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空蟬
空蟬
飲月君,或者說丹楓曾捉來一只蟬。
身負龍脈,年紀卻并不算大的一族尊長動作輕巧地跳下庭院中栽了不知道多久,根系如同虬龍一般盤桓在地上的老樹,手中捧着一只尚未蛻化的蟬。
老師,這是什麽?他面上的疑惑不似作假。
龍尊的府邸向來不會出現像是知了一類的生物,他的院落被打掃得一幹二淨,就連栽種的觀賞喬木與石砌的水池都是依照特定的一套标準。只有這裏的四季是寂靜的,沒有鳴蟬也沒有蟋蟀,蝴蝶在幼蟲時就由人捉得消失殆盡,啼叫的鳥雀被術法隔絕在洞天之外。丹楓自蛻生之日起就被困在這裏。
我放下手中的書卷,對顯得稚嫩,臉上連屬于一個孩子的軟肉都不曾褪去的龍尊說,少主,這是蟬。
念了一句寫在書卷上的詩,我告訴他,這就是詩中出現的蟬。尚未蛻化的蟬安靜地待在他的掌心,凸起的兩只眼睛沉默地觀察四周。這是丹楓第一次見到蟬,龍尊府邸所在的洞天之內沒有短命的生物。其他龍師說,只有長久不變的東西才能配得上飲月君。
他看起來很想把誤入一場夏天的生命留下,于是仰起頭,故作鎮定地說這是飲月君的東西,包括我在內誰都不能亂動,更不能把它扔掉。小少年的心思大部分都寫在臉上,我猜丹楓應該不知道他的眼睛裏無意識地流露出幾分請求。照理來說,貴為龍尊的飲月君不應該向任何人示弱,不過丹楓畢竟還年幼,稍微任性一點也沒關系——倒不如說,我還是挺希望看見他這副模樣的。生來就要背負化龍之力的龍尊的童年無一例外都極短,責任和使命是将他推向成熟的助力,所有人都期盼着一個英明的領導者,以至于所有人都會遺忘站在最前的尊長如今不過是個孩子。
那麽您打算怎麽處理它呢,少主?我答應幫他守住這個小秘密,随後告訴他,等到這知了蛻化,遲早是要被人發現的。丹楓沒有聽過夏蟬嘹亮而又惹人煩躁的嘶鳴,他過去一百多年裏的時光永遠寂靜,也就不知道這世上還存在其它除去說話之外的聲音,更沒有見過死亡。轉瞬即逝的東西不被允許出現在龍尊的府邸。
那只蟬最終仍舊是被留下來了,理由是飲月君需要一些素材練習族內秘法。這個借口很牽強,牽強到我甚至能夠從那群龍師臉上察覺到幾分不屑。但是丹楓很高興,在他看來這是和長者之間博弈的一次勝利,而自那以後他更加變得像個決策者。
蟬蛻化的時候他吓了一跳,一邊喊着我的名字,一邊匆匆忙忙地把書房裏整理典籍的我拉出去。來到老樹底下,他指着單薄如紙的殼,說,蟬消失了。此時我們的頭頂傳來一聲響亮的鳴叫,嘶啞得像是将死的生命發出的最後一聲叫喊,丹楓擡起頭,看見了蟬的影子。
這就是夏蟬。
我跟他說,蟬的蛻化是一種重生。就像持明族到了一定的時候就要輪回,它在地下待到了一定的歲數,就要爬出泥土,在陽光和雨露的恩澤下生出雙翼,得到能夠發聲的器官。
伸手取下樹幹上的蟬蛻,背後有一道裂縫的棕色甲殼放到丹楓手心。
有些地方的人會把蟬蛻叫作“空蟬”。在他們看來,蟬的蛻化是獲得永生,登臨極樂的象征,而被遺落的蟬蛻則代表俗世凡塵。
把它收起來吧,少主——我帶着他回到書房,找出一個盒子,告訴丹楓他可以把蟬蛻放在裏面——那畢竟是被留在土地上的“人間”。
Advertisement
之後的一連幾天,蟬鳴間歇性地從庭院中響起,像是清楚它能夠活到現在純粹因為丹楓的一句話,于是更加賣力地唱響夏天的歌謠。他倒是在過了小孩子最多三天的新鮮勁便逐漸對那一聲一聲的蟬鳴覺得厭煩,可那畢竟是一個寂靜的夏天裏少有的餘韻,于是忍了,不過還是會有那麽幾天在結束了授課時問我:老師,這蟬還要唱多久?
一共也就唱二十多天。
我回答道。
丹楓算了算日子,覺得離結束也沒多少時日,何況二十餘日的光陰對于有數百年可活的龍裔來說如同一滴朝露的生滅。又過幾天,蟬鳴就這麽消失了,像一縷流雲的聚散。他在最初還沒反應過來,耐下心等了幾日,終于按耐不住。
他問,它是唱累了嗎?
我說,是的,少主,它唱累了。
歇一段時間也好。丹楓用手撐着臉頰,蹲在老樹底下擡頭去望繁茂的綠葉。他依舊等着第二年的夏天,等着脫離了凡塵俗世羽化登仙的蟬唱響來歲的歌謠,這近乎天真的想法一直持續到下午。洞天下了一場迅疾的大雨,由飲月召喚來的,與風雷一道吹了大半個時辰。下過雨的庭院到處都散發着一股泥土的腥味,連帶潮濕的水汽一并惹得人心中煩悶,我留在屋內,捏着筆杆在紙上寫下今日的授業報告,寫到一半就看見丹楓濕漉漉地走進來,手裏捧着一只死去的蟬。
它的翅膀上還沾了泥水,或許是從枝頭墜落,因而殘了半邊的翅翼。他捧着蟬,就像捧着一團草葉灼燒後殘餘的白灰。
老師,它為什麽不再動了呢……他的語氣帶有些許茫然。我告訴丹楓,這是因為蟬已經死了。
他尚未經歷死亡,不懂得壽數耗盡之後的靈魂應當通往何處,年幼的龍尊能夠理解告別,卻不明白這告別過于漫長。所有生命都是要死的。我對他說,持明也好,狐人也罷,甚至是比我們活得更長久的仙舟天人,他們也終有死去的那一日。
但是少主,它已經把它的人間留給您了。
我找出存放蟬蛻的木盒,裏面棕色的甲殼依舊保持原樣。
來年還會有蟬,第三年,第四年也依然會有蟬,可惜這蟬終究不是死在今年夏天的那一只,而它也未必能夠再被允許留在洞天之內。我本應當對丹楓這麽說,可它對于丹楓來說是特殊的,獨一無二且不可代替。
它會去往一個地方。我說道:在那裏,長夏永不凋謝,陽光明媚晴朗,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平等地活,平等地死,又從死亡中重獲新生。
……那是哪裏?
——死無葬身之地。
第二日的課程還沒開始,丹楓拉了拉我的衣袖,說要給我看一樣東西。我順着他的力道彎下腰,看見他從袖中掏出一只蟬。
……那或許已經不能被叫做是“蟬”。沒有蟬會生出黑色的鱗片,原先長着觸須的地方變成畸形的角,它在丹楓的手中像是活物一般扭動着身軀,我卻從中平白無故地瞥見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