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歸來(一)
第47章 歸來(一)
自打從那出來之後,我胸口的舊傷經常隐隐作痛。但凡碰上陰雨天,居然同關節炎一樣自行發作,叫我忍無可忍,最後還是去了醫院。那個蒙古大夫一臉斯文相,說話卻和長相完全不挂邊。他看我是槍傷,以為我以前是當兵的,跟我扯了半天皮,直到連越戰都扯上了,我終于忍不住打斷他追問這個傷要不要緊。他就丢給了我一句話:“反正死不了。”
這個蒙古大夫姓齊,他的名字是個單字,那字長得極其別扭,我不認得,于是一直在心裏管他叫齊蒙古。
他就是悶油瓶和李如風的主治醫師。
我在他的辦公桌上看到了有那則新聞的報紙,他手一指,一臉鄙視地說:“現在的記者就知道亂寫,什麽叫‘兩屍送來醫院,某醫生手指一點,亡者奇跡複活’啊!把醫生寫成神棍,以後死了的全都不用送去太平間了,家屬抱着在門外排隊求‘點’就好了麽!”他口中的這位“某醫生”其實就是他自己,“齊一指”的名號就是這麽來的。他這麽激動的情緒全都來自于早上的一場全武行,這事搞不好明天要上當地報紙的頭版:确診死亡的病人,家屬不認,死活抱住齊蒙古的大腿,求他“點”一下。後來鬧得條子也來了,死者是黑社會某一小頭目,結果最後的場景就變成了醫院和黑社會幹架,條子在一邊勸醫院息事寧人。本來這兩天因為悶油瓶和李如風的事情,醫院裏面就有衆多暗藏的蹲點記者,看到這麽爆料的素材,都速速現形,頓時醫院走廊閃光燈一片。
其實這“齊一指”完全是被他們妖魔化了。他自己解釋說:“那天我正好不幸輪到值夜班。他倆被送來的時候,說是沒心跳了。我也以為死了的。我剛拿手指碰到其中一個人,那人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說了句‘沒時間了’又倒了下去。當時周圍在場的護士都吓壞了,以為是詐屍。其實兩人被送來的時候,都經過現場搶救。要是真死了,大羅神仙也救不回啊。死不了就說明在能救的範圍內,年輕人,心跳停停麽就又跳了。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護士就是嘴碎,出去胡說一通,再加上記者添油加醋,現在扁鵲華佗也沒我這麽神啊!”
那個跳起來說“沒時間了”的,是悶油瓶。
這話就像魔咒,在被這麽多人如此重複之後,它顯得愈加詭異了。到底是什麽沒時間了我聽到這個段子的時候,悶油瓶還沒有醒過來。我記得上次聽他說過這話之後,他就失憶了。我在心裏暗暗把這句話當成了一個信號,已經做好了迎接他又一次失憶的準備。失憶不要緊,人活着最重要,剩餘的那些思想可以慢慢灌輸。記憶嘛,他記不得倒也當真不一定是壞事。
結果,是失憶了。不過不是悶油瓶,而是李如風。
這個出乎意料的結果讓我瞠目結舌。我靠在門框邊,看着醒過來呆坐着的李如風,忽然覺得胸口一陣麻痹性絞痛。齊蒙古說:“這小子被送來的時候,失血過多,整個人比醫院新刷的牆都白。我原本以為失血這麽多,肯定救不回來了。呵,結果你看!命就是神奇的東西不是老天叫你活,你想去閻王爺那提前報道都不成!”他說話的口氣像在江湖上撐旗子行騙的。我猜他肯定在這裏有堅硬的後盾,才能混到今天這個位置。不過,說到底,我對他并不反感,悶油瓶和李如風畢竟是他救回來的。而且這人雖然說話誇張,卻一點不八卦。據說,李如風身上一點傷口都沒有,卻失血過多。悶油瓶被發現的時候,身上還有那麽長一把黑金刀,居然沒丢掉。還是在全國重點景區被發現,也難怪護士每天都在私下讨論這些事情。但是這個齊蒙古,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問我。就只告訴我,悶油瓶內外傷都很嚴重,李如風沒什麽明顯的傷,失掉的血也補回來了。失憶有可能是腦袋受創裏邊有血塊壓迫神經,導致的短暫性記憶缺失,要轉去腦科看看。交代完就拍拍屁股走了。
李如風醒過來的時候一臉癡呆樣。這已經是我料想當中的了。我心裏面想,他現在就是一張白紙,失憶的人嘛,大抵上都一個樣子的。要問,我在哪,你是誰,那我又是誰這麽些個固定問題。我都做好一一回答的準備了,但是結果卻讓我變癡呆了。
他不是全部失憶,而是部分失憶。想不起來的那部分恰好就是我。
他看着我,臉上不帶一點笑地問道:“你是誰”
我能感覺到自己嘴角都在抽,他竟然不記得我了。我說我是吳邪,他皺着眉頭盯着我看了半天,卻沒有答話。接着,他撇過頭看了一眼睡在他旁邊一張床上的悶油瓶,說了第二句話:“他怎麽在這兒”
