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好狗
第38章 好狗
徐先覺掩在寬大袖口中的手微微握拳, 但是他的面上依然沉靜如常,直到劉導說拍攝開始,他才開始表演這場戲份。
這場戲是墜落懸崖的他被女主救回後, 由于失去記憶和武功,被鄉野惡霸欺負的部分。
徐先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面容清冷,雖然落魄卻難掩周身矜貴的氣度。此時他拄着拐杖, 頗有些吃力地帶着好不容易買到的糕點回家, 偏偏在此時遇到了早就看他不爽的地痞。
幾個吊兒郎當的地痞将他攔在小巷中,讓他交出手中所有的錢。
徐先覺微微垂首,不動神色地将身上的錢袋藏得更嚴實了些。
“我沒錢。”他淡淡道。
“沒錢?”幾個兇神惡煞的地痞彼此對視一眼, 為首最高大的男人上前一步,将此時身子還很虛弱的徐先覺踹翻在地, 拐杖摔落在一邊,發出清脆的響聲。
徐先覺雙手撐地, 剛要努力起身的時候,聽到一聲不屬于導演的“cut”。
擡眼去看,果然是祁羨淵出的聲。
他正坐在導演椅上,掃過徐先覺一眼後,漫不經心道:“這不對吧,按照你這個病秧子人設,被踹一腳怎麽感覺什麽影響都沒有呢?”
劉導和道具組的負責人對視一眼, 負責人很快心知肚明去安排道具。劉導則是弓着身子賠笑道:“是劇本欠妥當了,我們現在馬上改進。”
當道具組帶來血包的時候, 徐先覺也只是默默含在嘴中, 未曾說過半個“不”字。
于是這一場景再度重拍,為了表現得更加真實, 扮演地痞的演員面帶遷移,動作也從借位表演變成真踢。
這一腳可是結結實實地踢在了他的胸口上,徐先覺咬破血包,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來。
可他的喉嚨裏的确真有血腥味向上湧着。
提出要重拍的人,卻根本沒看這一幕。祁羨淵垂着眼看手機,是法務那邊發來的消息,戰戰兢兢地表示人還沒找到。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屏幕上的文字,頭也沒擡就道:“重拍。”
此時此刻,但凡是個明眼人都能明白,這是祁羨淵故意為之。
一時間,投向徐先覺的視線大多從看熱鬧變成了同情。被迫承受着衆多視線的徐先覺用拐杖撐地站起身,由于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已經有了血漬,只能再去更換備選衣物。
他以很快的速度換好衣服,準備第三次拍攝。
祁羨淵也将手機随手裝到兜裏,擡眸看他,漆黑如墨的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這次的踢踹是力度最大的一次,震得徐先覺胸腔都疼,他咬破血包吐出鮮血,在恍惚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吐血。
全場陷入一片靜默中,只留下徐先覺的喘息聲。
可祁羨淵仍舊擡起手,那個手勢代表着什麽不言而喻。
連劉導和制片人都面露不忍,正準備說些什麽話時,徐先覺再次用拐杖撐地,踉踉跄跄地站起身。
他用袖口擦了下唇邊的血跡,緩緩道:“抱歉,我沒發揮好,請給我再來一次機會。”
祁羨淵也笑,笑中全是涼薄和殘忍。“可以啊。”
這次衣物上沒有多少血跡,因此也無需更換衣服。徐先覺整理過儀容後,輕輕吐出一口氣,“我準備好了。”
攝影師就位,演員就位,打板師就位。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一陣略帶薄怒的女聲喝退了衆人的進一步動作。
“等等!”
一直不知站在何處的景妍徑自走到了衆人的視線處,她深吸一口氣來到祁羨淵面前。
“祁羨淵,你鬧夠沒有。”
見她現身,祁羨淵略帶玩味的唇角才慢慢收回。他盯着看景妍,此時她氣息略帶不穩,眉頭緊緊蹙起,表情也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應該是很生氣吧?
可她在生氣什麽呢?為這個男的?
祁羨淵站起了身,他的身量要比景妍高出一個頭,低頭看她道:“我鬧什麽了。”
景妍擡起頭和他對視,冷笑道:“你怎麽鬧你自己心裏不清楚?”
