨梧:“何為‘無我’?”

“隐者即無我。”

陸雨梧說罷,請擡下颌示意她往裏面去。

細柳方才走近,t守在廊上的兩名侍者立即推開木雕門,一個懸挂在門口正中的竹片風鈴碰撞着輕響起來,細柳的目光随之一晃。

“阿秀弄的,說好聽。”

陸雨梧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撥弄一下竹片。

細柳看向他:“阿秀在這裏?”

正是此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廊尾跑來,她先喊了聲“陸哥哥”,又看見陸雨梧身邊的細柳,她眼睛又是一亮,忙喊:“細柳姐姐!”

一只小黃狗搖晃着跟在她屁股後頭跑過來,看着它的小主人撲進一個陌生女子的懷裏,細柳身形一僵,顯然是沒料到多日不見的阿秀竟會如此熱情,什麽暗箭冷槍她都能應付自如,唯獨一個小孩結結實實的一個擁抱卻令她有點不知所措。

她抿唇,伸手摸了一把阿秀的腦袋。

“阿秀過來,”

陸雨梧将她拉過去,又喚來陸骧準備傷藥,這才俯身對阿秀道:“書齋裏沒有別的女子,你細柳姐姐受了傷,你可以給她上藥嗎?”

阿秀點點頭:“我可以。”

陸骧很快令人将傷藥備好,阿秀拉住細柳的手,陸雨梧站直身體對細柳道:“進去吧,天色尚早,等你上過藥後我們再過去,也不算遲。”

細柳颔首,與阿秀進去,身後那道門随之一合,因門窗閉合後光線弱,陸骧方才便令人點了兩盞燈燭。

阿秀松開她的手去放床帳,細柳則憑着兩點燭火環視四周,只見一道素紗簾後影影綽綽,映出那一整面牆上鑲嵌的書架,上面幾乎擠滿了書籍竹簡,一張書案擺在那兒,案上有一張古琴,墜挂着青竹流蘇。

香爐在側,白煙縷縷,幽隐的味道幾乎與他身上的冷香如出一轍。

“細柳姐姐?”

阿秀的聲音落來。

細柳回過神,看見阿秀站在床邊看她,她便伸手解下腰鏈,開始寬衣,阿秀看見她後背一片濡濕的血紅便吓了一跳,又見她貼身的衣料似乎與後背的傷口有所粘連,但她卻渾不在意地脫下來,後背縱橫交錯的鞭痕映入阿秀的眼簾,那麽多的血口子幾乎吓得她稚嫩的面容一下煞白。

細柳回頭看她:“把藥給我,你出去吧。”

阿秀抿緊唇,卻搖搖頭,她走上前用浸濕過的帕子小心地擦她後背的血跡,然後才打開瓶塞,往細柳的後背倒藥粉。

阿秀小小的年紀,雖然害怕卻也做得很認真。

“剩下的我自己來。”

細柳看她滿頭汗,又不知該怎麽包紮才好,便簡短說道。

阿秀只好和她的小黃狗坐在一塊兒,看着細柳自己用幹淨的細布利落地包紮好傷口,忽然一道敲門聲響起,阿秀和小黃狗同時回頭看向那道房門。

“細柳姑娘,書齋裏沒有女子的衣裳,我拿了一件公子的給你……”

陸骧說着,又覺得怎麽這話味兒不對,他忙補充道,“是今年新做的,公子沒穿過,他讓拿來給你應急用。”

他說完就把耳朵貼門上,只聽一道清越的女聲落來:“多謝。”

不一會兒,門開了一道縫,陸骧打眼兒一看,看到小黃狗吐着舌頭哈氣,他再擡頭,阿秀伸出來一只手。

“……”

陸骧将衣裳遞到她手裏。

細柳換過衣裳,看阿秀端來一杯水,便問她:“你在這裏過得好嗎?”

“好,”

阿秀點點頭,“這裏的哥哥們都對我很好,還教我念書,他們還給我撿了只小黃陪我玩……”

說着,阿秀想起那只貍花貓,她擡起頭望着細柳:“細柳姐姐,你的貓好嗎?”

