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這是‘遮摩遮利’, 有個漢名叫做‘血珊瑚’。”
一個清越的聲音在李好問等人身後響起,咬字稍稍有些奇怪,聽得出不是中土之人。
李好問托着趴在自己手心裏的小怪魚, 擡頭望向來人。
來人是個高鼻深目的男子,膚色微黑。他的發式與中原人士有異, 沒有戴幞頭, 也沒有用發簪束起發髻,而是一一盤成螺殼狀, 束在頭頂形成兩角,遠遠看去,宛若總角童子。
此人極其随性地披着一件外袍,袒露着胸腹,腰部以下穿着一條寬松的束腳袴褲,腳上趿着一雙高底木屐, 整個人顯得異常閑适,仿佛是随意溜達, 無意中路過放生池。
這名男子的五官容貌極其英俊, 笑起來的時候更是美得人神共憤, 是那種令人一見難忘的類型。
“羅景大師平康坊的羅景大師”
這時, 姜有年手下的不良人已認出來人。
李好問也認出來人,記得這位是曾經和他一起在倚雲樓面對“大青面”的那位胡人樂師。
在他身邊,屈突宜輕輕地哼了一聲, 似乎對此人很不感冒。
“羅景大師!”李好問拱手行了一禮, 打了個招呼。他還記得羅景當日似乎對自己有話要說,然而一旦聽聞自己并不是詭務司的司丞, 當即轉身走人。
今日重見,李好問卻穿着淺綠色的官袍, 已經走馬上任了。
李好問心下思忖:“血珊瑚”這名字他從未聽聞,看屈突宜的模樣,似乎也沒見過小紅魚這樣的奇特生物。但羅景并非中土人士,或許見多識廣,知曉一些非大唐所有的生物。
他抱着對世間萬物一概都有的好奇心,向羅景詢問:“大師說這是‘血珊瑚’”
“是,這種魚被叫做‘血珊瑚’,因為周身赤紅,且光澤仿佛海中名貴珊瑚,所以起了這個名字。它極少于世間現身,它出現時往往預示着地覆天翻的滄桑巨變即将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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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桑巨變”
聽見羅景侃侃而談,有的人聽不懂,有的人愣住了。
“是的,世間即将發生巨大的改變,未必是變好或是變壞,由好轉壞或由壞轉好都有可能。”
羅景的聲音自帶一種魅力,一時間放生池畔百姓越聚越多,甚至開始有人議論紛紛。
“這世道,已經亂成了什麽樣無論如何都該變好了吧”
“話還不能這麽說……這幾年日子雖然艱難,但總比前些年關中刀兵四起的時候好多了。”
“老天爺,求求您了,但願這小魚出現,是因為世道要變好了,可不能再變壞……”
“我倒覺着,這世道已經不能再壞了,所以必然是要變好了!”
“……”
“這不是我放生的魚脍所變的”
孫器上前,也盯着李好問手中的小怪魚問。
“自然不是。”
羅景用他那滿含異域風情的奇怪腔調繼續回答,“适才郎君往池中‘放生’了那許多魚脍,若是能夠變成魚,放生池中該有不止一條這樣的小魚才對。然而事實上……”
他沒往下說,但旁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這般撐着四鳍,從放生池裏爬上岸的“血珊瑚”,到現在也只爬出來李好問手中這一條。
孫器十分洩氣,仿佛自己是個胡亂做夢的傻子。
“說來,這‘血珊瑚’于李司丞有些益處。不如李司丞将它在身邊”
羅景一雙淺灰色的眼眸緊緊盯着李好問。
李好問還記得上次他在倚雲樓見到此人時,羅景那雙眼睛自帶吸引力,似乎能将人吸入眼眸似的。但這次再見,李好問便沒有此種感覺。
相反他覺得自己與羅景那張俊美非凡的面孔有種隔閡,無論對方的笑容多麽和煦,聲線多麽動聽,李好問對羅景,始終都有一種虛幻的不真實感,覺得對方好像是個技術合成的NPC。
他甚至覺得羅景沒有表露出多少屬于人類的情感,這名英俊男子彬彬有禮的态度之下,藏着對人世一切的疏離。
“我,将它帶在身邊”
聽了羅景的建議,李好問憑空想象了一下自己走到哪裏都随身攜帶着魚缸的樣子。
養寵物也不是這樣養的吧
“可是我……”
“你看它現在——”
羅景微笑着伸手指着李好問手中的小怪魚。
“呀!”
