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他只想看看弟弟的眼睛

第33章 他只想看看弟弟的眼睛

悶熱的午後,街上游蕩的人寥寥無幾,數碼店的老板也不指望這種天氣下的工作日能有什麽生意,幹脆早早地關上了玻璃門,窩在躺椅裏昏昏欲睡。

朦胧間玻璃門被一雙手拉開,高挺的男生擋住了門外大半的光,投下的影子纖長。

他長得太惹人注目,老板撩起眼皮瞄了一眼,慢慢從椅子上坐起來。

“小夥子要給手機貼膜嗎?”

方知銳搖搖頭,把書包裏的相機拿出來放在櫃臺上,言簡意赅地問:“能修嗎?”

老板拿起相機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番——一款早就過時的老式佳能家庭相機,屏幕和鏡頭都裂了幾道縫隙,開機鍵也壞了,所幸SD卡沒有斷。

他又偷瞟了相機的主人一眼,穿着市一中的校服,長相矜貴,腳上的籃球鞋也價值不菲,看上去就是富人家的孩子。

于是老板摘下眼鏡,斟酌道:“修還是能修的,存儲卡還在的話裏面拍的照片就都能留着,不過這個相機的款式實在是太老了,修的錢還不如拿去再買一臺新的。”

方知銳沒有同意:“把這臺修好就可以。”

“……也行吧。”

“需要等多久?”

“一個小時估計就夠了,你要是沒事上旁邊坐着吧,那邊有風扇,別熱着了,這鬼天氣怎麽比去年還誇張……”

方知銳依言坐到櫃臺旁的塑料凳子上,他腿太長,坐在矮凳子上身子舒展不開,束手束腳的。

老板埋在桌子上修理相機,偶爾擡起眼往男生的方向看一眼,即使在這種市井環境中,他還是坐得筆直,一邊快速地扭轉着手上的20面體魔方,一邊在腿上的本子上寫着什麽。

他同時在兩件事上分配的時間很規律,花五秒鐘的時間轉幾次魔方後便在紙上記下一個數字。

老板從來沒見過能把左右手用得這麽好的人,好奇地抻長脖子去看那張紙,發現這個有些古怪的高中生竟然在做數獨。

現在的孩子都這麽聰明。老板在心裏感嘆一聲,繼續手上的活兒。

一個小時後方知銳拿着被修好的相機走出數碼店,在附近的公園裏找了個長椅坐下。

相機上的鏡頭和屏幕都重新換了一個,煥然一新。

他将黑洞洞的鏡頭對準自己,就像林西圖平時對他做的那樣,動作笨拙,破綻連連,以為自己沒有發現,越來越肆意妄為,但其實每次按下快門時,方知銳都能敏銳地感受得到。

所以這個相機是專門用來拍自己的嗎?

方知銳按下開機鍵,漫不經心地選擇存儲相冊,一張張翻看過去。

果然全都是自己的模樣,不同的天氣、不同的場景、不同的動作,大部分背景都在校園內,或是垂首看書的側影,或是在琴房裏彈鋼琴的背影。

還有幾張距離極近,是他趴在廢棄教學樓裏的空教室桌椅上睡覺,陽光在眼睫下投下一片陰影,看上去比睜開眼時溫柔脆弱不少。

能看得出拍攝者雖然沒什麽攝影技巧,但每張照片都拍得很用心。

方知銳逐漸放慢了翻動的速度,直到最後每一張都會仔細地看過去,屏幕裏全都是自己的臉,方知銳腦海裏想的卻是林西圖在偷拍這些照片時的模樣。

相機後的那雙眼裏會藏着什麽東西?會和那個下雨天一樣蓄出味道苦澀的眼淚嗎?

可他弟弟那樣好懂,對着他時情緒根本藏不住,抓着他的手會悄悄磨挲,帶着另類的渴望。

一颦一笑眼底的歡喜和青澀的欲望就會毫無自知地傳遞過來,笨得要死,難怪會被人盯上。

最後一張照片拍得最早,看起來只是剛開始拿到相機時的第一次試驗,照片內容是方知銳放在鋼琴上的手,因為動作太快或者鏡頭晃蕩,照片拍得很糊,也并不好看,但林西圖最後還是沒有選擇删掉。