“它很好。”

細柳說着,看了一眼地上滿是血污的衣裳中閃爍銀光的腰鏈,她頓了一下,還是将它拾起,牽着阿秀的手開門出去。

陸雨梧正與侍者一同曬書,此時天光更明亮了許多,他聽見開門聲響,回過頭只見細柳一身雪白圓領袍,淺金色的竹葉暗紋在日光底下瑩潤泛光,而她面容蒼白,彎眉如黛,如此映襯之下竟有一分莫名的英氣。

只是細柳雖然身形高挑,這件衣袍卻仍不太合身,下擺有些長,陸雨梧喚道:“陸骧,去拿一條玉帶來。”

今日的太陽越發的燦爛,幾乎驅散前幾日的陰寒,來福一邊扒拉着菜葉子一邊問道:“你不是說細柳大人早出城來了麽?人呢?”

驚蟄咬着塊糖,心不在焉:“你叽叽喳喳吵什麽?她那麽大個人又不會丢,這會兒不在定然是有事要辦,你指望我眼睛長她身上?”

來福被他這話哽住,才要再說些什麽,卻眼尖地看見不遠處一行人正朝這邊來,他忙道:“來了來了!”

驚蟄聞言,挑起眼皮打眼一瞧,只見細柳身着男子樣式的圓領袍,與陸雨梧并肩行來,他愣了一下,一個鯉魚打挺起身跑了過去:“我還當是哪來的公子哥,定睛一看,這不是我師姐細柳嗎?”

細柳面無表情地瞥他一眼:“李百戶他們呢?”

驚蟄摸了摸鼻子,道:“才卸了糧車,他們在河邊飲馬休整,等着你回來,好一道複命。”

說到這兒,他便想起另一事來,不由看向陸雨梧:“陸公子,好像戶部來了個什麽官兒,正在棚子裏等你呢,瞧他那模樣,就不是個善茬,那焦大人如今正殷勤伺候着呢。”

“我知道了。”

陸雨梧輕輕點頭,似乎并不意外,他與細柳相視一眼,擡步便要往前面的油布棚裏去,可才走出幾步,他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招來陸青山,令他去馬車上取來一個紫檀木嵌銀絲的八寶盒。

陸雨梧令陸青山将八寶盒遞給驚蟄,随後他又對細柳道:“昨日說好的,這是我的回禮,我祖父喜甜,所以家裏糕餅做得最好,你們嘗嘗看。”

只這幾句話的工夫,陸雨梧便匆忙往前面的油布棚裏去,驚蟄看着他們一行人的背影,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霎時被裏面各色精致的糕餅迷了眼,卻聽得“哇”的一聲,他一下轉過頭,只見原本應該在粥棚裏扒拉菜葉子煮飯的來福正對着他手裏的糕餅盒流口水。

“……”

驚蟄自己咬了塊到嘴裏,又順手往來福嘴裏塞了一塊,他湊到細柳身邊,“你還別說,陸府的糕餅是不一樣,不過陸公子今天可有的忙了,那戶部的官兒一看就是來扯皮的,難纏着呢。”

細柳擡眸,只見陸青山掀開油布棚的簾子,陸雨梧淡青的衣擺拂動,走了進去,她緩緩開口:“難纏的不是他,是陸雨梧。”

哪怕是皇城根底下流民的救濟糧,也總有膽子大的敢伸手進來刮油水,這種事在朝廷裏屢見不鮮,故而主理此事的官員大都有些資歷,又有人情面子,如此才能既赈濟流民,又能與一幹官員維持住那一團和氣,只不過是苦一苦流民少吃幾粒米,死活不相幹。

像陸雨梧這樣一粒米也不放過,非要全都添到流民粥碗裏的少年欽差還真不多見,何況他還是陸閣老的長孫,那些屍位素餐的大人們如今正覺得他難纏得緊呢。

“這東西看着好值錢啊……”驚蟄的手忽然勾住她腰間玉帶,卻定睛一看,玉帶內側有一繡字,竟然是“陸”。

驚蟄一驚:“細柳你怎麽……”

細柳拂開他的手,只見日光底下,這少年穿着他那一身蟹殼青的圓領袍,偏偏今日日頭盛,他被這件厚厚的冬衣捂出滿頭的汗,一張白皙秀氣的臉都熱得發紅。

“如今是孟冬,天氣變得快着呢,這豔陽天,你怎麽穿這麽厚的袍子……”來福也看見了,在後頭冒了句嘴。

“我怎麽知道這鬼天氣變這麽快?”

驚蟄一把推開他,“行了,煮你的飯去!”

