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前狼後虎

前狼後虎

橘紅色的火苗在眼前躍動,耳邊傳來風翻動樹葉的沙沙聲。

動了動手指,指尖傳來毛茸茸觸感,仿佛某種毯子。

雙眼猛得大睜,視線向四周逡巡,入目盡是數不清的高樹,影影幢幢。

“嗚嗚,嗚嗚”,正在啃骨頭的小白最先反應過來,抛下啃了一半的骨頭,圍到她身邊,不停搖尾打轉。

“阿姐,你醒了!”

一道欣喜的聲音響起,緊接着,一個身影猛得撲到她面前。

火光中映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臉上盡是激動之色。

“阿姐,是我,我是陳仲明啊!”

盧筠清仔細看他的臉,幼時圓圓的面孔已不見,臉型拉長,變得立體,面部輪廓清晰,只一雙眼睛,像過去一樣黑白分明,笑起來右臉頰有個小酒窩。

“阿弟。”

一開口嗓音暗啞,像破舊的老風箱。

“阿姐先別說話,快喝些水。”

陳仲明扶着她坐起來,靠在粗壯的樹幹上,起身拿了一只水袋,雙手捧到她面前。

“阿姐,快喝。”

盧筠清也不客氣,接過水袋,一口氣喝了大半袋才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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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仲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動作,見她放下水袋,立刻伸手接過。

喝了水,盧筠清覺得身體恢複了些力氣,視力也更好了。

這時她終于看清,篝火對面的地上躺着兩個人,正在呼呼大睡。想來正是跟陳仲明一起救她出來的人。

“阿姐,快吃,我給你留的野雞腿,還溫着。”

陳仲明從地上的火灰裏扒出樹葉抱着的雞腿,送到她手裏。

盧筠清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太久沒吃東西,都快忘了怎麽咀嚼。

吃到第三口時,才漸漸嘗出野雞肉的鮮美味道。

“我們這是在哪裏?”

“密林。”

“密林?”

盧筠清重複着這個詞,陷入思考,她總覺得似乎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

見她低頭不語,陳仲明急急解釋,“那天一上岸,阿姐就暈了過去,我就把你背到了這裏,這裏離水牢只有三裏地,遍地都是參天古樹,不易被人找到。”

聽到參天古樹四個字,盧筠清眸光一凜,看向陳仲明。

“密林,是遲國境內。”

她十來歲時,曾聽長兄說過,密林位于赤河對岸的遲國,不熟悉地形的人進去就會迷路。

陳仲明點點頭,臉上露出心疼,“阿姐還不知道自己到了遲國?”

是的,若不是陳仲明解釋,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不在羽朝境內。

盛念純居然趁她昏迷,帶她渡過赤河,關到了遲國水牢。

見盧筠清陷入沉思,陳仲明霍然起身。

“阿姐遇到了什麽事?誰把你害成這樣的,我一定要為你報仇,将他碎屍萬段!”

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變高,睡在地上的一個人翻了個身,不滿的嘟囔了一聲,又沉沉睡去。

盧筠清就将自己在京城被劫持、打暈,醒來後就關入水牢的經歷講了一遍。

陳仲明越聽越心疼。

“我原以為阿姐到了嚴大人家,會富貴安逸,一生順遂,沒想到……”

“姑母一家待我極好,只是天下動蕩,京城尚且被攻破,又有哪裏是絕對安全的。”

“阿姐放心,我就算是拼勁最後一口氣,也會護阿姐平安。”

盧筠清心頭湧上一陣感動。

“傻阿弟,若真有危險,做姐姐的該護着你才是。”

“不過,陳仲明,你不在家鄉讀書,跑到遲國幹這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是怎麽回事?”

