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臨安引(五)
第12章 臨安引(五)
夜色漸漸深了,不知不覺間,月已中天。
沈家的案子查了半個月,沈榕最終交代出,确實是他下的毒,但他也是受人指使。但是受了誰的指使,他卻不清楚。
當地知縣只能将此案上報坪江府,由坪江知府接管此案。
然而,這個時候沈榕和何氏已經經歷了數輪的審訊,說話漸漸開始颠三倒四。雖然下毒的幕後指使沒有審出來,但在審訊的過程當中,竟然又牽扯出一樁二十年前的命案,正是當年沈扶父母路遇劫匪被殺害一案。
賀浔再次将此事上報,由楚酌面呈段明燭。段明燭一看,立刻下令徹查。甚至,段明燭還想親自去臨安走一趟,好在被楚酌勸住了。
但是段明燭左思右想,此事牽連到沈扶,即便由坪江知府親查此案,他也放心不下。楚酌提議,可以派一名欽差前去協助辦案。于是,段明燭派了刑部侍郎游逸卿前往坪江府。
游逸卿此人是延熹九年的探花,與沈扶是同年。當年他殿試的卷子本來是第四名,但是他的文章除了個人見解深刻,還有許多溢美之詞,延熹帝看了之後龍心大悅,于是将他的名次提到了第三名。而本來第三名的沈扶成了第四名。
後來,他們便一起入了翰林院。延熹十一年,游逸卿轉到了刑部任主事,四年後升遷到刑部侍郎。
游逸卿此人左右逢源,加上他會說話,跟朝中所有人的關系都不錯。當年,他本來也是東宮黨,但段明燭率軍回京之後,游逸卿選擇明哲保身。栾鴻在清掃東宮黨之時,實在抓不到他的把柄,于是只能任由他穩坐刑部侍郎的位置。
新帝即位,游逸卿雖不能說是變成了栾黨的人,但與栾黨處的關系還不錯,兩邊不得罪。段明燭難得看到朝堂上還有一個不是栾黨的朝臣,也由他去了。而這次調查沈家的案子,他也算派上了用場。
由缇行廠派人護送,游逸卿一路從鳳京府趕到坪江府,開始受理此案。此案畢竟是二十年前的案子,查起來自是棘手。再加上沈榕和何氏被關了半個月的縣衙大牢,又被關了半個月的坪江府衙大牢,連番審訊之下,早就變得瘋瘋癫癫,受審的時候更是語無倫次,經常不着邊際。
好在游逸卿在刑部歷練多年,什麽樣的局面沒有見過。他對犯人循循善誘,由淺入深,再加上賀浔和坪江知府的協助,沈扶也對當年的事情記得幾分,十多日過後,終于查出了結果。
原來,當年沈扶的父母沈檐和淩氏回鄉省親,根本不是路遇劫匪,被害喪命,而是有人故意為之。那劫匪是何氏花錢買通,提前埋伏在沈檐和淩氏回鄉的路上,然後趁機将其殺害的。為的僅僅是在沈老爺子過世之後,沈檐一支死了,就不必跟他們平分沈家家産。
二十年的懸案終于真相大白,此案主謀為沈榕和何氏,二人下了獄,至于該如何定罪,坪江知府認為殺人償命,自當該判斬監候,遂将此案上報給朝廷,由陛下定奪。
段明燭給賀浔去信,讓他問問沈扶想怎麽判。
賀浔心道主子真是給他找了一個大麻煩,這讓他怎麽問?一問豈不是連身份都暴露了。
于是這一日,在坪江府府衙,知府大人設了宴款待欽差游逸卿,連同沈扶和協助破案的賀浔皆在內。
宴席間,幾人又聊起了這個案子,賀浔故作無意間問道:“沈兄,依你看,沈榕和何氏該如何處置呢?”
沈扶淡淡道:“大晟有《刑律》,我說了又不算。”
賀浔追問:“那假如就讓你判刑,你會如何判?”
“我沒在刑部做過事,不會判刑。”沈扶擡眼看了眼游逸卿,“你可以問他。”
游逸卿笑了笑。賀浔不死心,又問道:“此案牽連到你父母,你難道不對他們恨之入骨嗎?”
“你為何一定要讓我來判刑?”沈扶目光灼灼,“難道有人專門讓你來問我?”
“對啊。”
話剛說出口,賀浔急忙否認:“不不不……我……呃,我就是好奇嘛,鄉下來的,第一次遇到這麽大的案子,我好奇,想問問當事人的意見還不行……”
賀浔越說越心虛,沈扶瞧他吞吞吐吐的模樣,心下愈發起疑,皺眉道:“從鳳京府一路跟我到臨安,你到底是何人?”
“這……這個……”賀浔苦思冥想怎麽編個說法糊弄過去。“先前不是跟你說了嘛,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啊。”
沈扶自是不相信,只是問不出來,他也不再追問:“不說算了。明日起,你再跟着我,我就狀告知府,指認你圖謀不軌。”
“诶,我一路護着你,又是幫你擋暗殺又是助你破案,你怎的還恩将仇報啊?”賀浔滿臉痛心疾首,一想到自己還重任在身,恨不得抱住沈扶的大腿哭訴一番。“沈兄,沈大人,算我求你了。沈榕和何氏你到底想怎麽判,給我個準話行嗎,只要你說出口,我保證不再糾纏你了還不行?”