這張是什麽拍的呢?方知銳淡淡地回想,他居然沒有注意到。

把相機重新放回書包時,指尖忽然摸到一面粗糙的牛皮。

那本找回來的筆記本還靜靜地和他的課本躺在一起,應該沒有被章明城那群人打開看過,封面上的包扣緊實地扣着。

方知銳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打開了筆記本。

他以為是林西圖的家校作業本,沒想到裏面寫下的竟然是日記。

林西圖好像把打游戲的毅力都花在上面了,寫了大半本,幾乎每兩天就會寫一次。

不過顯然對方的初中生活熬清守淡,憋了半天都憋不出半頁紙,有些地方還被歪歪扭扭的修正帶修過。

如果把這些日記全導進電腦裏搜索關鍵詞,出現得最多的句子就是他哥不理他,第二是他媽教訓他,第三是游戲裏又被人坑了。

方知銳無意偷看別人的隐私,只是淺淺地翻過去,不過他發現有幾天林西圖寫的日記特別長,比他寒假作業寫的作文還長。

翻動的指尖停在其中一頁,日期是去年的十二月十四日,正好是他的生日。

林西圖事無巨細地把自己早上七點睜眼開始的事一直寫到晚上,等方知銳從心理咨詢中心回來吃黑巧蛋糕。

他說他哥很沒有品味,不喜歡吃巧克力淋醬,覺得太甜,但是喜歡蛋糕胚裏的新鮮芒果。

所以他把所有的巧克力都挖到自己這裏了,剩下的芒果全讓他哥吃,還要在日記本裏抱怨,本來應該是哥哥讓着弟弟的事,為什麽到他這裏就成弟弟讓哥哥了?他又不是孔融!

“但是哥哥今年給蛋糕插蠟燭許願了,我第一次看到他閉上眼睛許願,許的到底是什麽願?有我的存在嗎?我真的好想知道,我願意以後承包他以後所有生日蛋糕的巧克力,能不能今晚讓我夢見我哥到底許了什麽願?”

看到這段話時,方知銳眼底染上了淡淡的笑意,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

指尖随着目光繼續往下移動,下面的字被塗改過很多次,黑筆跡稀稀拉拉地躺在比山高的修正帶上,但主人的字跡寫得很用力。

“雖然不是我的生日,但我也想許三個願望,麻煩在十二月十四日看着我哥出生的玉皇大帝、上帝耶稣、西王母娘娘抽幾秒鐘聽聽我的心願(好吧,可以先聽我哥的再聽我的,不過也沒差)。”

“第一個願望是希望長大以後也能跟我哥在一起,我不是賴着我哥,我只是覺得不放心,我哥他長得太好看了,偏偏社交能力是負次方,我總怕他會被不懷好意的人騙(我是說認真的)。”

“第二個願望是希望我哥能考上名牌大學,或者成為世界上最厲害最有錢的鋼琴家,不過這個我覺得他自己肯定能實現,可以暫時略過。”

“最後一個願望可能有點艱巨,我哥以前是個自閉症小孩,吃了很多苦頭,總被人嘲笑是個傻子不會說話,可我哥真的是全A城最聰明的小孩(當然了,現在是全市一中最聰明的),後爸和媽媽想讓我把哥哥帶出‘森林’,我好像沒有做到……不過現在補救一下可能還來得及。”

“我想以後得有很多人看到我哥,聽到他彈的鋼琴,他應該得到很多很多的關注和愛,而不是像小時候那樣被落在房間和角落裏發呆。”

“如果能重來一遍,我一定要讓他做自閉症裏最快樂的小孩(一定以及肯定),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我林西圖發誓禁止任何東西剝奪我哥的微笑權)。如果實在不行,讓我一直陪着我哥也可以,如果他能高興的話,但是有我陪着肯定會高興的吧哈哈哈哈……”

這個願望實在是太過貪婪,恐怕沒有人能也沒有人敢幫他實現。

底下還有很長一段文字,方知銳卻忽然止住了繼續看下去的目光,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了筆記本的紙面。

他阖上筆記本,雙手捂住口鼻深深地從胸腔裏吐出一口濁氣,止住了即将呼之欲出的嘆息,擡起頭時眼眶有些發紅。

公園裏的人來來往往,每個經過的人都要往他臉上看一眼。

方知銳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或許很怪異,“自閉症”短短的三個字讓他做不成正常喜怒哀樂的表情,連笑和流淚都成了一種奢侈,所以他的弟弟才會那麽珍惜。

不需要和人交流接觸,也不需要關注,一個人能做很多事情,也能運作,也能生活,為什麽他的弟弟總覺得他需要被愛呢?

可他從來都不想要別人的愛和癡迷,他只需要一個人的,要那個人的目光永遠停留在自己身上。

方知銳忽然在這個陌生的公園分外想念林西圖,不帶任何荷爾蒙和激素産生的欲望。

他只想看看弟弟的眼睛,給他彈最喜歡的《月光》,和他擁抱,或者在他睡着時輕輕在額頭上落下一個吻。

好像只有将弟弟的身體和隐秘的愛貪婪地當作港灣時,他才能得以從森林裏逃出片刻,真正降臨在這個塵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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