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臨安引(四)

第11章 臨安引(四)

話音剛落,屋頂上的幾個侍衛霎時翻身而下,闖入室內,長劍抵在了沈榕等人的脖子上。何氏吓得碗筷掉落在地,摔得粉碎,沈凝也被吓哭了。沈家人沒有一個懂武功的,那群侍衛自然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衆人全部拿下,連同府內的所有丫鬟小厮也都被押到了院子裏。

沈扶望着杯中酒不斷腐蝕着銀牌,五指漸漸收緊。他還道沈榕是真心對沈檐有愧,沒想到還是要置他于死地。

賀浔手中長劍抵在沈榕的脖子上,偏頭看了眼沈扶:“沈兄啊,你來審他?”

沈榕吓得跪倒在地,還沒等沈扶開口,就先顫抖着說:“許……許是府裏的下人動的手腳!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沈扶淡淡看他一眼,眼底情緒複雜,說不清道不明。過了良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氣,看向賀浔:“把他們送去臨安縣衙吧。”

賀浔道:“沈大人既有吩咐,立刻把府裏所有人押去縣衙!”

“是!”那群侍衛一齊應下,沈扶注意到他們的裝扮,與當日林子裏遇刺時,救下他的那群人是同一撥人。

那些侍衛将衆人強行帶走,沈凝哭得撕心裂肺,鄭氏于心不忍,大喊道:“孩子是無辜的!放了她!”

“慢着。”沈扶擡了擡手,走到鄭氏面前,漠然看着她,“孩子無辜,難道你不是無辜的?你都知道些什麽,如實說來。”

鄭氏落下兩行淚,低了低頭,看向沈榕,沈榕卻只是黑着臉看向一側,并不打算回應她。

賀浔見狀,走去沈凝身前:“把她留下,其他人帶走。”

鄭氏和何氏還在大聲喊冤,侍衛們強行将人扭送走。沈扶望着一桌豐盛的飯菜,不發一言。

賀浔見狀,無聲嘆了口氣,然後走上前去,跟他勾肩搭背,又恢複了一貫吊兒郎當的神情:“怎麽樣啊沈兄,我這次沒來錯吧?你是不是該好好想想怎麽報答我?”

沈扶抓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個手腕拿了下來,淡淡道:“你想讓我如何報答?”

賀浔想了想:“請我吃個飯,這不過分吧?”

沈扶望着面前一桌子豐盛的飯食,說:“這裏有這麽多飯菜,都歸你了。”

說罷,他轉身向屋外走去。

“喂,你……”賀浔看着他背影,實在無語,正想追上去,卻發覺屋裏還有個小娃娃。

沈凝還在小聲抽泣,賀浔無奈,走上前去,蹲在她的面前笑了笑:“放心,只要你是無辜的,你家人做的事,不會遷怒你,不必害怕。你都知道些什麽,現在就跟哥哥我從實說來。”

沈凝抽泣着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昨夜爺爺和阿婆昨晚在争吵,好像還遇到了什麽人,他們一晚上沒睡,心事重重的樣子,今早就叫我去讓堂叔來家裏吃飯……”

賀浔臉上微微凝重,斟酌片刻,又問:“來你家的是什麽人?”

***

夜色深沉,一彎上弦月懸于空中,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緩緩駛入宮門,随後從車上下來一位身披狐裘的年輕公子,抱着手爐,在太監的帶領下前往養心殿。

楚酌踏入屋內,跪地叩首:“臣楚酌,給陛下請安。”

段明燭還在看折子,瞧見來者,親自走到他面前,俯身扶起他:“跟你說過許多次了,若無外人,不必跪拜。”

楚酌斂了斂眸,說:“君臣之禮不可廢。”

“你們這些翰林出身的人,一個個只知道把體統挂在嘴邊。”段明燭無奈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想起了誰。

“罷了。你夤夜前來,可是先生那邊出了什麽事?”

