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座不可破的牢籠

第31章 一座不可破的牢籠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畔的雨聲似乎變小了一點,但膝蓋上的傷口的刺痛感卻越來越強。

林西圖試着動了動腿,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跑來的時候太急了,現在卸下勁兒來,整條腿現在跟斷了似的不能動。

幾次嘗試站起來都無果,他沉沉地呼出一口郁氣,幹脆聽天由命,坐在地上不動了。

在這短短的一個小時裏,林西圖腦子裏想了很多,想到底是誰看他不順眼,找他讨債來了?

或許是那個一直躲在車庫陰影裏的人,可直到最後從那裏逃出來,林西圖都沒能看清那張臉。

自己的相機該怎麽辦?如果那群人執意要看裏面的內容,最多就是找個數碼店修一修的事,裏面根本就沒拍過其他的照片,全都是方知銳。

要是他們把照片全洗出來貼在學校的公告欄上昭告全校的人,林西圖也沒辦法,所有人都會知道他私底下對自己哥哥存了什麽不可告人的、陰暗的想法,把他視為飯後的談資和笑柄。

林西圖不在意這些,他只在意如果方知銳知道自己有個同性戀弟弟,還暗戀自己,對方會怎麽做呢?總歸不是什麽皆大歡喜的結果。

胡思亂想中,大雨裏忽然出現了一把黑傘的輪廓,傘底下的人随着越來越近的距離也逐漸清晰起來。

林西圖還以為是黃毛卷土重來了,抓着自己的書包往後挪了挪,定睛看去時卻愣在了原地。

居然是方知銳。

高挺的少年沒有背書包,只舉着手機打開了手電筒,似乎路上來得急了,他肩膀的校服料子濕了一半,鞋邊的褲腿也濕淋淋的。

大雨傾倒在他的傘面上那樣沉重,可方知銳仍舊像青松似的立在雨裏。

“圖圖?”

大雨模糊了他的聲音,但林西圖還是聽清了,他猛地直起身。

“哥!”

方知銳快步走過來,傘被随意地丢在一邊,在确認出聲的人确實是自己的弟弟後,他松了口氣,蹲下身來仔細查看。

膝蓋上血紅的口子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氣中,男孩的臉上也有淤青和劃傷,怎麽看都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像剛受了傷極沒有安全感的小動物似的,找不到地方獨自舔舐傷口,只能拿依賴的眼神看他,一靠近就抓着自己的校服不肯松手。

“哥……你怎麽來啦?”林西圖小聲問。

指尖沾上了一點未幹的血跡和組織液,方知銳的臉色陡然陰郁下來,冷聲問:“誰做的?”

他語氣和表情都太兇,林西圖已經好久沒見過方知銳臉上出現過這樣鮮明的神态了。

那股無聲的威壓讓林西圖噤聲幾秒,忍不住嘀咕道:“你這麽兇幹嘛?今天下午也是,總是對我那麽兇。”

“……”

方知銳聞言表情緩和下來,把林西圖的褲腿又往上撩了撩,方便查看整個傷口。

“告訴哥哥是誰做的,他們打你了,是嗎?”

“也沒怎麽打,我還手了。”

林西圖逞強道:“好像是高三十三、十四班那幾個混混,我也不認識他們,有個染了黃頭發,說有人看我不爽,要來教訓我。”

“神經病,說打就打,當自己是熱血漫畫的主角啊。”他又偷偷嘟囔了一句。

方知銳低着頭,認真地看着那道猙獰的傷口。

他弟弟的皮膚白,明明是個男孩,皮肉卻嫩得像豆腐,身段柔韌修長,是這個年紀最美好的時候。

那道傷口怪異而突兀地橫陳其上,也像劃在方知銳開始加速鼓動的心髒上。

這是他弟弟的身體,是他的所有物,為什麽還有不怕死的泥蟲敢來染指?

兩人之間忽然沉默起來,一個坐着,一個蹲着,誰都沒再說話。

林西圖聞着水腥味裏那股青檸香,身體瞬間舒服了不少,只是方知銳那只握着自己小腿的手太炙熱,燙得林西圖心裏不自在起來,剛想找點什麽話題時,膝蓋上忽然傳來一陣粗粝的觸感。

是方知銳正在慢慢用指尖把傷口周圍滲出來的血抿掉。

指甲不小心碰到了外翻的皮肉,林西圖“嘶”了一聲,動了動腿。

“別動。”

方知銳加大了力道握住林西圖的小腿,不允許他亂動,那塊白皙的皮膚上很快就留下一道紅色指印。

“很痛嗎?”

“嗯……”雖然很痛,但林西圖還是說,“有點。”

方知銳沉默半晌,忽然低聲道:“對不起。”

“下午不該那樣對你說話。”

林西圖一怔,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方知銳确确實實在向他道歉,語調被大雨沖刷過一層後顯得那樣溫柔,珍重的态度好像自己是對方的什麽寶貝。

林西圖不中用地紅了臉,只是哥哥的一句道歉就把他哄好了,先前那些幽怨和立下的誓通通給忘得一幹二淨,心裏那頭躲起來的小鹿又沖了出來,到處亂撞。

還沒等他來得及組織好語言回複,方知銳忽然低下頭,柔軟的黑發蓋住了他的神情。

他輕輕朝林西圖的傷口上吹了口氣,冰涼的氣息沖散了那塊皮膚的疼痛和灼熱,忽地變得綿軟起來,還帶着一絲癢意。

“哥……”

林西圖的尾音有些顫抖,方知銳的吐息讓他渾身戰栗。

“你、你在幹嘛?”

