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45

元貞看着他, 看他那篤定又有些恬不知恥的臉,心裏有點氣。

她還沒跟他怎麽樣,要什麽定情信物?

定情?

哪兒定情了?他單方面定情嗎?

卻又知曉這樣——也好。

她從衣領中抽出一個吊墜。

是一枚一寸見圓, 近乎晶瑩剔透、形似鴿卵卻又不如鴿卵渾圓的玉,那玉玉質天成, 其中竟有一道金色的紋路,惟妙惟肖地組成了一個元字。

簡直是鬼斧天工!

這是爹爹給她的, 在她成為爹爹最寵愛的女兒後, 有一天爹爹突然将此物送予她,并給她改名為元貞。

她以前并不叫元貞。

爹爹為女兒取名素來随意,除了四妃及皇後的女兒還有個因循,其他并沒有放在心上的女兒,多是随口而為。

元為始, 為第一。

就因為這個名字, 有一陣她被後宮衆人所記恨,還是時間過去久了, 這件事才漸漸淡化了。

楊變并不知此物珍貴,連元貞也沒有想明白自己為何會拿出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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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出的那一瞬間, 她就有點後悔了, 正想收回去,誰知楊變這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過玉墜, 很快地将之挂在頸上,生怕她反悔似的。

又把自己頸上一個紅線都磨舊了,其下是個銀制平安鎖的東西,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這個平安鎖中間能打開, 裏面放着當年我第一次上戰場,義父專門為我求的護身符。”楊變摸着平安鎖說。

他沒說的是, 這平安鎖是他爹娘唯一給他留下的東西。

為此,當年剛成孤兒的他餓了好幾天,都沒拿去換吃食。

明明東西并不名貴,而且這平安鎖一看就是小童戴的樣式,但看他那眼神,元貞突然就沒那麽嫌棄了。

罷了罷了,就如此吧。

之後,楊變又在這待了一會兒才走。

他本來不願走的,還是元貞以青天白日的怕惹來旁人窺視将其攆走的。

等他走後,希筠和绾鳶走了進來。

希筠看着公主頸上的那破銀鎖,差點沒哭出聲。

那蠻子,她家公主何等金尊玉貴,他就拿這麽個東西忽悠她家公主。

.

晚上,楊變又來了。

當時元貞剛沐了浴,頭發也洗了,正坐在羅漢床上,一邊晾頭發一邊翻看帶出宮的奏疏。

他倒還好,見她正忙着,竟上前沒有打擾,就在一旁杵着。

見此,元貞便沒有攆他,怕他幹坐着無聊沒事又招惹自己,便讓绾鳶上了茶水糕點果子,又給他尋了兩本鬼怪志異游記類的書,與他打法時間。

楊變坐在斜對面的位置瞧她——

見她坐在紫檀镂雕蓮花的羅漢床上,身側及左右放了好幾個鴉青緞面刺繡的靠枕,面前的矮幾上擺滿了筆墨紙硯等物。

羅漢床下還放着一個長幾,堆滿了卷宗書冊之類的東西。

她披散着微微濕潤的長發,臉上脂粉未施,膚色卻白皙剔透。蓮青色的寬袖下,一截雪腕露了出來,細潤的指尖拈着一管細杆紫毫。

她時而半靠在靠枕上認真看着,時而又執筆寫着什麽。

為何有人只這樣看着就很招人?

楊變怎麽想都沒想懂。

希筠記恨楊變拿個破銀鎖換走了公主的寶物,雖說公主說了,楊将軍若來了,讓她們都不要留在一旁,出去守好別讓其他人靠近,她也借着或是換茶或是剪燈芯的由頭時不時進來一趟。

“我怎麽得罪你這侍女了?看我的眼裏冒着火花。”借着說話的空檔,楊變轉移陣地來到元貞對面羅漢床的空位坐下。

元貞擡目瞥了他一眼,又低頭看手裏的奏疏。

“因為在她眼裏,你是數次擅闖宮闱的登徒子。”