我不知道這種是不是好算選擇性失憶症。這種人最難對付。因為他不是白紙,他不會變成生活殘障,不需要你加以指點。所以他現在拔了輸液管,就從床上跳了下來。他做的這一切動作非常連貫,就像做過許多次一樣,我根本都來不及把屁股從凳上挪起來,他就已經大步走出病房門了。
我突然被神經抽醒,一個箭步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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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他還沒走遠。這會兒,正站在走廊裏,拉着一個護士,笑得跟朵兒花似的,不知道在說什麽。我走到近處,才聽見他說話的內容是為了那把刀。不對,不該稱其為刀,應該稱其為短劍。那刀不過是個劍鞘罷了。他被送來的時候,刀是在身上挂着的,現在顯然是被醫院收起來了。醫院新出的規定,但凡是殺傷性武器,都要“妥善保管”。這規定是醫院用來自保的,要不然病人或家屬舉着刀在醫院随便砍人的劇目估計一個月就要上演一回。
護士們都喜歡跑來悶油瓶和李如風的病房。盡管開始他倆都昏迷,但是兩張臉外加身上一股神秘氣,不用醒着就能放倒一片。雖然她們私下沒少議論他倆是不是幹什麽非法職業例如黑社會的殺手之類,但給的照顧絕對是極品的,對我笑得也格外甜。這會兒看到醒過來的李如風,活靈活現還對着自己笑,那小護士立刻被迷得七葷八素,要緊領着他去取東西了。
我趕緊上去一把拉住他。
他回頭看我的時候剛剛堆了滿臉的笑容頃刻不見。要不是悶油瓶就在那兒躺着,他這面無表情的樣子我真會以為是悶油瓶假扮的。他這張生硬冷卻的臉,我記得之前只出現過一次,是他對着雙兒的時候。可能是他對我笑得太多,導致我十分不習慣他現在這個臉,當下就有種被冷水澆頭的冰涼感。
“你要去哪”
他冷哼一聲,皺着眉頭一臉不屑地對我說:“好笑了。我又不認識你,憑什麽要向你交代”
我愣了一下,覺得有一口氣正好堵在心口的位置,不上不下。
他說完轉過身,跟在護士身後繼續朝前走。他連病號服都沒有換下來,敞着扣子,露出裏面的白背心,邁大步在身邊掀起一陣風。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覺得心裏拔涼。那個一再貼了自己的命要救我的李如風,突然就此消失了。現在這個,不僅是他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我在原地停了三秒,帶着空白一片的大腦,轉身走去了電梯口。
他重新走過來的時候,正一邊檢查着他的那把短劍,全然不顧周圍路過人的驚恐目光和指指點點。
他走到電梯口,按了向下鍵。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只當沒看見。電梯來了,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從他那裏得到些什麽,畢竟我從心底裏肯定他不會給我關于任何的信息。但我還是跟着他走了進去,一直到一樓。
“你還記得你是從爛柯山出來的嗎”電梯門打開來的一瞬間,我問他。
他側過頭,用非常淩厲的目光看着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記得。我也不會去那。”
我嘆了口氣,喊了他一聲“小賤”。
他的眼神一下子神奇地溫和了下來,看了我很久,卻還是沒有說任何一個字。
“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件事情,你為什麽叫小賤”我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已經走出去了很遠的距離。
他停下來,并沒回頭。舉着刀朝我晃了晃,大聲說:“因為它。”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醫院大門。
呵呵。我在心裏笑。原來他不叫小賤,而叫小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