見細柳往李百戶他們那邊去,他便也跟了上去,但兩人并肩片刻,他卻忽然聽細柳道:“陳次輔對你好,怎麽還送你入紫鱗山?”

“啊,”

驚蟄一邊走,一邊道,“不是恩公送我去的,是我自己要去的,他待我和藹,可我卻不能受他的恩一輩子吧。”

他踢了踢腳邊的石頭:“都說紫鱗山的帆子遍布四海,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尋得那個使雙鈎的殺父仇人,報得父仇,便也算對得起父母的生養之恩了。”

說着,驚蟄轉過臉來:“那麽你呢細柳?”

還不待細柳開口,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瞧我,又忘了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細柳神色冷淡,不發一言。

京郊的流民安置處一施粥便是小t半個月,朝中盛傳建弘皇帝有心寵信首輔陸證至極,竟有培養陸雨梧這個黃口小兒接任的用心,上趕着巴結陸家的官員私底下開始将陸雨梧喚做“小閣老”,而因陸證這個首輔而被蓮湖黨壓了十幾年的白黨則憂心忡忡,變着法兒地給陸雨梧使絆子。

戶部那些官兒,擺資歷的擺資歷,見了陸雨梧便朗誦起自己是哪朝進士,什麽天子門生,裝委屈的裝委屈,芝麻大的爛事都要往大了去哭,個個都說自己是一心為公的好官,個個都是為國着想的忠臣。

但不論他們是哪一套拳法,到了陸雨梧這兒,統統都只能落得個打在棉花上,悶聲不響的尴尬局面。

寫折子告狀?就是遞上去也得先進內閣,哪怕陸證作為首輔大公無私,面不改色地将彈劾他親孫兒的折子遞送到建弘皇帝面前,最終也不過是個留中不發的結果。

但赈災濟貧不能無度,眼看都小半月了,流民不散,仍指望着官家的粥棚過活,朝廷裏一幫子人卯足了勁地寫折子抨擊陸雨梧赈濟無度,長此以往怎麽得了?

正是此時,陸雨梧亦上了一道折子,半月以來流民糧米用度皆詳細羅列其中,司禮監掌印曹鳳聲則将東廠每日負責搬運糧米的數目都校對好呈上,嚴絲合縫,根本沒有給人做鬼的餘地。

這還不算完,陸雨梧還在折子上提出将流民充作修建護龍寺的人力,以此緩和護龍寺人手不夠的境況。

建弘皇帝令曹鳳聲在內閣才宣讀完這道折子,閣臣們立即炸開了鍋。

“這怎麽能行呢?”

一名官員站出來道,“誰都知道修建國寺者應受我朝優待,可在崇寧府合村墾地,此例一開,難道來一批流民,我們便要許他們建國寺,入崇寧府戶籍嗎?”

“是啊,”

又一名官員附和道,“此例絕不可開!哪怕陸欽差是閣老您的孫兒,此話下官也還是不得不說!”

陸證端坐在太師椅上,老神在在:“雨梧年紀輕,在座諸位皆是他的長輩,比他吃的鹽多,比他走的路多,可誰又沒個年輕的時候?哪怕天馬行空,我們這些人也不妨聽聽他的想法,焘明,你說呢?”

忽然聽到這一聲“焘明”,閣臣們的目光便都不由落在次輔陳宗賢的身上,陳宗賢立即起身作揖:“閣老說得是。”

陸證輕擡下颌,一名堂侯官便立即出去,将在值房裏坐着的陸雨梧請了過來,今日外面吹着風,又在下雨,淅淅瀝瀝的聲音中,閣臣們見那少年身形如松如竹,撐傘從容而來。

他沒有正式的官職,如今頂着欽差的身份,建弘皇帝特賜借服正三品,一身孔雀補子官袍,他将傘遞給一旁的宮人,緋紅的衣擺拂過門檻,在數雙神色各異的目光注視中,他走上前,擡手施禮。

“內閣中事,咱家不便在此,”

曹鳳聲打量了那少年欽差一番,再看向陸證,面上噙着一分笑意,“這便先告辭了。”

曹鳳聲帶着一行宦官冒雨離去,議事廳中,陸證看着陸雨梧,道:“雨梧,你在外面也聽見了,護龍寺是國寺,我朝雖有法理,卻總不能來多少流民,就将他們都納入到這條法理之下,若開了這個先例,地方上的流民都湧入燕京,到時又如何收場?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

“禀閣老,此事下官不是沒有想過。”

陸雨梧垂首。

“陸公子既然想過,又為何要提出這等孩子似的設想來?”一名官員适時出聲道,“那些流民在京郊半月已然盡得朝廷恩典,可他們卻還聚集在那裏不肯離去,實在是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

陸雨梧側過身,目光落在那坐在椅子上,眉目肅正的官員身上,他先是微微颔首,随後緩緩道,“這位大人可知他們是哪裏來的流民?”

