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行路難(二)
第2章 行路難(二)
段明燭在床邊守了沈扶幾個時辰,一直到醜時,韓卓來催促了四五次,直到段明燭确認沈扶的燒已經退下去了,這才去了西暖閣歇下。
沒睡幾個時辰,又到了早朝的點,韓卓進來伺候他穿戴。
段明燭立于銅鏡前,一襲玄色十二章衮服,腰系玉帶,紅色交領中單,廣袖寬袍,身形高挑修長,鳳目微微上挑,唇薄且色淡,一張年輕的臉面無表情,卻是美豔得不可方物。
韓卓替他挂好腰間玉穗,然後退到一邊,靜候吩咐。段明燭似乎是無意間提起:“昨日忘了問你,先生身上的傷,是誰動的手?”
“回主子,是栾慶山。”韓卓恭敬答道。
栾慶山,正三品玄羽司都指揮使,掌管玄羽司已經有十個年頭了。玄羽司最初為太祖皇帝所設下,有逮捕、監/禁、判罪的全程司法權力,直接淩駕于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之上,這一特務機構本應該直屬于皇帝,但是栾家的人把持着玄羽司,如今栾太後大權在握,方才會越過段明燭,命令玄羽司審訊沈扶。
這樣一想,段明燭就都明白了。
“栾慶山不會乖乖地把先生給你,你昨夜是怎麽把先生從诏獄裏弄出來的?”段明燭又問。
韓卓深吸了一口氣,想起昨日在诏獄發生的事,他斟酌着措詞,一時有些躊躇:“這……”
段明燭聽他吞吞吐吐,于是轉頭看向他。
韓卓雖然低垂着頭,段明燭卻依舊将他的面色看得一清二楚,突然說:“你受了內傷。”他思索了片刻,“是不是跟栾慶山交手了?”
韓卓見主子一語中的,忙跪了下去:“主子明察秋毫。如今栾家的門生遍布朝野,栾家大權在握,若不想辦法制衡,後果不堪設想。但是栾家有從龍之功,主子表面上還是要跟栾家交好,至于這撕破臉皮的事,交給奴才就好。缇行廠與玄羽司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段明燭凝思片刻,淡淡看着他:“伸手。”
韓卓知道他要幹什麽,不假思索地把手腕遞了過去。
醫書上講望聞問切,段明燭方才看他面相,便已知他內息不穩。随後二指搭在他脈上一探,便了然于心。
“傷不重,但還是要調養兩天。”
韓卓磕下頭去:“謝主子關懷。”
***
理好着裝,韓卓跟着他前去上早朝。臨走前,段明燭又去看了一眼沈扶,确認他無恙,這才乘坐禦辇前往奉天殿。
新帝踐祚不餘三個月,諸事繁瑣,尤其是罷免了一重先帝黨和先太子黨的朝臣,如今六部五寺職位空缺了不少,尤其是內閣,只剩下一個次輔栾鴻和東閣大學士袁宜哲。吏部尚書拟了一份用人名單呈送上來,段明燭草草一看,栾鴻在內閣本就是掌管着吏部的事,如今交上來的名單,有不少是栾家的門生。尤其是延熹三年的進士占了整份名單的三分之一。段明燭是知道的,那一年大晟的科考,主考官正是栾鴻。
段明燭沒有表态,直接将這份名單扔給內閣自行處理。早朝結束之後,栾鴻單獨求見,段明燭将其傳到禦書房。
“老臣栾鴻,參見陛下,萬歲萬萬歲。”年過花甲的栾鴻跪在禦案前行禮。
“舅舅請起,賜座。”段明燭擡手虛扶一下,韓卓上前去将他扶到了旁邊的圈椅上。
說起來,栾鴻雖不如前任首輔向漣資歷高,但也是三朝元老。栾家是鳳京府乃至整個大晟的世族大家,栾鴻的妹妹栾氏為先帝貴妃,還是段明燭的養母。段明燭稱帝後,尊栾氏為太後。
按照君臣之禮,段明燭無需以親緣輩分相稱,但是栾氏一族畢竟有從龍之功,在私底下,段明燭還是給足了栾鴻面子。
