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祛傷疤
祛傷疤
天氣逐漸升溫, 周安不喜歡躺在病床上,宋擇善除了每日固定過來陪她,剩餘時間都得回學校, 聽說好幾個課題都要趕在立夏之前徹底結項。
她一個人的時候喜歡搖着躺椅在陽臺看風景, 宋擇善特地請了人每日擦病房的落地窗, 讓玻璃潔淨如鏡, 望出去, 湛藍的天空仿佛觸手可及。
其實她的傷口早就好了,已經能夠自如地活動, 只是宋擇善的意思是一定要她再多住幾天, 确保沒有問題後才出院。
周安自然同意, 估計出了持刀傷人這檔子事,從學院到學校都焦頭爛額, 即使兇手已經被抓, 對陳娜也定了處分, 但是指不定還有一堆子收尾的破事兒。
她這位當事人此時不急着回學校,不願意卷進去風暴中心, 而且留在醫院裏, 反正宋擇善每天再忙都t會過來, 這樣算起來二人獨處的時間反而更多。
她站在落地窗前, 往下看去,微風吹起一樓草坪旁的櫻桃樹, 樹枝輕輕搖曳。繁花滿枝的季節已經過了,掉落的櫻花花瓣在樹周的地面鋪就了一層淺淺的粉色。
“讓我進去……拜托了, 讓我進去吧……周安……我只是見一面……”一陣吵鬧聲從病房外傳來, 聲音中帶着明顯的哀求。
周安微微蹙眉,轉頭看向門口。
是陳娜的聲音, 她帶着哭腔叫着周安的名字,正在和門口宋擇善留下的幾名保镖糾纏哭鬧。
周安的病房并不在普通住院區,而在京北分院建成後宋家新捐贈的樓裏,這棟樓的門禁是獨立的,平日除了值班的護士和醫生、定期來檢查的專家,基本上沒有其他人能進來。
陳娜能打聽到她在哪裏,特地混進來,即使病房門口有保镖跟幾堵牆似地守着,她也非要見周安,倒算是費了不少心思。
一名保镖進來,颔首致歉:“周小姐,抱歉吵到您了,我們立刻把她趕出去。”
“讓她進來吧。”周安想了想,雖然不太明白,陳娜非要來這一趟有什麽意義。
但是見一面而已,她覺得陳娜翻不出什麽浪。
門被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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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安瞧見陳娜的模樣,吃了一驚。
陳娜的頭發散亂地垂在額前,幾縷發絲粘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嘴唇蒼白幹裂,微微顫抖着,衣角處沾着些許灰塵,想來是方才在病房門外撒潑打滾兒沾上的。
此時她身體微微佝偻着,站在病房裏,整個人顯出極凄楚的憔悴氣息。
進了房間,不過幾秒,陳娜便跪了下來,雙膝重重地磕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她的頭低垂着,長發垂落在臉頰兩側,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那雙紅腫的雙眼,透露出哀哀的祈求。
周安一愣,眼裏閃過複雜的意味。
但她向着陳娜只走了幾步,卻停了下來,內心深處的警惕讓她沒有伸手去扶陳娜,而是站定在距離她一米以外的沙發旁。
陳娜擡頭,顫聲道:“我求你,求你跟院裏求情,我不能被退學。”
與上次刻意诓周安去引開黃崖時的神情不同,周安能看出,此時陳娜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算計和僞裝,只有懇求。
周安默了默,微微垂下眼簾,道:“其實……離開京華也好,這裏是吃人的地方。”
可恨之人必定有可憐之處,陳娜這樣狼狽可憐,周安無意為難她,她說的都是真心話。
京華是全國最繁華最發達的城市,遍地是黃金,晃得人眼睛生疼,這是一座會讓普通人的欲望無限膨脹的城市。
但大多數人在這裏沒有足夠的幸運去得到機會,反而會迷失自我,堕入深淵,因為這裏從不缺人才。
諸如周安、陳娜這些人,在金字塔底下拼得你死我活,但其實金字塔頂端根本不是靠爬上去的,那是自出生時就決定了的位置。
沒有資源、沒有背景的年輕人數不勝數,永遠有肯拼命的後浪把前浪拍死。
離開這裏,某種意義上并不是一件壞事。
陳娜聽得出周安話裏的真心,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陳娜拭去眼角的淚水,顫抖着雙手扶着膝蓋,緩緩地站起來。
她的手指顫抖着,移到上衣的紐扣,一顆一顆解開,最終一覽無餘。
瘦削的身體上,遍布着很多猙獰的傷疤。傷疤則已經變得暗淡,顏色接近于皮膚的本色,但仍舊可以看出它們曾經多麽恐怖。
周安的瞳孔狠狠一震,整個人都僵立在了原地。
陳娜眼淚洶湧,指着胳膊上的刀傷:“這是黃崖弄的,他要我給他在京華找工作,我沒答應,所以他讓我長長記性。”
她又指着胸口的燙傷,道:“這是許欽壽弄的,他心情好的時候賞我些資源,送我沒用過的高檔貨,包包、化妝品……可是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喝得爛醉時會找我發|洩,他喜歡抽煙,會用煙頭燙我。”