她從未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講過話,可現在不僅講了,還是為了維護個男人。
好,好得很。
祁羨淵氣笑了,身上散發的滔天怒意讓周邊的人都是眼觀鼻鼻觀心的狀态,根本沒膽量擡頭觀賞這場大戲。
見祁羨淵不回答,景妍指着身形顫抖的徐先覺道:“你一個唱歌的在這裏指導什麽演戲呢?”
“在你心中,別人都是螞蟻,你祁二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碾死。”
“求你了,能不能饒我們普通人一條生路?”
祁羨淵眸中微閃,他的喉結滾動,“你現在是為了他求我?”
“是。”景妍很痛快地應一聲,“求你別鬧了。”
祁羨淵微微偏頭,越過她去看正在和自己對視的徐先覺。
那眼神,已經不像是在看什麽蝼蟻,而是在看一個死物。
他不再言語,拽着景妍向着外面走,力道之大讓景妍皺起了眉。周圍的人也為二人讓出了一條道路來。
祁羨淵腿長,步子又邁得急,景妍幾乎是被他拖着走,手腕處一片生痛。
此時周圍基本上已經沒什麽人,于是景妍不再顧忌什麽,大喊道:“你幹什麽,你帶我到哪裏去?”
祁羨淵抿緊雙唇,并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卻還是在聽到“你弄疼我了”的時候,默默放松了些攥住她手腕的力道。
可景妍逮到空子,立馬就掙脫開來,祁羨淵一握緊她就囔着疼。如此反複了幾次,祁羨淵直接将她扛在了肩上,任她在自己後背怎麽敲打都無濟于事。
景妍在他肩上就像一只蹦跶的魚,不停扭動着,“你個死兔崽子,放我下來!”
祁羨淵的步伐未曾減慢半分,冷然道:“放你下去幹嘛?去找你親愛的師弟去?”
“什麽亂七八糟的,明明就是你欺負人在先!”景妍氣得破口大罵,就差沒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我欺負人?”祁羨淵頓住腳步,讓一時間還在奮力掙紮的景妍都沒反應過來。
“你要不要去問他,他都做了什麽好事呢?”
他這句話說的沒什麽感情,卻沒來由地讓景妍覺得心驚。于是她略帶着結巴道:“那你先把我放下來,我去問他。”
祁羨淵沒動,薄唇輕啓道:“你跟夠沒有?”
他這話說的沒頭沒尾,景妍剛要莫名其妙地問他在說些什麽鬼話時,掙紮中一擡頭就看到了不知什麽時候跟在他們身後的徐先覺。
而此時祁羨淵也終于将她放了下來,轉過身插兜道:“諾,你這怎麽甩也甩不掉的師弟來了,正好你直接問他。”
他睨了眼徐先覺,又露出他那副漫不經心又惡劣的微笑,“你問他,那天你被馬追,到底是什麽情況。”
景妍心中頓時湧出了不好的預感。
她将複雜的眼神投向還在努力平複呼吸的徐先覺身上,可他偏移開視線,不願和她對視。
玲珑心思如她,已經能猜出了大半。
“所以...那天的意外,是...?”她張了張口,卻感覺嗓子像是堵住,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那把懸挂在他的頭頂上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要由他自己斬落自己的頭顱了。
“景妍姐。”徐先覺終于和她對視,眼中再不複初見時那般的星星點點。
“是我偷偷給馬喂了點東西。我駕馭住它一直在奔向你的方向,然後在最後一刻勒住了缰繩。”
和景妍心中所猜想的差不多,但她還是處于震驚之中,後退一步,竟未發覺自己已經靠在了祁羨淵身上。
她喃喃道:“可,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就為了那天晚上請我吃飯?”
“是為了,讓你記住我。”
徐先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胸腔那股一直盤旋的血液就快要吐出來了。
“大學的時候,大四帶教大一,沒有一個學長學姐願意帶我。”
“那麽耀眼的你出現了,帶我做實驗。”
景妍努力在腦中思索着,終于想起記憶深處那個胖胖的、被她一逗就會腼腆微笑的男孩,可他的那張臉怎麽都和現在的徐先覺重合不起來。
察覺到景妍的眼神波動,徐先覺抿了抿唇,繼續道:“我幾乎瘦了我原本一半的體重,臉也有動過,所以你不認識我很正常。”
“我的想法很自私也很簡單,把你從馬下救下來的話,你起碼會對我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
說完這句話,他雙手交疊,等待着最終的審判。
可景妍的臉上,除了最一開始的震驚逐漸消弭後,就再也沒有什麽情緒。
她沒有再說什麽,深深地看他一眼,仿佛是在看着什麽怪物,然後轉身就要離開。
眼見她即将走遠,自始至終都是一臉漠然的祁羨淵,用着沒什麽起伏的語氣對他說道:“你知道我和你的區別是什麽嗎?”