盧筠清的語氣忽然變得嚴厲,陳仲明立刻蔫了下來。他記得,從前阿姐生氣時,就會連名帶姓地叫他。

“我……我原本是到曾州去參軍的。”

他知道父母和盧筠清都想讓他讀書、考取功名,但他偏偏向往戎馬人生,終于在一個夜晚,留下一封家書,收拾包袱去投軍了。

家書裏還特意囑咐父母,不要告訴盧筠清。

曾州在羽朝對峙遲國的最前線,既然要從軍,就要去那裏。

“然後呢?”盧筠清繼續追問。

陳仲明嘆一口氣,“原以為憑軍功可以闖出一片天地,誰知盛刺史任人唯親,只提拔有家世背景的人,上陣殺敵再勇猛,功勞也都是別人的。”

說到這裏,陳仲明的語氣無限低落。

“後來發生了一起軍官謀反案,那位被指謀反的下級軍官押赴刑場時,被原下屬救出,刺傷盛刺史後逃走。原本這事跟我沒關系,好巧不巧事發那一日,我負責在刑場維持秩序。”

“因為發生了這種事,盛刺史勃然大怒,認為是我們玩忽職守,要将我們論罪處死。”

“既然留下必定要死,倒不如搏一搏逃出去,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當時情勢很亂,那位被救出的軍官過去屢立戰功,在下級兵士中很受愛戴,很多人都不相信他通敵,說是被人誣陷。我就瞅了個機會逃出來了。”

“曾州是不能待了,索性渡過赤河,到這邊來。密林周邊雖說屬于遲國,但在遲國和奚族之間,又臨近赤河,算是三個國家的中間地帶,有很多流民團體,還有山賊出沒,遲國軍隊根本管不了。”

“路上認識了這兩位兄弟,彼此互相照應,已經相處了半年有餘。他倆一個叫鄭麻子,擅長開各種鎖具,一個叫王萬春,自稱世代盜墓。先前我們都不信他,他為了證明自己,堅持要挖出一個古代陵墓叫我們瞧瞧,這一挖,就挖到了阿姐在的水牢。”

“說起來,倒是該謝謝他,要不是他誤打誤撞,我和阿姐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

盧筠清點點頭,“我得謝他救命之恩。”

“姑娘要謝我,就嫁給我做媳婦吧。”

原來,那王萬春早就醒了,一直假寐聽兩人交談,聽到說要謝他救命之恩,一骨碌爬起來,興奮不已。

陳仲明立刻擋在盧筠清身前,不客氣地呵斥,“想什麽呢?你可配不上我阿姐,以後再敢提這事,我就打斷你一條腿!”

“兇什麽兇,我王萬春雖沒讀過書,卻也聽人家說過,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

正說着,另一個叫鄭麻子的忽然坐起,喊道“糟了,山賊來了,快躲起來,人數還不少,快跑!”

一邊說,一邊起身踩滅篝火。

周圍瞬間陷入黑暗,在這黑暗中,一只手拉住她站起來。

“阿姐,跟我走。”

說着,陳仲明背起她就跑。

她辯不清方向,只知道小白跟在陳仲明身後。

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出現一片空地,沒了樹葉遮擋,月光灑下來,借着月光,她看見空地上停着一輛馬車。

“幸好我在此處放了馬車,阿姐快上來。這裏是密林的東邊,咱們向東跑,進了城鎮馬賊就不會追了。”

陳仲明說着,就把她放到車裏,轉身又把小白提上來。

接着,他翻身上了馬車,一甩鞭子,馬就噠噠噠地跑起來。

盧筠清身上本就是半幹的衣服,剛才一吹夜風,更是冷得直打哆嗦。從車廂裏胡亂摸到了一床被子,也顧不得髒不髒,先拉過來裹住身體。

她還穿着原來的衣服,陳仲明一定是考慮到男女有別,不好給她換衣服,給她簡單擦拭後,多穿了一套粗麻布衣服,又蓋了毛皮毯子。

剛才在篝火邊捂了半幹,現在衣服又涼涼地貼在身上了。

“阿弟,咱們就這樣走了,你那兩位朋友怎麽辦?”

“阿姐放心,他們對密林地形十分熟悉,藏起來山賊根本找不到。”