李好問一直不曾留意,現在看時,才發現這小家夥正在往自己手心裏吐一層透明黏液般的膠質。這層物質沾在李好問手心,涼涼的,有些滑膩感,令李好問心裏升騰起明顯的不适感。
但因為好奇心作祟,他并不想把這小醜魚扔回放生池裏去。
屈突宜在旁看了片刻,忽然明白了:“李司丞莫要煩擾,它正在給自己做魚缸呢!”
“做魚缸……”
李好問萬分驚訝地看着小紅魚吐出了厚厚一層透明黏液,将它自己整個兒包裹起來。接着他聽見“噗噗噗”的聲音,似是那小家夥在往那一團透明黏液包裹出的空間內噴水。
漸漸地,李好問掌中便出現了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圓球,圓鼓鼓的,球裏似乎充滿了液體,可以隐約看見那只小小的,紅色的身體蜷縮在其中,漸漸靜止。
它一張小小扁扁的魚嘴,每隔一會,便會張口吐息,魚嘴一張一翕,動作間隔似乎十分固定。幾個呼吸之後,突然翻了個身,淺紅色的魚肚朝上,鮮紅色的魚背朝下。
“好了!”羅景笑道,“這下李司丞沒有理由不要它了。”
李好問:确實……
他偏過頭,看了一眼屈突宜,見到屈突宜在微微搖頭,似乎示意這種不明生物或許是非常危險的事物。
但李好問心裏對這自顧自在自己手心裏做了一只“魚缸”的小醜魚心生親近——他對這小家夥沒有感到任何危險預感。
另外,他也沒有理由,将連詭務司都忌憚的詭異生物留在放生池內,天曉得會造成何等樣的變化——總得把它帶回去。
李好問手心中的變化既然發生,看熱鬧的百姓似乎也定了心。不一會兒就有人高喊:“詭務司收妖了,詭務司的官人們把魚妖收走了!”
“既然李司丞已經收養了它,那某便沒什麽可以擔憂的了。”
羅景說着舉手,向李好問慢悠悠地行了一禮,轉身要離去。
“羅景大師!”
李好問想要請羅景停步。
他還記得上次羅景欲言又止,似乎有想要提醒他的言語,卻不曾說出口。
他還記得大青面消失之後出現的那道隧洞,羅景說過,那裏通往“時間的深淵”。
羅景卻回頭向他一笑,眨了眨眼。
與此同時,李好問耳邊響起一個細細的聲音:“案件的線索就在夢裏。先讓我看看詭務司現在的能力,我們再談合作的事。”
聲音是羅景的。
李好問身體輕輕一震,他明明沒有看見羅景開口。
屈突宜卻望着羅景掉頭離去的背影,突然冷哼一聲,道:“羅景大師語焉不詳,但這也難不倒詭務司。此案,已經告破了。”
李好問心想:告破
之前周賢的那件案子,詭務司确實是已經算結案了——用“聽勸”解除了周賢放生魚脍的執念,雖然周賢心底那得道修仙的渴望從來沒有被真正抹去,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
羅景聞言,伸手按住胸膛,輕輕地向李好問與屈突宜輕輕一躬身,面帶笑容,一語不發地離開。
屈突宜則一轉身,問:“孫器,你家在何處”
不待那孫器回答,萬年縣的不良人已經将孫家地址查得清清楚楚,曹三一口氣就報了出來。
“姜帥,還記得上次那周賢家住何處嗎”
姜有年轉頭望着曹三,曹三立即又報了出來:似乎但凡萬年縣經手過的案子,事主家住何坊,坊內哪條街上哪一戶,是與人合住還是獨個兒居住,這曹三都記得清清楚楚的。
巧的是,周家與孫家的住址非常接近,都在崇賢坊。
屈突宜點點頭,沖那孫器道:“你等着吧,明日你便不會再想着放生魚脍了。”
孫器見東市這麽多人都聚在自己身周指指點點,也相當不樂意,嘟哝着道:“我這不也是為了我大唐民康物阜,長安百姓安居樂業嗎”
屈突宜冷笑道:“只怕你的本意只是想求着早入仕途,高官厚祿吧!”