“你為了所謂的英雄救美将她置于危險的情景之下。至于我,我寧願被馬蹄踐踏而死,也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哪怕是潛在的、掌控範圍之內的。”
“我說過吧,你沒有下次機會了。”
他說完,就大步邁開追随着景妍而去。
世界再次恢複寂靜。
徐先覺感覺自己的肋骨也許真的被踹斷了,要不然怎麽胸口的位置會這麽痛呢?
他失力,向前踉跄了一步,腦中反複閃現的是景妍沒有什麽表情的臉,和祁羨淵說的最後一句話。
登時,他瞳孔縮緊。
祁羨淵雖然平日裏嚣張不羁,但在景妍面前總會收斂十分,今天怎麽可能當着她的面來扮演一個不顧他人死活的二世祖模樣。
除非,他今天本來的目的就是先讓景妍誤解他,然後再由自己去為親口解釋,為什麽祁羨淵會那麽做。
所以今天大鬧片場,也只不過是為一個差點傷害她的人出頭。
讓景妍對自己心生失望,又對祁羨淵心懷愧疚。
徐先覺苦笑,怪不得他會說自己,沒有下次的機會了。
*
景妍自顧自地向前走着,其實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本能地不想再停留在那裏。
周圍片場的工作人員或多或少都知道了剛才的情況,對她退避三舍,所以她很順暢地就走到了一個僻靜無人的小巷中。
身後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很有耐心地追随着她,沒來由的讓她更加心煩。
無知不覺走到一個死胡同的時候,她終于按捺不住,扭頭看向一直跟着自己的那人。
“幹什麽?”她語氣惡狠狠的,“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不可以嗎?”
祁羨淵和她保持着三四米的距離,靜靜看着她,“你在哭。”
景妍聽到他的話,才後知後覺地撫上自己的臉,果然摸到了一片清涼。
說實話,她心中并沒有過多的悲傷情緒。
也許在一開始得知真相的時候有惱怒、不理解、生氣,但是她并不覺得悲傷,可為什麽會流眼淚呢?
她用袖口快速抹幹淨淚痕,背過他直接不顧形象席地而坐。
很快,自己的身邊很快就多了一個并肩坐着的人。
“你今天,是為了我出頭?”在長久的沉默後,她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去問。
祁羨淵微微颔首,“我小時候學過馬術,從馬上摔下來過,立即就被一邊的工作人員抱走了。”
“如果當時不小心被馬踩踏上,少說也會斷幾根肋骨。”
他轉頭看向正抱着膝蓋的景妍,吐出一口郁氣道:“今天這樣,已經算是仁慈。”
景妍的雙眼有些失神,她完全無法理解徐先覺這樣的行為。
她用手在地上畫着圈,口中喃喃道:“我就是不理解,他為什麽非得用那種方式呢。”
那天的場景對她來說可謂是驚心動魄,她真的以為自己會被馬蹄踐踏。
“這種偏執的接近方式,讓我有些接受不了。”
祁羨淵原本是在默默看她手上畫圈的動作,聽言收回了視線,不知在想些什麽。
“但是又不能将這件事曝光出來,一旦這樣他的前程就全完蛋了。”她手上畫圈的動作越來越沒有章法,正如她現在愈加煩躁的心情。
“真的好煩啊。”她将頭陷在膝蓋中,長長的卷發垂落下來,遮擋住她的容顏。
她的所有反應都被祁羨淵盡收眼底。“所以,你是想放過他這一次?”