栾鴻深揖一禮,坐到了椅子上。
“今日朝堂上說的遞補六部空缺的事情,就有勞舅舅了。”段明燭漠然道。
栾鴻:“此皆為老臣分內之事。只是臣年事已高,唯恐力有不逮,內閣也需要廷推新人。”
提到了內閣少人,段明燭說道:“這是自然。如今內閣首輔一職空缺,朕看不如這樣,就由舅舅任首輔之職,袁宜哲提為次輔。你從六部尚書侍郎中選幾個有才幹的人作為候補,廷推之後,選出三人正式入閣,餘下的入閣旁聽。”
栾鴻起身跪地,顫聲推辭道:“老臣惶恐,無才無德之輩,怕是難以勝任首輔一職。”
這也稱得上是大晟朝堂上的傳統。但凡提拔官員,此人必定要再三推辭,并表示自己不堪重任,而提拔者也要再三任命,表示這個職位非對方不可。
段明燭尚年輕,加之他是行伍之人,本來是不屑官場上這些矯揉造作,只是如今當了皇帝,這些面子上的事情,都是需要做的。
“舅舅便不要推辭了。”段明燭淡淡道。“朕登基不久,諸事繁多,若是你也不肯替朕效勞,朕再找不到旁人了。”
栾鴻:“如此……臣,叩謝陛下。”
說完了內閣的事情,栾鴻坐回椅子上,開始說今日來乾清宮的正題:“臣還有一事。朝中先帝和景王一黨的大小官員,大多已經處理幹淨,只是還有那翰林學士沈扶,他将景王藏匿起來,玄羽司始終未曾審訊出景王的下落。聽聞,昨夜陛下已經派缇行廠接手此事,在诏獄裏,栾慶山還與韓掌印發生了沖突。豎子無狀,臣代他向韓掌印賠個不是。”
說着,栾鴻沖着韓卓躬身一揖,韓卓急忙回禮。
“首輔大人折煞奴才了。奴才只是替主子辦事,哪裏想到得罪了栾指揮使,該賠不是的是奴才才對。”韓卓滴水不漏地回應道。
段明燭淡淡一笑:“此事朕已聽說了。是韓卓有錯在先,昨夜朕已經教訓過他,罰了一月俸祿。”
“陛下和韓掌印海涵,臣沒齒難忘。”栾鴻又道,“只是沈扶此人既然已交由缇行廠審訊,敢問韓掌印,可有審出什麽結果?”
韓卓正欲回答,段明燭擡手止住他。“玄羽司半個月都沒有做到的事情,缇行廠又怎會一夜之間做到?”
栾鴻略一遲疑,段明燭又道:“诏獄的酷刑,舅舅覺得對一個文人管用麽?”
“……還請陛下賜教。”
“他是朕的先生,朕最是了解他。”段明燭頓了頓,又道。“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只需循循善誘,遲早有一日,他會說出景王的下落。”
栾鴻想了想,點了點頭。“陛下聖明。只是沈扶此人,畢竟是忠于景王的。陛下不得不防。”
“朕已經抄了他的家,革了他的職,料他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說到這裏,站在一旁的韓卓心裏笑了笑。沈扶出自吳興沈氏,但他早就被沈家族譜除名了。延熹九年,沈扶獨自一人進京參加殿試,高中進士及第,且還是二甲傳胪,自此他便定居鳳京府。至今已經十二年了。再加上他又沒有成親,可以說,沈扶的家只有沈扶一個人。況且他還是翰林出身,俸祿又低,這抄個家恐怕連五十兩銀子都抄不出來。
話已至此,栾鴻也無話可說了,只得站起身來一揖:“既然如此,那便辛苦陛下了。玄羽司辦事不力,臣在此代栾慶山告個罪。”
段明燭:“朕即位不久,日後事務繁多,還要多倚仗舅舅。”
兩人又客套樂幾句,栾鴻正欲離開,段明燭卻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一般,又叫住了他。
“不知陛下還有什麽吩咐?”栾鴻問道。
“沈扶身上還戴着鐐铐,那鑰匙是不是還在诏獄?”