這話說得,楊變有些尴尬了。

不過也就尴尬了一小會兒,他嘴裏似咕哝了幾句什麽,裝模作樣拿起那鬼怪志異的書也在元貞對面看了起來。

他既不煩她,就什麽都好說。

元貞也就忽視他歪歪斜斜半靠着的坐姿,以及侵占她地方的行舉。

本以為拉攏此人,必然要耗費不少代價,誰知此人看着不馴,沒想到竟是個純情的。

而他那突然找她要定情信物的神來之舉,雖然莽撞,卻也一改二人之間別扭怪異的氛圍。

這樣倒也好,也就不勞她費心如何待他了。

天氣炎熱,殿中一角的冰釜裏放了座小冰山,又點了驅蚊蟲的香,此時檻窗大開,金絲竹簾低垂,有夜風拂進來,倒也涼爽。

書房裏,氣氛融洽祥和。

書房外,希筠氣得快将自己的衣角揪爛了。

绾鳶無奈地看着她,低聲道:“你氣什麽,不是早就知曉公主與他二人之間不對?公主既沒說什麽,就說明是自己願意的,你又氣什麽。”

希筠噘着嘴,小小聲說:“姐姐,你是沒看見他方才看公主那眼神,哪有這般看人的,恨不得把人吞了似的!公主金尊玉貴的,他倒像個蠻夫,以後要是公主真跟他有個什麽,還不把咱公主生吞活剝了,公主她能受得住嗎?”

什麽叫恨不得把人吞了?

什麽叫公主能受得住嗎?

這話說得绾鳶臊臊的,到底她比希筠大上幾歲,明白得要多些。

不過希筠的擔憂并非無謂,這還是公主第一次與一個男子如此親密,還私下裏定了終生。

雖然绾鳶倒不覺得這‘定終生’能困住公主,她若不願了也就不願了,可按當下世俗,以後兩人肯定要成親的。

若真成親了,希筠的擔憂必然會成真……

呸呸呸,她到底在想什麽!绾鳶紅着臉心道。

這時,希筠又說:“我總覺得都是這蠻子哄騙了公主,定是他死纏爛打,纏着公主不放,公主拗不過他才被迫如此的。”

绾鳶不知該說什麽,其實二人都知曉公主秉性,她若不願的事情,大概沒人能強迫她。而希筠此言,明顯是氣惱下的話。

“行了,當下要緊的是你我二人要守緊門戶,別讓外人靠近了。你在這守着,別讓其他人靠近,我去外面看着。”

希筠蔫蔫道:“知道了。”

……

房裏,元貞突然就覺得不對勁了。

她垂目看了看矮幾下。

其實這羅漢床并不是适宜伏案書寫,但它有一個好處,可以随便改換姿勢,想靠就靠一會兒,想歪着就歪着,此時她就屬于是半靠的坐姿,腳自然是放在矮幾之下。

她本就是剛沐過浴,寝衣外頭随便套了件長袍,打算等會就睡了,腳上自然也沒穿足襪。

方才倒沒覺得有什麽,此時這厮坐過來,竟趁她不注意時偷摸她放在矮幾下的腳。

再擡目看看他神色,似真把那閑書看進去了,看得那叫一個目不轉睛,除過他的手捏着她的腳尖,似是無意的摩挲着。

元貞想了想,決定忍了。

說不定就是無意之舉,就好比她看書看入了神,偶爾手裏也會無意識地抓個東西摩挲着。

可忍了一會兒,她有些忍不住了。

因為他的手捏的範圍越來越大,甚至蔓延至半個腳掌。他還時不時撥弄下她的腳趾,搓一搓指腹,仿佛在盤弄着什麽玩意兒。

若非她知曉此人色厲內荏,其實內裏很純情,大概也不懂什麽男女之事,還真以為他是什麽眠花宿柳的老手。

而且很癢!

是的,很癢,癢得元貞忍不住。

“你摸夠了沒?”

楊變恍然擡起頭,經過她眼神指引,才看到自己幹了什麽。

他忙松開手:“誤會,都是誤會。”

元貞蜷縮了好幾下腳趾,才驅除那癢意。

她将腳收回來盤在腿下,可這麽做又覺得太過刻意,明明他似乎就沒怎麽在意,如此不是顯得她很小氣?

于是她又把腳放回了方才的位置。

可過一會兒又覺得不對了,這一次倒不是有人摸自己的腳,而是有人在扯她的裙角。

倒也不是扯,就是纏在手裏把玩。

元貞很是無奈,關鍵他又裝模作樣做得一副無意模樣,她若開口斥他,顯得她很不近人情似乎。

奏疏自然也看不進去了,她擡目無奈道:“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等你睡下我就走,反正我沒事,平時睡得也晚。”他回答的倒是理直氣壯。

“我這就準備睡了。”

楊變放下書,揚起眉,竟有幾分懷疑之色。

“真的?你這麽早就睡了?”

“難道我還騙你不成?”