“大多從臨臺而來。”

那官員如何不知。

“是,臨臺。”

陸雨梧看着他道,“臨臺今年大旱,本是天災,又有反賊鬧事,更是人禍,這些流民其中不乏有勞力的青壯年,反賊正需要他們這樣的人,可他們卻沒有一個揭竿而起背叛朝廷,這樣的百姓拼了性命來皇城一趟,得了一口半口的粥,不肯離去便是得寸進尺?”

“荒唐!”

那官員豎眉,“依照你的意思,朝廷就該養着他們,來多少養多少,哪怕不計其數,耗光了國庫才好!”

“若我大燕四海鹹寧,又何來流民不計其數?”

陸雨梧雙眸沉靜,“若無天災人禍,他們有手有腳,又何必背井離鄉?自己若能掙得一口粥飯,誰又肯跪地乞食?”

“臨臺如今是個什麽狀況,朝廷裏也都知道,可地方有地方的難處,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啊,”又有一位官員開口了,“再者,朝廷也不是沒有派人去赈濟災民,咱們這兒已做盡了能做之事,難道這天底下所有的流民跑到皇城來,你都要管嗎?”

“雨梧一介臨時欽差,除去皇命之外不過一個白身,”

陸雨梧平聲靜氣,“如您所言,我自然管不了天下流民,但眼下能管的我為何不管?國寺并非年年都要起一座來,他們這些人得聖上恩典才有一口粥飯果腹,若以他們為建寺之人力,他們心必至誠,這如何不算是為聖上積福添壽?”

一個“積福添壽”,令諸多官員眼底神色一動。

誰都知道如今的建弘皇帝身體每況愈下,因而欽天監才請命修建這護龍國寺,這套所謂“積福添壽”的說辭他們誰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卻不能在嘴上駁斥。

雖說建弘皇帝今日只是令曹鳳聲将陸雨梧的這道折子在內閣裏念了一遍,并未有所表态,可誰又說得清建弘皇帝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說不定,病入膏肓的君父,如今真的很需要他的子民的那份誠心誠意。

“雨梧,不得無禮。”

陸證倏爾出聲:“你才多大年紀?如今在你面前的這些大人們,哪一位不比你明白事理?如今是災年,不光大燕不好過,蠻族亦是如此,故而災年多戰事,朝廷裏哪一件事離得了這些大人?他們也都是血肉之軀,哪裏能面面俱到,事事親為呢?”

陸雨梧低首道:“是,諸位大人皆是國之肱骨,下官不敢無理,只是下官以為,要解決流民之難題,便是要先讓他們暫時安定下來,既然如今國寺在建,他們若參與修建,便不算空耗朝廷的糧米,他們有事可做,才是安民之本,之後他們若要回鄉的便能回鄉,若不想回鄉,亦能合入崇寧府匠人村中,開荒墾田也算安穩。”

他說着,俯身作揖:“下官在此代這些流離失所的百姓,懇請諸位大人指一條明路。”

潮濕的雨氣撲入門內,左右兩排官員胸前的補子湊齊了鳥獸飛禽,而幾位閣臣如青石碑林般莊嚴肅穆地立在這內閣當中多年,大燕四海之境的一切皆在他們俯仰之間。

他們高高在上的審視着這個初出茅廬的十七歲少年,不屑于他眉眼之間過分的朝氣,見底的澄澈。

“陸公子,你說什麽才算明路?”

陳宗賢看着陸雨梧,忽然道。

雨勢忽然盛大起來,天邊雷聲轟隆,天色青灰暗淡,閃電的光影在那個十七歲少年身後明明滅滅,他擡首,雙目清明,聲如玉磬:“活着。”

“他們想活,我亦想讓他們活,無人奢望更多,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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