栾鴻一怔。他是內閣首輔,又不是掌管诏獄的,他哪兒知道鑰匙在哪裏?栾鴻心想。他自忖侍奉先帝二十餘年,摸透了先帝的心性,而如今面對這位年輕的帝王,他竟然有些捉摸不透。不過陛下既然有此一問,他也只得試探着回應道:“陛下容臣回府跟栾慶山說一說此事,讓他将鑰匙送來給陛下。”
段明燭這下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有勞舅舅了。”
栾鴻離開後,內閣送來了今日的奏疏。段明燭走不開,只能交代韓卓回養心殿瞧瞧沈扶睡醒了沒有,并讓他喝藥。
等韓卓回來之後,段明燭依舊在看着折子,頭也沒擡:“先生的藥喝下了麽?”
韓卓行了個禮,恭敬回應道:“沈學士起初不願用藥,奴才好說歹說,總算勸他喝下了。只是看上去,仍是有些精神不濟的樣子。”
段明燭手上微微一頓,嘆了口氣,将手中的狼毫放回筆擱上。
“主子,容奴才多嘴問一句。沈學士留在養心殿,并非長久之計。說不定還能讓栾黨抓着這件事大做文章。不知主子可有什麽打算?”
段明燭深吸了一口氣,良久之後,突然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你知道栾家的人為什麽要扶持朕上位麽?”
韓卓低眉回應道:“因為主子喚寧康宮那位一聲母後。”
“那朕為什麽喚她母後?”
“這……”韓卓稍稍皺眉,雖然他知道答案,但是這件事情說來就話長了。而且他不知道段明燭為什麽會突然說起這件事情,與沈扶又有什麽關聯呢?
段明燭自嘲般輕笑一聲:“還不是因為她親兒子——朕的大哥去世得早。她沒了親生的兒子,也只剩下朕這麽個收養過去的庶子。”
說起他的身世,韓卓也跟着心疼了起來。段明燭卻仿佛渾不在意,雲淡風輕地說:“可是她沒有親兒子,卻有親孫子。只可惜肅王現在年紀太小,否則栾家定然會扶持肅王即位,而非朕。”
“主子……”韓卓看着他。“所以主子是想與栾家抗衡到底,借助沈學士之手……”
段明燭道:“朕跟栾鴻說,對先生要循循善誘,這是實話。”
“可是沈學士他……他是恨主子的。”
段明燭思索片刻,認真地看着他:“那你說,朕若是掏心掏肺地對他,能否讓他回心轉意?”
“……”
韓卓心想,昨夜您喂藥的時候,沈學士把藥碗摔了,您差點發火,就這脾性,我看懸。
雖然這般想着,韓卓到底也沒敢說出口,只是點了點頭:“……能。”
段明燭看着他勉為其難的樣子笑出了聲,“罷了,不為難你了。朕去看看先生,你幫朕把剩下的折子批了紅。”
韓卓答了聲“是”,又取來狐裘給他披上。段明燭坐上禦辇,向養心殿的方向行去。
半路上,一名身着麒麟服的玄羽衛向這邊走來,段明燭微一擡手示意停下,那人單膝跪在了禦辇旁邊行禮。
“幹什麽的?”段明燭睨向他。
“屬下奉栾指揮使之命,給陛下送來此物。”
那名玄羽司從懷中取出一物,雙手呈上。侍奉在旁邊的一名宮女将那物接了過來,呈給段明燭。
段明燭一看,原來是一把鑰匙,随後他莞爾一笑,心裏想着栾鴻和栾慶山辦事還挺麻利。
“朕知道了,回去罷。”
那玄羽衛低頭行了一禮起身離去。
段明燭手中把玩着那把鑰匙,很快禦辇就回到了養心殿。
解下了狐裘,段明燭屏退下人,走進內殿。沈扶沒有習武之人的機警,再加之他精神不佳,完全沒有發現有人走了進來。
段明燭站在門口遠遠地看着沈扶,只見他倚坐床前,手中執書而閱,神色很專注。
段明燭沒有立刻走上前,而是好整以暇地站在那裏打量着他。
沈扶此時未曾束發,青絲如墨,流水般披在肩側,薄唇微抿,比常人少了幾分血色,一雙狹長眸子幽遠而深邃,打眼望過去,因多了幾分病态,他好似落入凡塵的谪仙,光風霁月,清雅絕塵。
顯然,他平靜看書的樣子比動怒的樣子要好看數倍。