景妍埋在膝蓋上透出來的聲音甚是郁悶,“不放過怎麽辦呢,畢竟他的本意又不是真的傷害我,而且又是一個公司的。”
“我覺得,今天的懲罰就夠了吧。”她終于昂起了頭,嘆口氣繼續道:“就是你做了惡人。”
“我無所謂啊,我恨不得直接捅他兩刀。”
祁羨淵說這句話時,是很平常的語氣,以至于景妍根本沒有察覺到他是認真的。
她露出苦笑,擺擺手道:“就這樣吧,不想計較了,只不過以後也不想和他多打交道了。”
這個結果還算讓祁羨淵滿意,所以他眸中暈染的墨色逐漸淡去了些。
“那個...”景妍撓了撓自己的頭,面露糾結,小聲道:“對不起,我不應該在片場那麽說你。”
現在想想,她因為怒氣而口不擇言的話語,真的還挺傷人的。
主要也是因為,她和徐先覺同為沒有雄厚背景的普通演員,所以看到他被那樣對待時,第一時間就會聯想到自己。
聽言,祁羨淵立馬冷哼一聲,偏過去身子不去理睬她。
識時務者為俊傑是景妍的必備技能。她立馬揚起一個笑容去戳他的癢癢肉,眼看氣氛即将緩和的時候,她開了一個事後恨不得暴揍自己的玩笑。
“那天的蛇,不會也是你故意放的吧?”
祁羨淵原本是在躲閃她的動作,身體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變得僵硬起來。
景妍剛說出口這句話就後悔了,因為在話音剛落的剎那間,氣氛突然變得濃重,像是一團無形的烏雲籠罩在兩人的上空。
祁羨淵垂下眼,裏面全是翻騰的戾氣,語氣也是從未有過的森然。
“所以在你心中,我也是這種人?”
或許是他從未用這種語氣和她說過話,所以景妍的第一反應是愣住,緊接着就是結結巴巴地解釋,由于緊張甚至連手都在擺動。
“抱歉。”她咬住下唇,“我就是...開個玩笑。”
對于祁羨淵不會傷害她的這點認知,她還是有的。
可他的眸色的墨色又凝結起來,甚至比一開始還要濃重許多,清楚地倒映出她略帶驚慌的面容。
只靜靜地看了她半晌,他便要起身離開。
景妍沒見過他有這麽生氣的時候,心裏是前所未有的慌亂。他這副抿緊雙唇,陰沉着臉的樣子,看起來甚至比剛才在片場被她劈頭蓋臉的一頓指責後,露出的神色還要吓人。
祁羨淵在将要站起身的時候,被景妍揪住了衣服的下擺。
“對不起,我真的...”她飛速地想着措辭,平日裏巧舌如簧,可如今卻是變得詞窮。“你別走好嗎?我給你道歉。”
祁羨淵垂眸看了眼她緊緊捏着自己衣服下擺的動作,淡淡道:“景妍,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心髒是鐵做的?”
只一句話,就一句話。
景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心髒抽痛的感覺。
“我沒有。”她緊緊盯着自己攥緊他衣擺的手,不敢擡頭看他。“我知道你肯定不會把我放在那種危險的境地。”
“我了解你。”
聽到這四個字,祁羨淵發出一聲嗤笑,而這無疑讓景妍變得更加驚慌失措。
“你說你了解我,真的嗎?”
祁羨淵突然俯下身,捏住景妍的下巴,強迫她和自己對視。
“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麽嗎?”他慢慢湊近她,甚至可以看清她眼角的嫣紅和未擦淨的淚珠。
景妍感覺自己又好像又有眼淚要流下來,她吸了吸已經開始泛酸的鼻腔。
“你想做什麽?”她問。
祁羨淵喉結滾動,緩緩開口道。
“直到這個時候我想的還是,要怎麽對你自證。我想把我的心刨出來給你看看,它被傷害到有多千瘡百孔,卻還是依然喜歡着你。”
“景妍,我在你眼裏是不是很下.賤,嗯?”
景妍第一次覺得原來只用一句話就可以将心髒的部位刺穿,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說不出話就只能使勁搖頭。
“你應該慶幸,自己養了條好狗。”
說完,他松開了桎梏住景妍的手,漠然地看着她還在拽着自己衣服的手。
而那只白嫩的手已經變得僵硬,然後緩緩松開,将剛才攥過他衣服的地方弄得皺皺巴巴。
她也是這樣攥住過自己的心,将它弄得血肉模糊,然後又松開了手,就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