孫器似是被屈突宜說中了心思,讷讷地說不出可以用來反駁的話。
李好問頓時也想起早先孫器說過的話:當時他用的句式是“不僅……而且……”,“不僅為自己積攢功德,加官進爵,而且可以為全長安祈福,保佑平安。”
當時孫器應當是選擇了說真話。但他只是強調了“而且”的內容,将自己的真心用“不僅”二字輕描淡寫地掩蓋去。
而屈突宜說話從不客氣,直接戳破了孫器的私心。東市百姓們聽得清楚,聞言都哄笑出聲。孫器更感難堪,埋下頭,轉身就走。
“比起周賢,這個孫器似乎比較容易勸服。”李好問如此評價。
他記得案卷上說,幫周賢消除“放生魚脍”的念頭,詭務司是用了“聽勸道鈴”的。
屈突宜卻面露笑容,道:“倒也不一定。這和他們各自所圖有關。周賢盼望着修道成仙,對人世一切都不在意。而孫器想要的是高官厚祿,這種人卻最是愛名。若是名聲不好聽,他便會放棄。但若有下次,這個孫器恐怕會冒着犯夜禁的風險偷偷到此,放生魚脍。”
李好問想象了一下,覺得很有道理。
“只不過,再沒有以後了,我們今天就把這樁案子解決。李司丞,咱們一道先回公廨去吧!”
說着,屈突宜轉身便走,腳步甚急,似乎他已想到了對策,急于實施。
李好問連忙跟上,他手中還托着那只小小的、包裹着紅色小怪魚的水球,一時不知該放在哪裏才好,只得順手塞進荷包,然後快步趕上屈突宜。
而萬年縣的不良帥姜有年在後忙問:“李司丞、屈……屈那個……”他一時竟忘了屈突宜到底姓什麽。
就見李好問回頭揮手:“姜帥先請回吧!我和屈突主簿先主持此事,有需要時再請萬年縣幫忙。”
姜有年忙将“屈突主簿”這幾個字記在心頭,小聲嘀咕道:“這位李司丞,人挺好啊!”
“就是年紀輕了點,”曹三等不良人紛紛湊上來,七嘴八舌地議論,“不知道降妖伏魔的手段,比之上一任鄭司丞怎樣。”
“話說,鄭司丞的疑案,好像還未破吧”
姜有年有些分寸,知道鄭興朋的案子不是他們可以随意議論的,連忙呵斥幾個手下,讓那些人趕緊閉嘴。
*
到了詭務司中,屈突宜将李賀和章平都找來,四人一道,先去了典籍庫。
“長吉,去查一查‘血珊瑚’這種怪魚,本司有記載嗎”
李賀應了一聲便去查。
李好問這時才想起荷包裏的小怪魚,連忙把那只半透明、軟軟的小球從荷包裏取出來。他剛才從東市回來,一路奔波,萬幸這小怪魚用自己的口水織成的“魚缸”竟然沒有破。
軟乎乎的小球放在典籍庫的桌面上,屈突宜與章平同時彎腰,湊近了查看。
只見那小魚依舊安穩地卧在小球裏,除了吐息之外一動不動——
章平便開口問:“要不要取點水……”
章平正說着,突然,這小家夥一動,翻了一個身,從脊背朝上變成了魚肚朝上。章平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身體向後一仰,差點跌了個屁股墩。他揉着腰直起身,連聲嘟哝:“怪了……真從未見過這種怪魚……”
“禽獸蟲魚部都沒有‘血珊瑚’的記錄……”
李賀那邊先有了反饋,“我再去‘非人部’那邊找找。”
李好問:非人部
屈突宜見他的表情便知他不懂,頓時笑道:“‘人與非人’是從天竺那裏舶來的概念。‘非人’泛指人類之外,其它有情的衆生,帝釋天、龍、阿修羅等都是……”
李好問頓時恍然大悟:就是天龍八部嘛——拜金老爺子所賜,這個佛家概念在後世也是知名度極高的。
“其實世人不知,‘非人’除了八部衆之外還有很多‘有情的’生靈。若這小魚在‘非人部’中有所記載,那它就絕對不是什麽普通魚。”
李好問凝神注視小怪魚,心裏悄悄地問:“你真的是有情的生物嗎”
小怪魚不理會李好問,只管自己小嘴一張一合地安靜吐息。
“找到了,找到了!”