楚酌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封信,起身雙手呈上:“先前,臣讓賀浔去照應沈大人,今晚賀浔遣人送來了密信,派別人我不放心,還是親自來呈給陛下。”

段明燭接過信來拆開一看,迅速浏覽一番,神色漸漸凝重。

楚酌輕聲道:“第一次刺殺,賀浔已經查明是玄羽司玄武營的人,至于這第二次,沈家的人已經全部被關進了臨安縣衙,目前還在審訊當中。”

看到又是刺殺又是下毒,段明燭的臉色愈發不好看,他攥起了拳頭,漸漸收緊五指,沉聲道:“朕就知道太後不會放過先生。一個已經被抄家革職的人,她都要趕盡殺絕。”

楚酌見他已經看完了信,遂将其取了過來,連同信封一起在蠟燭旁邊引燃,然後丢到了火盆裏。

“栾黨辦事的風向來如此。當年,大殿下還在世之時,太後就對東宮恨之入骨。如今,景王已不是太子,對于廢太子黨,太後定然不會放過。”

火苗很快竄了起來,信封被燒成了灰燼。段明燭視線落在火盆上,神色微暗。

“恐怕也不止如此。”段明燭說。“如今,栾黨在朝中一手遮天。而朕剛即位沒多久,根基不穩,太後是擔心朕想拉攏先生,暗中培養勢力。”

楚酌輕嘆,出言安撫:“好在賀浔辦事得力,沈大人這次并無差池,陛下也不必過分擔憂。”

段明燭神色稍緩:“賀浔出身燕梧鐵騎,他辦事,朕還是信得過的。也幸好你當初提出,把他安插到玄羽司飛魚營。但還是要讓他隐藏好身份,若是讓栾黨查出他是我們在玄羽司安插的眼線,他這步暗棋就廢了。”

楚酌斂眸:“臣遵旨。”

段明燭以手支頤,道:“不過如今看來,栾黨對先生又是刺殺又是下毒,只怕還會有後手。”

聽到這裏,楚酌神色微暗:“恐怕不止如此。刺殺之人,已查明是栾黨所為。但下毒之事,尚不能确定。”

段明燭微怔,喃喃道:“你是說,除了栾黨,還有別人想置先生于死地?”

楚酌點了點頭:“下毒的是沈家之人,但沈家是否有幕後主使,還未可知。賀浔在信中說,并未查到栾黨與沈家有過任何勾結。”

一聽這話,段明燭臉色愈發難看,抓在椅子上的手漸漸收緊。

“……先生本就已經不是沈家之人,離開鳳京府,他根本無處可去。偏偏朕還沒法留下他。”

說到這裏,段明燭長嘆一聲,神情中盡是失落。“朕這個皇帝當的可真沒意思……栾太後和栾鴻把持朝政,整個朝廷全是栾黨的門生,朕拿什麽跟他們鬥。”

“陛下……”

“太後要把先生趕出宮,朕卻只能聽之任之……”段明燭低聲說。

看着他這副頹然神情,楚酌心下不免擔憂,然而他神色未變,只溫聲安慰道:“陛下不是還有臣麽?還有十二萬燕梧鐵騎,栾黨再無法無天,他的手裏也沒有任何兵權可以跟陛下抗衡。還有……”

說到這裏,楚酌突然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段明燭卻擡頭看向他,一幅等他說下去的樣子。

楚酌嘴唇翕動一下,卻沒說話。

段明燭:“還有什麽?”

楚酌只得繼續說:“……還有長公主殿下。如今,公主率軍駐守在嶺南,她手裏有七萬嶺南軍。這些都是我們與栾黨抗衡的資本。”

說起此事,段明燭長睫忽閃一下。

長平長公主段雲岫,是段明燭一母同胞的姐姐。但自從數年前,她便駐守在嶺南,即使是新帝踐祚,她都無暇回京。

大晟民風開放,女子征戰沙場不足為奇。至于段雲岫當年為何要從軍,也是有過一段過往,此事還與楚酌有關。

“你……”段明燭遲疑片刻,問,“這些日子,嶺南可有軍報傳來?”

嶺南軍的軍報直接送至兵部,由楚酌接收。以往,段雲岫總會連同家書一同送來。

楚酌斂了斂眸:“未曾。”

段明燭想了想,說:“等嶺南那邊的仗打完,阿姐歸京,就要正式受封了。她屢立軍功,本來早就應該封王的,只是朕若是封她,栾黨定然不樂意。”

“封王之事可暫緩,等陛下足以與栾黨抗衡之時,再封不遲。”楚酌頓了頓,又道,“公主殿下常年駐守嶺南,她為的也不是一個虛名。”

“這是自然。”說到這裏,段明燭神色難得緩和些許。“她為的,另有其人。”

楚酌一怔,正想說什麽,卻一句話都沒說。

段明燭:“除了封王,還有你與阿姐的婚事。這些事情,栾黨都會阻撓。不為先生,就算是為了你二人,朕也要盡快收拾了栾黨。”

“臣……”楚酌的衣擺被他抓出了褶皺,他低聲道,“臣沉疴在身,不敢觊觎公主殿下。”

“什麽?”段明燭看向他,目光中略顯驚詫。“你與她本就婚約在身,現在為何不願了?”

