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賭對了

賭對了

京華第一人民醫院京北分院。

宋擇善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 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在一起,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他的眸子低垂着, 不知在想什麽。

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他看着手上的血跡, 想起周安慘白的臉。

“宋先生, 您要不要先去洗下手。”護士輕輕走近, 提醒他。

宋擇善看見護士一張一合的嘴, 遲緩地點點頭:“好,謝謝。”

洗手間在盡頭處, 他走進去, 消毒水的氣味依然濃重, 他看着鏡子裏面的自己愣了許久。

鏡子中的他臉頰上的肌肉緊繃着,他深吸了一口氣, 打開水龍頭, 冷水嘩嘩流出, 沖擊着洗手池的邊緣,濺起透明的水花。

他捧起一把冷水, 狠狠地潑在臉上。冷水順着他的臉頰流下, 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領, 使他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

周安擋在他面前的時候, 他心底突然生出了許久沒有的慌亂,是那種現在回憶起來仍然心悸的感覺。

他抱着周安, 能感覺到她特別輕,像一根羽毛, 又特別瘦, 整個人像一片樹葉一樣薄,看得見脖子上的青色血管。

靠在洗手間的牆壁上, 他怔了許久,心髒像是被無數根細線緊緊纏繞,讓他無法呼吸。

閉眼,腦中仍是那滿手的鮮血。

這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他這樣滿手鮮血的時候,原本在他身後笑着拍教堂白鴿的人毫不猶豫地沖上前來,用身體擋住了射向他的子彈,他眼睜睜地看着那雙修長白皙的手被子彈穿過,顫抖着掙紮,最終卻無力地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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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倒退,記憶卻刻骨銘心:落下終身殘廢再也無法彈鋼琴的右手,從音樂禮堂一躍而下的鮮活身體,滿是白色菊花的簡陋靈堂,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抓住他衣角的中年女人。

書房外、一樓大門前、莊園全部出入口,永遠是黑壓壓一群保镖不分晝夜輪換守着他。

可他在将近一年的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拒絕和人接觸,唯一陪伴他的是書,和偶爾會偷偷蹦到莊園草坪上覓食的松鼠。

他完完全全把自己的世界變成一片死寂,像是被寒風凜冽的冬日長久侵蝕後,所有的生機與活力都被剝奪殆盡,只留下一片荒蕪和冷漠。

外面的人走不進來,他也不願出去。

即使回國重返熟悉的校園,目之所及皆是青春的活力與熱鬧,他的心卻仍如一汪異常平靜的湖水,波瀾不驚,鮮有漣漪泛起。

但周安,卻似一顆小石子,不經意的舉動便能讓這汪水泛起水花。

他厭惡失控、讨厭意外,不喜歡平靜被打破的感覺,并且努力地嘗試恢複雖然一板一眼但規律可控的生活。

然而,當親眼目睹周安被推入手術室,原本綠色的字體驟然轉為紅色,亮起刺眼的“正在手術中”的牌子時,他覺得有些水花再努力也壓不下去了。

電話聲音響起,是之木。

季之木十分焦急:“宋二,受傷了麽?”

宋擇善沒有說話。

季之木在電話那頭焦躁不安起來。

突然他聽見宋擇善緩緩開口:“之木,把我在弗萊堡的那座莊園送給解家那位小姐,我不去見面了,就當賠禮。”

季之木目前還打理着他在德國的部分房産、産業,尚沒有完全移交給宋擇善。

“好,但是你先告訴我你有沒有受傷?”季之木已經冷靜了些,但聽見宋擇善平靜得有些沙啞的聲音,他心裏沒由來地飄起寒意。

當年楊晨跳樓,宋擇善也是這樣平靜地和他說話,然後就再也不肯開口。

“我沒受傷,她也不會有事的。”宋擇善斂眸,低低回答。

季之木不确定宋擇善口中的“她”是否是那位替他擋下一刀的女人。

他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瞧了眼緊閉的會議室大門:“阿善,你哥現在正和這邊高層開會談判,我已經和國內打過電話,等你哥結束,好麽?”

季之木的聲音變得很柔和,帶着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之木,告訴我哥,不用趕回來,我會處理好。”宋擇善極輕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絲沉痛,但更多的是釋然和平靜。

季之木眉頭緊鎖,欲言又止:“那怎麽行,你……”

“之木,都過去了。”

宋擇善擡眸望了眼鏡子t裏的自己,這句話也是對他自己說的。

季之木沉默了會:“好。”