段明燭換了個姿勢,倚在牆上抱臂欣賞着他的先生。不知為何,他此時卻突然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作為舞姬所出的皇子,他幼時并不受寵。延熹九年,段明燭八歲,延熹帝草草地給他安排了一個初入翰林的年輕進士當他的先生,那個人就是沈扶。
同年的進士,有的也被安排給了別的皇子。這些年輕的翰林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心高氣傲。段明燭是他的學生,那他就要把段明燭教成最優秀的皇子。所以,他也是最嚴厲的先生。只有把皇子教好了,他才能被他的座師向漣看重。
但是如此一來,受苦的就是那可憐的小皇子了。每天不到卯時就得起來背書,什麽時候背會了什麽時候用早膳。段明燭小時候那是對背書半分興致都沒有,有一次趁沈扶不注意,還沒做完課業,就帶着一群宮女太監到院子裏鬥蛐蛐去了。那是沈扶第一次動怒,他自忖對這位皇子已經足夠容忍了,于是冒着被皇帝怪罪的危險,用戒尺将段明燭狠狠教訓了一頓。年僅九歲的段明燭疼地哇哇大哭,揚言等他長大了就抄了他的家,誅了他的九族。
等他哭累了,迫于沈扶的威懾,可憐的小皇子仍然不得不用那被打得通紅的右手噙着眼淚把當日的課業完成了。
事後,不出所料沈扶被他的老師也就是前任內閣首輔向漣說了,但好在目的達到了,段明燭聽話了不少,至少不再無故曠課、上課睡覺、不做課業之類的。
就這樣,沈扶當了他六年的先生,他十五歲的時候,跟着宣平侯楚臨遙去了北境,也是那一年,沈扶被提拔為翰林院掌院學士。
逐漸飛遠的思緒被扯了回來,段明燭取來昨夜曾經用過一次的傷藥,走到床邊落座。
沈扶餘光已經看到了那一抹玄色的衣角,也猜到了來者是誰,遂一句話都沒說。
“該換藥了。先生是自行脫衣裳,還是朕幫……”段明燭頓了頓,“幫你叫個宮女來?”
“不敢煩勞陛下。”沈扶面無表情道。
“意思就是自己脫?”段明燭挑了挑眉。
沈扶無動于衷。
段明燭無奈揚聲道:“來人。”
兩名宮女碎步從殿外走了進來,行了一禮。來的人是段明燭的心腹。自從他登基之後,太後沒少往養心殿送人,全被他打發到後院做事,前殿只留了這幾個他登基前就跟在他身邊的人。
“服侍沈大人把衣裳脫了。”
“是。”
那兩名宮女走上前來,正欲伸手去解他的衣扣,沈扶被人觸碰的一瞬間擰緊了雙眉,随後擡手揮開那二人,眸中流露出一道冰冷的目光,将那兩名宮女吓得跪倒在地上。
段明燭嘆了口氣,讓那二人退下。随後他走上前去,斂目看着他,淡淡道:“不上藥,傷口潰爛,還是會發燒。”
看着他沒有任何反應,段明燭坐在床畔,将他手中的書拿開。
沈扶面上不動聲色,只是眼睛裏劃過一絲厭惡情緒。
“不好意思讓朕看你的身子?”段明燭笑笑。“昨夜你昏迷的時候,朕已經看過一次了。”
沈扶臉色一黑。
“先生應該不希望朕用些手段将你弄暈過去再上藥吧?”段明燭歪着腦袋瞧他。
沈扶沒再說話。段明燭見狀,上前來親手替他解衣裳。
段明燭一心關懷他的傷口,未曾設防,在碰到他衣襟的一瞬間,沈扶眸中劃過一分狠戾,倏然間将不知何時藏的一塊碎瓷片刺向他脖子。
等段明燭發覺時,那瓷片離他頸間已不逾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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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羽司在《侯爺難撩》中出現過,≈錦衣衛。
缇行廠≈東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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