沈扶淡淡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按照《刑律》,該怎麽判就怎麽判。”
賀浔想了想,似乎是在思索這個答案要是原話轉告給宮裏那位主子,能否讓他滿意。想來想去,這位沈大人顯然不會再給他更好的答案了,只好勉強地妥協了:“……算了算了。那就這樣吧。”
沈扶點點頭,道:“你可以走了,日後也別再跟着我。”
賀浔卻沒有離開的意思,拿起筷子開始吃菜,一邊吃一邊說:“吃完這頓飯再說。知府大人可是請了我的,沈兄趕我走,不合适吧?”
沈扶見此人如此無賴,也不想再回話。坐在一旁的游逸卿一直不曾開口,他放下筷子,笑了笑:“青硯用得如何了?不如你我二人出去走走?”
沈扶聞言站起身來,賀浔嘴邊還沾着飯粒,問道:“你倆都不吃了?這一桌子菜都歸我啦?”
“歸你了,”沈扶涼涼地看他一眼。“別剩下。”
坪江地處江南,不比鳳京府幹燥寒冷。如今已是二月中旬,雖然仍有些春寒料峭,但是今日春風習習,陽光和煦,難得暖意融融。
沈扶和游逸卿漫步在湖邊,清風徐來,令人心曠神怡。
“青硯,自奪嫡一戰之後,你是不是覺得,看透了我的真面目,不屑與我為伍?”游逸卿不經意間開口。
沈扶想了想,淡淡開口:“朝堂之上,各自為營,所求之事不同,至多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起初,他們幾個人皆歸于前內閣首輔項漣門下,都是東宮輔臣。可是段明燭奪位,東宮倒臺,除了游逸卿,他們幾個太子黨接連被抓,因不肯歸順新帝,被革職查辦。只有游逸卿仍穩坐刑部侍郎之位,未曾受到任何牽連。
那些被革職的太子黨對他頗為不屑,沈扶也為之側目。但是後來他又想了想,人各有所求,這也實在怪不得他。
游逸卿輕嘆口氣,斂目說道:“以桀詐堯,譬之若以卵投石①。當日的情形,你,我,還有向首輔,我們都看在眼裏。燕梧鐵騎的本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單憑幾個禁軍,能擋得住他們那六萬大軍麽?”
沈扶沒有說話。
游逸卿繼續道:“我猜到你們這些人皆會寧死不從,可即便是死,又能改變些什麽呢?燕梧鐵騎不會因此就不踏入皇城,今上也不會因此而不登上九五之尊。”
游逸卿負手在後,遙望着天際。“我們這些輔臣,一死了之便也罷了。無非就是百年之後一抔黃土,史書之上寥寥數筆。可是你也想讓太子殿下跟着我們一了百了麽?我們總該有一個要留下來,陪着太子殿下茍且偷生。”
游逸卿自嘲一笑,道:“索性我沒什麽文人風骨,不在乎什麽身後之名。無論後世如何罵我,我都不在乎。”
說到這裏,沈扶淡聲打斷他:“你一直認為,我看輕你。其實我方才已經表明态度了,所求之事不同,沒有什麽對錯之分。如今大局已定,晟朝仍在,天下百姓仍在,朝堂之上還是需要一個君主。我不願意輔佐一個篡位之君,但也不能說,願意輔佐他的,就是錯的。”
游逸卿笑了笑,從袖中取出折扇,啪的一聲打開,輕輕搖了搖:“這麽說,青硯未曾怪我?”
沈扶沒回話。
游逸卿也不在意,笑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還是怪我的。就連十多年前,我搶了你的探花之位,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你在怪我。”
沈扶皺眉,側目看他一眼,正欲開口,游逸卿先行打斷:“我猜你要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扶:“……”
游逸卿搖着折扇點了點頭:“說得對,罵得好。只要青硯不生氣,把我罵的狗血淋頭,在下心甘情願。”
沈扶轉頭看向他,用不可理喻的神色看着他:“我什麽時候罵過你一個字?你如此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平日裏在刑部到底是如何審案的?”
“青硯想知道?那我說給你聽?”游逸卿笑着看他。
一個“滾”字萦繞在沈扶的唇邊,但他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但也不想再聽他廢話,轉身便走了。
游逸卿追上去,喊道:“等……等等!青硯,我正事還沒說呢。”
沈扶頭也不回。
游逸卿追在後面大聲道:“是陛下!陛下有事要我問你。”
沈扶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游逸卿追過去站在他身側,合上了折扇。“其實陛下派我來坪江府,除了審沈家的案子,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沈扶擡眼看了過去,卻瞧見游逸卿挑了挑眉梢,一副“你求我我才說”的樣子。
“陛下讓你問我什麽?”沈扶又換上了一副清冷的神色,“若是公事,我現在身上已無任何官職。若是私事,我是不會回答的。”
早年在翰林院,游逸卿就已經習慣了他這個清冷的态度,本來還想再吊一吊他的胃口,可又唯恐惹惱他,所以只得故作無奈地嘆口氣,說道:“好吧,那我就直接說了。算是公事。”
沈扶冷眼看着他。
“陛下想讓你官複原職,不知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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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荀子·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