挂斷電話,宋擇善再次打開水龍頭,捧起一把冷水往臉上潑過去,他看着鏡中的自己,确定已經完全清醒冷靜下來。

回到手術室外,蘇琛帶着保镖已經等在座位處。

蘇琛是宋擇善父親心腹保镖的兒子,自小沒了母親,那位保镖意外車禍去世後,老宋董便将蘇琛接進宋家,學業和生活上悉心照顧着。

幼時蘇琛是和宋擇善一起長大的,只是蘇琛體弱多病,後來查出來是娘胎裏落下的弱症,于是老宋董便把他送去美國一邊讀書一邊治病。。

老宋董去世不久,宋氏內亂,遠在美國的蘇琛立即中止學業回國,在宋懷煦出手清理門戶之時出了不少力。

後來宋擇善遠赴德國求學,蘇琛也是除了宋懷煦以外最支持宋擇善的人。

算起來,季之木是他哥的得力助手,而蘇琛如今也為宋家做事,可比起對宋懷煦,他和宋擇善的感情顯然更加深厚。

“小琛,消息必須壓下去,今天學校的事情不能外傳。”宋擇善擡眸看向蘇琛。

知名學府校園內發生持刀傷人事件,若再被新聞媒體深挖當事人涉及京華宋家的人,屆時再想壓消息恐怕不易。

所以從一開始就要将消息封住,絕不能讓有心人做了文章。

他的睫毛投下一排深重的陰影:“還有,去查,究竟怎麽回事,所有相關當事人,都查一遍。小琛,這件事你親自去。”

蘇琛點頭,等了一瞬,問了句:“阿善,方才總院的院長打電話過來,想問需不需要轉過去,那邊已經準備好了病房,若是需要,可以撥出一批專門來照顧的醫護人員。”

比起季之木略長宋擇善幾歲,再加上跳脫的性格,常常喜歡開玩笑叫“宋二”或者“小宋二”,蘇琛則內斂少話,和宋擇善脾性有些相似,私下裏蘇琛叫宋懷煦都是“阿善”,只有外人多的時候才會稱一句“二少爺。”

宋擇善道:“不用,手術後,請那邊的專家過來做一遍全面身體檢查即可。”

醫生說沒有傷到器官,做完手術縫合傷口靜養即可。

總院人多眼雜,并不适合靜養。

“好。”蘇琛點頭,拍了拍宋擇善的肩膀,便匆匆走了,無論是壓消息還是查人這兩件事都刻不容緩。

宋擇善又對留下來的保镖道:“讓老宅過來幾個保姆,不用多了,挑幾個細心的就好。”

聞着濃郁的消毒水味道,宋擇善想了想:“還有近郊的幾處果園,讓他們每日都送新鮮水果來,放到病房。”

周安曾說不喜歡過于濃郁的花香,想必聞着瓜果香,也能舒心些。

把一切都安排好,宋擇善又坐回手術室外的椅子,靜靜等着。

*

周安醒過來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

清晨光線柔和、寧靜,窗臺擺放着綠植,深綠的葉片上還挂着晶瑩晨的露珠。

鼻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這種熟悉而又略顯刺鼻的氣息,周安再熟悉不過。只是今日這股氣味中卻摻雜着幾絲淡淡的瓜果清香,很好聞。

她目光不經意地落在病床側對面的茶幾,那上面放着一大盤色澤新鮮的水果,周安眸光微微流轉,視線不自覺地移向床邊。

只見宋擇善微微前傾,手臂交疊,側着臉頰輕輕地趴在床沿邊,他雙眸緊閉,長睫如羽,雖是睡着了,卻輕蹙着眉,似乎并不安穩。

周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觸了下宋擇善的手背,又縮回來。

他這是……守了她一晚上麽。

“嘶——”周安想動一動,卻不小心牽動到傷口,頓時,一陣尖銳的疼痛傳來,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宋擇善立刻醒了,他直起身子,身體因為長時間的保持一個姿勢而顯得有些僵硬。

察覺到周安想起來,他按下病床側面的開關,病床頭緩緩升高了些,他又拿起一個靠枕墊在她背後,讓她半坐着的姿勢更加舒服。

周安望向他關切的眼,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

這次宋擇善卻沒躲,他的目光全都貫注在她身上,輕聲問道:“現在感覺怎麽樣?”

周安搖搖頭:“我沒事。”

她的臉龐雖然因為疼痛而顯得有些蒼白,但眼角微微上揚,勾勒出一抹淺淺的微笑,示意宋擇善不用擔心。

宋擇善嘴角微抿,想了會,鄭重其事地說道:“抱歉,以後這樣的事情不會再有。”

本以為是宋氏的對頭來尋麻煩,沒想到蘇琛把黃崖和陳娜查完後,發現這就是一場激情傷人的意外事故,算起來,周安和宋擇善都是無辜被卷進來的。

可即使如此,宋擇善仍覺得心有餘悸,以往他哥給他安排保镖暗地裏跟着,他十分不喜,現在卻後悔起來。

那些經過專門訓練、經驗豐富的保镖若在,反應敏捷,周安興許就不會受傷。

周安注視着宋擇善,他的眼眸中除了熟悉的溫柔流淌,還閃爍着星星點點的熾熱光芒。那些往日裏被他深藏不露的情感,今日卻毫無保留地流露出來。

她輕輕垂下眼簾,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但她盡力壓住了內心的激動。

她心知,自己用盡心思、耐心澆灌的這棵極難培育的樹,長成雖然還需要時間,但它的芽兒已經破土而出。

看來,賭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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