他們是死不了的,危險的反而是他們倆。

因為今晚來的不是普通的山賊,是臭名昭著的陽山馬賊,他們是騎着馬來的。

盧筠清也看到了,揚起的車簾後方,五六個山賊正騎馬追趕他們,手裏似乎還提着刀劍。

若是被他們追上,恐怕不是死,就是淪為奴隸……

女奴的命運是什麽,只要想一想,盧筠清就覺得頭皮發麻。

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恐懼,偎在她懷裏的小白,用頭蹭了蹭她。

馬賊和他們的距離逐漸拉近,盧筠清的心漸漸被絕望填滿。

終于,有兩匹馬騎到了他們的馬車前面,然後掉轉頭來,和後面的四匹馬形成合圍。

陳仲明駕着馬,左右突圍不成,對方的包圍圈卻在逐步縮小。

終于,在對方的刀劍脅迫之下,陳仲明勒繩下馬,他害怕若是再遲一點,對方刺中馬腿,翻車傷到盧筠清。

陽山馬賊惡貫滿盈,不能落到他們手裏,必須拼死一搏,若是能遇到遲國軍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思忖間,對方已經持刀砍過來,陳仲明立刻拔劍迎敵。

對方雖是馬賊,卻已在附近盤踞了幾十年,戰鬥力不可小觑,陳仲明雖在軍中歷練過,勇武有力,到底雙拳難敵四腿,寡不敵衆,很快就落了下風。

三個人圍住陳仲明,另外三人則從不同方向逼近馬車。

就在這時,一聲清越的口哨聲劃破黑夜,讓這些馬賊也為之一驚。

很快,四五個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露面就向馬賊發動攻擊。

盧筠清掀起一角車簾,向外看了看,只見十餘人混戰做一團,夜色濃深,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刀劍碰撞聲,撕打聲,咒罵聲混在一起,但很快,就分出了勝負。

盧筠清聽見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說,“可惜跑了三個馬賊,不過繳獲他們六匹馬,收獲也不小。張桃湯,你去搜搜馬車,看裏面有沒有埋伏。”

“好嘞。”

一個男聲回答,接着,就聽見陳仲明的聲音響起,“不要傷我阿姐。”

“真稀罕,頭一回見山賊帶着女人出來游蕩的。”

“我不是山賊,你們也不許碰我阿姐!”陳仲明的聲音又氣又急。

“你閉嘴,在身份沒查明之前,這裏沒你說話的份!”

“我……”

陳仲明的話沒說完,就被塞進嘴裏的布團堵住,接着雙手被反剪捆住。

一個男人走到馬車前,掀起簾子,看見了盧筠清,呵呵笑了幾聲。

“真有個女人,還是個年輕漂亮的,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張桃湯,誰不知道你怕老婆,一邊去,我來看看。”

另一個男人湊上來,将叫做張桃湯的擠到一邊。

這人長得中等身材,身形偏瘦,因為背光,盧筠清看不清他的臉。

“今晚任務到此為止,把這對兄妹帶回去。”

車外響起一道威嚴又低沉的聲音,話音一落,其他人立刻紛紛稱是。

顯然,這是他們的頭。

也不知他們是什麽人,是流民?還是另一夥山賊?

站在車簾外的人伸進來一只手,似是想要抓住她。

盧筠清吓得向後躲,後背緊緊靠在車廂內壁上,小白忽然從她懷裏跳下,旺旺叫了兩聲,将她護在身後。

“呵,一只小白狗,這般自不量力……”

話還沒說完,一道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他身後。

“阿卓,讓開。”

“是,老大。”

阿卓頗有些遺憾地向一邊走開,老大一向不管這些瑣事,對女人也從沒興趣,不知今晚是怎麽了。

剛才接着月光,他已看清那女子面容,雖衣衫褴褛,鬓發淩亂,卻難掩清雅之美。

他真想摸一摸那雙小手。

盧筠清此刻的心情,已經無法用絕望來形容,剛走了馬賊,又來了流寇,天知道這層出不窮的危險,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面前的人又走近了些,他的身形十分高大,月光從他身後照顧來,他的影子将她完全罩住。

他就那樣站在那裏,不動,也不說話。

盧筠清終于忍不住,緩緩擡起頭。

然後,她看見高大男人的臉上,戴着一只眼罩。

一瞬間,全身血液都被凍住。

她記得他,游戲開局兩分鐘,NPC盧筠清的原身就被一個戴眼罩的男人捅死。

出現了,原來,該來的始終是躲不掉的。就算經歷了那麽多事,走過了那麽多路,該來的還是要來。

她自以為走出了不一樣的人生軌跡,卻原來殊途同歸,還是要死在戴眼罩的男人手上。

他要捅死她了。

盧筠清緩緩閉上眼,咬住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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