楚酌垂着眸,掩了神色。“……那都是家父和先帝定下的婚約,不該作數的。”

“既是婚約,為何不作數?”段明燭說。

“雖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長公主殿下身份尊貴微臣……不敢高攀。”楚酌絞緊了衣角,先前的從容竟然一掃而光。

“高攀?”段明燭緊盯着他。“可是阿姐本就心悅于你。正因如此,她才會答應這個婚約。”

“陛下當真以為,公主殿下心悅微臣嗎?”楚酌艱難地擡了擡眸。“……當年的事情,陛下應當還是記得的。婚姻大事,長公主殿下是陛下親姐,陛下難道當真舍得她因為一件陳年舊事,如此潦草地嫁給微臣?”

段明燭微怔。那确實是一件塵封已久的往事了。

當年段明燭年紀還小,但也已經是記事的年紀了。

那是十四年前的一次宮宴,段明燭只有六歲。小孩子耐不住寂寞,吃飽了之後就離開了宴席,到外面玩兒去了。八歲的段雲岫領着六歲的段明燭,一個庶出的公主和一個庶出的皇子,身邊連個下人都沒跟着。

夜色深沉,段雲岫意外掉進了禦花園的池塘裏之時,年幼的段明燭傻眼了,當場吓得大哭了起來。偏偏這個時候連個路過的侍衛都沒有,幸得宣平侯府的長公子楚酌路過,當即跳下池塘把段雲岫救了出來。

好在段雲岫并無大礙,楚酌卻受了風寒,當晚發起了高燒。起初,衆人都以為只是普通風寒,并沒有過于擔憂。哪知楚酌病情來勢洶洶,接連三天高燒,宮裏禦醫都派到了侯府,診治了将近半個月,病情終于有了起色。

但是從那之後,楚酌身子便大不如從前,總是隔三差五的就生個病,禦醫隔上一段時日就得往宣平侯府跑一趟。禦醫診斷出,楚酌的身子确實是在那次高燒中受了損,難以再恢複如初。至于想習武練功,征戰沙場,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了。

延熹帝也覺得虧欠了宣平侯府,與宣平侯商議,有意結為姻親。段雲岫本就萬分自責,只要能彌補楚酌,讓她幹什麽都願意,這場婚約,她自然也答應了下來。

只可惜,楚酌出身将門,卻難像他父親一樣征戰沙場,段雲岫終歸過意不去。

後來,段雲岫以女子之身從了軍,數年間,屢立戰功。直至成為一軍主将,駐守嶺南,時至今日。

楚酌長嘆一口氣。若非看着陛下因為沈學士的事情一直在懊惱,他是不會提及段雲岫來安慰他的。如今看來,主動提起長公主,倒是給自己挖了一個坑。

他站起身來,走到段明燭面前,俯身而跪,額頭觸上指尖,低聲道:“臣唯恐耽誤公主大好,懇請陛下取消臣與公主的婚約。臣不勝感激。”

無意間提起段雲岫,牽扯出如此之多的前塵往事。段明燭深深地望着跪在面前的楚酌,頗為無奈。

“你起來罷。”段明燭輕嘆,“此事容後再議。阿姐還沒有回京,你們二人的事,你們自行解決。”

楚酌再叩首:“謝陛下。”

楚酌站起身來,坐回原來的位置。“話說回來,栾黨如今把持朝政,陛下也不必過分心焦。不過就是一衆文臣,朝堂上口誅筆伐,掀些小風小浪,不足為懼。”楚酌靜靜地道。“一切事宜,陛下都要從長計議。”

段明燭又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這些日子以來,他日日與栾鴻虛與委蛇,處處忍讓。栾鴻要在朝堂上安插栾黨的門生,他允了;他要戶部撥款重修肅王府,他也允了。他就是要維持表面上的風平浪靜,再靜待時機,一網打盡。可是盡管如此,段明燭仍是有所擔心。

楚酌說:“陛下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沈大人了。”

段明燭神色黯淡下去。“賀浔雖然在先生身邊,但這并非長久之計。他在宮外,朕無論如何都無法完全放心得下。”

段明燭看向他,問道:“朕還是擔心栾黨會繼續對先生下手。弦歌,你可有辦法讓先生重回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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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來完了。這章共4200+本來是兩章,但是不好斷章,所以二合一了,明天就先不更了~下一章周二0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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