“小時候你不也對我這樣做麽?”方知銳淡淡道,又緩慢地朝傷口上吹氣,“你說這樣就不會痛。”

他說的話拉起了林西圖的回憶,尴尬得臉又熱了一個度。

那都是很遙遠的記憶了,在他很小的時候,方知銳曾經被後院的碎花盆劃傷過小腿,當時林西圖熱心地要當醫生,趴在哥哥腿上到處吹,一邊吹一邊哄人,幼稚地說這樣痛痛就會全部飛走啦。

沒想到方知銳到現在還記着。

林西圖低下頭,和剛巧擡起眼的方知銳對上視線,那雙烏黑的眼在雨裏顯得朦胧不少,像黑夜迷霧中起伏的海面,讓人看不清底下的暗湧,林西圖卻在裏面看到了自己紅了眼眶的臉。

他哥就是這樣有本事,一個眼神就能把他迷得團團轉,把他本該和所有這個年紀的男孩一樣嘗到情窦初開滋味兒的青春期攪得一團亂。

他的青春期根本就不是甜的,而是像沒成熟的蘋果,被他哥握手裏,又酸又澀。

“哥……我想回家了,不想去醫院。”

“嗯,讓家裏的醫生給你看看。”方知銳拉下他的褲腿,站起身扶住林西圖,“還能走嗎?”

林西圖試着直起膝蓋,卻立馬疼得呲牙咧嘴,差點又摔到地上。

方知銳也知道他這個樣子根本沒辦法走路,幹脆在林西圖面前蹲下身。

“上來,我背你。”

林西圖吓了一跳,下意識重複:“背我?”

方知銳沒說話,只用眼神催促他。

他已經快站到雨棚外面去,斜傾的雨水很快就打濕了他的額發和半邊校服。

林西圖怕他衣服全部濕透,只好匆匆拿起旁邊的傘,有些別扭地趴到方知銳的身上。

和想象中的不同,他哥哥的肩背已經不再像以前那般瘦肉纖細,18歲的少年的骨架寬大,随着動作牽動着的背肌柔韌而有力,穩穩托着林西圖的身體,毫不猶豫地邁入雨中。

雨點打在傘面上重新發出鼓噪的啪嗒聲,林西圖卻只能聽見自己紊亂而急促的呼吸,他緊緊地抱着方知銳的脖子,把臉眷戀地埋在他脖頸處。

那裏的皮膚散發出的清香和熱意驅散了身上的寒冷,鼓動的脈搏與他的心跳一起共振。

那些恐懼、疼痛和焦慮好像都消散了,方知銳身上溫暖熟悉的氣息讓林西圖渾身的肌肉都松懈了下來。

大雨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像世界末日前一場靜谧又孤單的旅行。

林西圖在這時終于意識到方知銳已經不再是那個被困在森林裏的男孩了,也不再需要他用紅繩牽着對方尋找家的方向。

現在迷路的是他自己,渴望哥哥身上的溫度和愛,舍不得他和方知銳靠“阿斯伯格綜合征”建立起的牽絆,卻又希望他哥可以像普通人,像那些已經堆在角落的繪本中的參天大樹一樣,能夠肆意生長,頂天立地,得到自己所有想要的東西,獲得很多很多的愛與關注。

可這些他都沒有說出口,也不敢說出口,只是躲在方知銳的衣領裏,悶悶地叫道:“哥。”

“嗯?”

“……哥哥。”林西圖又叫了一聲。

“嗯。”

“方知銳。”

“嗯。”

林西圖一遍一遍地叫他,叫哥,叫哥哥,叫他的大名,方知銳的語氣沒什麽波瀾,但不厭其煩地回應他,一次都沒有落下。

最後林西圖喊累了,窩在傘、大雨和哥哥寬闊肩背組成的小世界裏不動了。

方知銳将他往上擡了擡,加快腳步往校門口走,可過了一會兒,右肩上忽然傳來濕熱的觸感。

方知銳偏頭往後看,林西圖臉埋在他肩膀上,微微顫動,眼淚濡濕了那裏的布料。

他哭得沒有聲音,在挨揍時沒哭,獨自坐在雨裏時也沒哭,偏偏靠在哥哥肩膀上時忍不住哭了。

方知銳不知道弟弟為什麽要哭,眼淚是人最複雜的情緒,他對感情貧瘠的資歷還不能夠了解林西圖每一次流淚時的含義。

他想起樸慧以前說過,人流淚時或許是因為一件事,又或者是為了好幾件事,好幾個人,高興時哭,悲傷時哭,委屈時哭,感到苦澀時也會哭。

可她沒說過,為什麽林西圖哭的時候,自己心裏也會跟着疼痛。

方知銳收回目光,沉默地加快了腳步,背着弟弟向光亮處走。

在初夏之際,他們一起渡過這場酸澀的大雨,邁過所有能說和不能說的秘密,任由朦胧的欲望在雨幕中不斷發酵,直到最後組成一座不可破的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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