元貞扔開手中的奏疏,氣惱地坐直起身,下榻打算現在就去睡給他看,哪知因太急的緣故,腳在腳踏上試了幾下都沒穿上鞋。

仿佛這繡鞋也跟她作對,幾次都沒找到鞋口。

突然,鞋口找到了。

元貞定睛一看,才發現他竟不知何時彎腰下去幫她把鞋擺正了,見她也不知道去穿,還主動将鞋套在了她腳上。

明明隔着一層鞋,她卻覺得腳仿佛被火燒了似的,紅霞從腳踝一路蔓延上來直至臉頰。

又見她不動,他又幫她把另一只鞋套在腳上。

套完了還不算完,他隔着鞋捏了捏她的腳尖,道:“你這腳真小,比我手還小。”

他還擡起她的腳,跟他攤開的巴掌比了比。

哪有!明明差不多大好嗎?!

而且他那是一般手嗎?小桃子窩上去都顯瘦了。

“你是不是不想走路?你要是不想走,我抱你去卧房,我力氣很大。”見她還是不動,他煞有其事道。

本來的羞意頓時沒了,反而成了惱。

元貞差點沒一蹦站起來:“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他輕笑一聲:“走了,走了。”

說是如此說,走起來卻慢條斯理的,哪還有之前翻窗戶進來時的矯捷。

.

接下來兩天裏,偷點空楊變就來了。

來了也不做啥,要不就是說會兒閑話,但大部分時間元貞都忙着看奏疏,他就杵在一旁。

時不時撩撥下她,也沒有那種特別過格之舉,就是摸摸她的手,摸摸她裙角衣角啥的。

元貞也看出他其實就是想親近自己,又怕行為唐突輕佻,于是就轉化成這樣了。鑒于此,對于這點小舉動,她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過倒也縱得他越發得寸進尺了,在她面前也越來越随意,本性暴露得越來越多。

他粗魯,身上總是汗津津的,也不知道擦擦,還總得她提醒。

可想着外面實在熱,也能理解,就是這習性不好。

他厚臉皮,總是沒事招惹她,卻又剛剛卡到她會爆發的臨界點,瞪他了他都不改,總會故态複萌。

還越來越放肆,時時刻刻都在侵占她的地方!

她若在羅漢床上,他必然要把另一半占領,她若是在書房裏,他一定會搬把椅子過來,就坐在旁邊,時不時還會把那雙大長腿翹上來,擱在她眼皮子底下晃。

還不跟她見外,她吃過的果子用過的叉子,甚至喝過的茶,他經常會拿錯端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了用了,說了也不改,下次還會弄錯。

由于楊變來得太頻繁,簡直就是見縫插針,如入無人之境,也知曉绾鳶希筠幫她守門辛苦,元貞就忍了一天,第二天就把所待之處換成了在船上。

讓人備一艘小型畫舫,打着游湖的幌子在金明池裏尋一處背人處停着。

除了劃船的人,樓上不留其他閑雜人,只绾鳶和希筠二人服侍,如此一來既防人窺視,希筠二人也能輕松些。

這下倒好,不用顧忌怕走漏行跡,這厮越來越放肆了。

元貞站起來,走到正呼呼大睡的楊變的面前。

希筠怕她在船上待得不舒服,把這間艙房布置得十分舒适。

臨窗的地臺上放了許多軟枕,還放了一床絲質薄被備用。除了正中一張矮桌放着筆墨紙硯卷宗奏疏等物,臨邊還有一張矮幾上擺滿了茶水吃食。

此時楊變大抵是看景兒看累了,竟就靠在軟枕上睡着了。這厮倒是會舒坦,還把她的綢被扯過來墊在腿下面。

“你倒是會享受。”

睡着的他,和平時相比簡直像換了個人似的。

收起那股譏诮戲谑、憤世嫉俗到恨不得把天捅個窟窿出來、放肆又不馴的他,五官看着竟是英俊的,而且看起來竟有些乖巧。

就是還是這麽大一坨,特別占地方。

元貞本是忿忿而來,尋思他若是打呼嚕,就一腳把他踢醒,誰知人家竟然不打呼嚕。

她冷哼一聲,還是有些不甘心,轉身去桌上拿了筆,俯身在他臉上畫了只烏龜。

畫完後,左右端詳,覺得自己畫技并沒有退步。

她回去坐下了,看着那只小烏龜就覺得心情甚好,可看了一會兒,她又站起來走了過去。

“放過你這回。”

她掏出帕子給他擦了擦,那與他額角上刺青相對稱的小烏龜頃刻沒了。

這人一天到晚沒事做麽?