她又指向腳上的一個傷疤:“這是去陪許欽壽拉項目的時候,他讓我去陪那人,我不願意然後他就打了我,撞在桌腿上,就留下了這樣一個疤……後面我還是去陪了……”
那些猙獰的印記如同尖銳的刀刃,狠狠刺入周安的眼簾。她的視線鎖在那些傷疤上,聽着陳娜一個個講來歷。
周安的手倏爾捏成一個拳頭,指節發白,她緊緊咬住下唇,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
陳娜說:“周安,我的确不是什麽好人,可其實我最開始只是想過得比我以前好一些罷了。”
她受夠了家裏那個小地方的窒息和封閉,拼了命考到京華,以為自己可以成為從山裏飛出來的鳳凰。
一開始她也沒想過靠臉上位,她也覺得許欽壽惡心,不想和許欽壽同流合污,更沒想過要害人,但是她又能怎麽辦呢,想要的太多了,可單憑她自己能得到的又太少了。
欲望超過了能力,她又不願意放棄欲望,只能去走向一條望不到邊際的路。
許欽壽倒了,她高興極了,可高興沒兩天,就在學校門口看見了蹲守的黃崖。
黃崖口口聲聲說手裏有她的裸|照,她一點都不喜歡黃崖,那是她從前在家挨打的時候,黃崖會幫她反抗暴戾的父親,她一時鬼迷了心竅,被哄着發生了關系。
她想着拿錢給黃崖,可黃崖不要,他要的是和京華大學的高材生結婚。他甚至偷偷溜進了學校,跟着陳娜,找到了課題組辦公室的位置,守在外面。
無論是許欽壽的糖衣炮彈還是黃崖的威脅逼迫,她似乎都反抗不了,手裏沒有留下證據,反而被他們抓住許多不可言說的把柄。
她那時候又驚又怕,幾乎昏了頭,才會忽悠周安。
她太想擺脫了,她真的太恐懼了。
陳娜把脫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穿好,卻在再次望向周安的時候忍不住失聲痛哭,不知道是因為羞恥還是悔恨。
她流着淚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以為我做的所有事情能幫我逃出過去的一切,可是不知道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我從一開始就錯了,但我意識到的時候卻回不了頭……”
周安的雙唇微張,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喉嚨裏卻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發不出任何聲音。
緩了許久,周安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會去求情,盡力幫你保住學位。”
陳娜鞠了一躬,眼裏積蓄的淚水砸在地板上,她抹了抹眼淚準備離開。
瞧着她的背影,周安突然叫住她:“你有沒有想過,黃崖出獄後,你要怎麽辦?”
陳娜一顫:“我……不知道。”
黃崖雖然是故意傷人,但周安并沒有受到致命的傷害,即使量刑,恐怕也不能将他一輩子關在監獄裏。
那麽他出獄之後,會不會更瘋狂,到時候,他若是再次纏上陳娜……
“他出來後,未必會改過自新吧?”周安的語氣是肯定句。
陳娜眼裏閃過痛苦和懼怕,她當然知道黃崖那樣的人,大概率是死不悔改的。
可她不知道要怎麽辦,攥了攥手指:“以後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但現在至少……”
她語無倫次的話被周安出聲打斷。
“我以前學過一個案例,十惡不赦的罪犯躲進精神病院,以為自己可以逃避懲罰,但最後……他真的瘋了,再也出不來,你說,是不是很好笑。”
周安輕輕笑了幾聲,重新坐回躺椅,她的眼悠然地望向窗外,陽光灑在她的瞳孔上,反射出的光芒銳利、狠厲。
陳娜不知道為什麽周安突然講起書上的案例,她愣了愣。
病房內陷入了短暫的安靜,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一般。
看到周安似乎沒有再開口的意思,陳娜打算退出去,她垂下眸子,卻突然想到了什麽,猛地擡頭。
她望向周安,從她的角度卻只能看見周安柔和的側臉,一如既往溫柔美好。
周安在課題組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平時即使吃虧也忍着,否則她不會以為她軟弱可欺。
陳娜不自覺地攥緊手指……她轉動門把手,尚未跨出病房門,聽見周安的聲音,柔和而清晰,似乎能穿透她的心靈:
“這件事過去了之後,到醫院把傷疤祛了吧,你……去過新的生活吧。”
手術之後,在舊的傷疤上會長出新的皮膚,雖然過程又癢又痛,但那預示着新生。
周安的目光落在了陳娜回頭望來的眼神上,兩人的視線在空氣中交彙。
陳娜握着門把的手t指緊了緊,擡眸:“謝謝。”
周安朝她笑了下,她真心希望陳娜能夠去過新的好一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