沒過多久,李賀就抱着一卷卷宗向這邊奔來,邊跑邊道:“是它吧,‘遮摩遮利’,又叫‘血珊瑚’——身紅而腹白,四鳍有力,可行走如小獸,腮中儲水,可自築其穴……”
李好問點頭:“當時羅景确實說了這個名字。“
章平在旁皺眉:“遮摩遮利……這名字好古怪。”
李賀解釋:“是從梵文記載轉錄而來。遮摩遮利的意思是……‘活着的時間’。”
活着的時間!——李好問聽了,覺得心中有什麽又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難怪羅景勸他留下這小紅魚。
他私下裏修行“時光術”,這在羅景那裏應該并不是秘密。
羅景究竟是什麽人,又怎會知道這件事——李好問至今沒有半點頭緒。但他感覺對方并沒有多少惡意,畢竟羅景臨走時提到了“合作”二字。
而章平兀自揉着腰,萬分好奇地望着桌上的小醜魚,眼看着它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又是一個吐息,忍不住問:
“真不用給它尋個魚缸,在裏面放些水嗎”
李賀撓了撓頭,看了卷宗裏的文字道:“此魚神異,最多可以在半月內完全不沾水。但若是有水,最好還是将它蓄養在水中。”
章平嗖地起身,轉身沖出典籍庫,片刻後已經捧了一個琉璃碗回來,碗內滿滿地盛着清水。
李好問便輕輕托起那盛着小醜魚的圓球,将它輕輕放在琉璃碗中。
在詭務司四人的共同注視之下,當初小醜魚自己“織成”的小球魚缸在水中慢慢溶解。小醜魚則漸漸沉入琉璃碗內水中。
突然,小家夥一抖,翻了個身,在水中擺動起長長的紅色尾鳍。琉璃碗中頓時仿佛盛放了一朵紅色的花朵。
“長吉,卷宗裏還有什麽記載”屈突宜問。
“……現于變化不測之時,動應無方,感事而出①……沒了。”李賀道,“這些記錄自梵文轉錄,故極簡略。”
“但從記載看,它似乎不會長大,也不會變成什麽妖物。”
屈突宜較為謹慎,道:“饒是如此,還是将它留在司中,觀察觀察。”
這時,小醜魚似乎覺得琉璃碗中的水太淺,突然“波”的一聲,胸鳍撐住碗沿,上半身從碗裏探出,面向屈突宜。
“噗——”
屈突宜又一次被這小醜魚噴了一臉的水,忍不住笑罵道:“這小東西,竟然還會記仇!”
李好問也覺得很好奇,畢竟他一直聽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只有七秒記憶的小家夥,又怎麽會記仇
可是現在,小醜魚噴了屈突宜一臉水之後,又轉向李好問。李好問向它伸出手,這條遮摩遮利便又縱身一躍,跳至李好問掌心,躺倒,口中噴出黏液,又一次自己給自己織起了“魚缸”來。
“看來,它确實只能由李司丞收養了。”章平也笑着說,“每天定期将它放進水缸裏補些清水,應該就能活。”
李好問點點頭,不由得想起羅景的話——“這‘血珊瑚’于李司丞有些益處。”
究竟會有什麽益處呢
屈突宜用手指輕敲桌面,道:“再說回今晚的計劃——司丞,屬下認為,崇賢坊出現了一只蜃。”
“蜃”
屋內其餘三人齊聲反問。
而李賀從他坐着的那張胡椅上直接彈起,再次沖入典籍庫中,不一會兒,就捧着卷冊出來,臉都快貼在典籍上了,卻沒忘了大聲說:“主簿說的‘蜃’,不就是那能造夢的大蛤蜊”
李好問這時也想起來了:“海市蜃樓的蜃”
屈突宜颔首:“正是!傳說中,海中之蜃能夠吞吐蜃氣,變幻成為亭臺樓閣。然而這樣的蜃藏身于都市裏坊之間,則能用蜃氣為人造夢。”
“因此,詭務司一般将海中吞吐蜃氣,制造樓臺的稱為‘氣蜃’,在都市中制造夢境的稱為‘夢蜃’。”
“原來如此,”李好問恍然大悟,“那周賢與孫器做的其實是一模一樣的夢,夢見仙人指點他們放生魚脍,承諾幫助他們完成願望。然而周賢與孫器內心的願望不同,一個渴望得道成仙,一個只想着加官進爵,二人的表現便也不一樣。”
屈突宜點頭:“确實如此……然而源頭,應該就是藏身在崇賢坊中的那只大蜃。”
“那我們該如何處理那只蜃”李好問詢問。
屈突宜:“找到它,捉住它,帶回本司……”
炖一大碗蛤蜊湯——李好問循着他吃貨的本能順着往下想。
章平聞言,喜得直搓手:“但願是只年輕的公蜃,尚未婚配。那本司的‘蜃小娘子’終身便有托了。”
李好問:……詭務司竟然還養了另一只母蜃而且還想着将兩只蜃配成一對
屈突宜得意洋洋:“正是!能造夢的蜃極為稀有,同類相遇之後會互相吸引,因此一旦找到崇賢坊那只巨蜃的位置,将‘蜃小娘子’帶去那裏。本司今夜就能收獲一對能造夢的‘夢蜃’了。”
李好問将心中的好奇直接問出來:“那麽,如何才能找到那只巨蜃呢”
這個問題其實是:如何在一個居民衆多的裏坊裏尋找一只大蛤蜊。
看屈突宜的表情,他似乎覺得這和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進入崇賢坊每個人的夢裏,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