坐回去的元貞,看他睡得這麽香,不禁升起幾分羨慕之意。

她有多久沒這麽悠閑了?哪怕表面上閑着,實則心裏還想着許多事。又想起他說堂堂禁軍上四軍,成天沒事幹守着個破園子,也知曉此事不能怨他。

不過別說,水裏确實比岸上涼快多了,不用放冰就很涼快。這種涼快與冰帶來的清涼不同,不會讓人覺得寒,而是那種很舒适的涼爽。

尤其是當有風拂過時。

元貞就這麽看着看着,竟也有些困了。

就這麽靠在軟枕上,體會這清風拂面,她半阖上眼睛,漸漸進入夢鄉,并沒有發現等她睡着後,對面那個男人就醒了。

楊變來到元貞面前,看着她的睡顏。

看她烏發披散,脂粉未施,就穿一身寬袖的布袍子,也是真正看過她私下模樣,才知她其實不若人前那樣。

臉頰那麽嫩,那麽軟。

楊變終于摸到夢寐以求的臉了,果然皮子就像花瓣那麽軟。

頭發絲都是香香的,怎麽這麽好聞呢?

“竟然敢在我臉上畫畫?罰你給我聞香香。”

元貞本來睡着了,半夢半睡之間感覺到一種壓迫感,她透過眼皮縫隙看見是他,想醒但一時竟醒不過來,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摸自己的臉,摸着摸着又去聞她的頭發。

就這麽半跪在她面前,頭低垂着,嗅着她的發絲。嗅着嗅着,整個臉便埋在了她的肩頭上。

他不知道自己很重嗎?

而她,在養病!

什麽畫畫,聞香香?

她沒有!他無恥!

此時元貞已經醒過來了,感覺自己能動了,可她卻又不想動了。

罷了罷了,權當是給他甜頭了。

大概就是本以為要付出很多,誰曾想這人是個奇葩,竟就沉醉于摸摸小手摸摸臉聞聞頭發這種小動作。

元貞心中甚至有種詭異的負疚感。

可接下來,她就沒這種感覺了,因為此人又換了個方式折騰她,他把她攬進了懷裏,并霸占了她的位置,同時還用了她的專屬靠枕。

不過他也沒做什麽,只是親了親她額後,就這麽抱着她睡覺。

睡覺?

元貞聽着耳旁如擂鼓般的心跳聲,一通吃驚詫異後又轉為平靜。

她從未這般聽過男子的心跳聲。

那夢裏,她也曾與慕容興吉有過這般親密的姿态,但卻從未這般過。

是她的心從來不靜,雜念太多,也是慕容興吉雖寵愛她,但其實一直防着她。那人喜怒無常,有時候待她極好,有時候又恨她仇視她。

只有喝醉了,對方才會說幾句心裏話。說他知道她的心不在他這裏,說她是故意不想懷上他孩子的,說他知道她心心念念就想逃走。

那會兒自己是什麽反應?

只覺得這人很是可笑,兩人是敵人,他是她國破家亡的仇人,他還想與她怎樣?他有大妃,有正妻,說白了她不過是他的妾,是他被囚禁的禁脔,他還想與她怎樣?

而且,她若想逃早就逃了,可爹爹還被北戎囚禁着,她不會走也不會逃。除非哪天等爹爹駕崩了,她才會動這個念頭。

慕容興吉似乎也明白這點,一邊時不時讓人去看顧爹爹,吊着他的命,一邊一再警告讓她不準逃,不然上窮碧落下黃泉都會把她抓回來。

元貞也就回想了一會兒,就不想再回想那些夢裏的記憶了。

她在想自己此刻為何會感到心靜,明明不該如此的。

想了半天沒想明白,而今天的風實在熏人,然後她又睡着了。

過了一會兒,門處出現了一個人影。

而後是兩個人影。

绾鳶和希筠蹑手蹑腳地探頭看了看屋裏動靜,又蹑手蹑腳地離開了。

離開時,悄悄把門關上了。

希筠噘着嘴。

绾鳶知道她在沮喪什麽,卻只是嘆了口氣失笑了聲,什麽也沒說。

二人并未發現,就在她們轉身出去那一瞬間,窗下那高大的男人睜開了一雙虎目,卻見二人出去後,轉瞬又合了上。

風和日麗,今日的風實在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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