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遍體寒
遍體寒
從趙老教授辦公室出來, 周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呆楞着望着窗外出神許久。
快要下雨了。
窗外, 天空被像是被一塊巨大的厚重灰色布幔覆蓋, 光線在這幅帷幕下幾乎無處遁形, 只餘下幾縷微弱的、模糊的光影。
整個天際彌漫着一股霧蒙蒙、灰撲撲的氣息, 正在醞釀一場即将爆發的情緒。
周安打開電腦, 在搜索框鍵入[解家]。
在京華,解家不是很出名, 但還是能搜到一些零星的新聞。
解家是做茶葉生意的, 生意不大, 但也算富足。解家的茶葉生意從解蘭的祖父那一代便開始了,雖不是大富大貴的豪門, 卻也家底殷實。
解蘭的父親在國外修完植物學博士之後, 并沒有繼續學術研究, 而是回國接了家裏的生意,後與青梅竹馬結婚, 二人從年輕起便是京華的模範恩愛夫妻, 據說多年來連紅臉都沒有過。
解太太只生育了一位女兒, 叫做解蘭, 和宋擇善年齡相仿。她本科就讀于倫敦商學院,大學期間在英國做了自己的香水品牌, 同時投身國際義工和慈善事業,履歷十分耀眼,
修讀碩士學位時解蘭選擇回國, 師從京華大學商業系資深教授。那位教授是領域內泰鬥人物之一,本已經不收學生了, 卻破格願意将解蘭收入門下,足見解蘭之優秀。
畢業後解蘭回歸家族幫助父母打理茶葉生意,這幾年茶葉生意不似從前那樣好做,但解家十分佛系,一家過得平淡幸福,在京華的商人圈子裏倒是清流一樣的存在。
難怪宋懷煦會為自己的弟弟看上這樣的一個女孩兒,家世清白的小家碧玉的确是不錯的選擇。
網上有關解蘭的照片并不多,但有一張她與校園裏純白蘭花圃的合影,曾經被頂上京華大學校花讨論貼前十。
解蘭并不是一眼驚豔的長相,照片上的她穿着一襲素色長裙,臉龐線條柔和,透露出天然的娴靜氣質。
她的雙眼如秋水般深邃,寧靜從容,整個人宛如落入凡間的仙子,優雅美麗不輸身側的茕立的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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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安細細地拼湊網絡上的信息,家世、學歷、性情、樣貌……她在腦子裏逐步構建出解蘭的形象。
可她腦中的解蘭越是明晰,周安便越覺得手腳發涼,如掉入了冰窖一樣寒意四起。
解蘭分明是宋擇善喜歡的那種類型。
溫柔、善良、聰慧、努力,周安心裏再清楚不過,宋擇善理想中的愛人形象就是這樣的,這位解家小姐方方面面都完全契合。
她是裝的,而解蘭是真的。
僞劣的贗品遇上了精致的正品,密密麻麻的恐懼便爬上心頭的每一處。
聽趙老教授在電話裏的意思,宋擇善應該是還沒和解蘭接觸,可若是接觸了……
即使不論宋擇善本身,宋家如今掌實權的是宋懷煦,再加上宋家老夫婦早逝,周安想,宋擇善對自己那位哥哥的感情一定很深厚。
以宋擇善溫潤的脾性,能為了她能反抗親哥的安排麽。
其實,宋擇善的訂婚對象是誰,根本不重要,反正她從未打算和他真的步入婚姻。
只是,周安在乎的是這個時間點,宋擇善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訂婚,他那樣有原則的人,即使心裏是喜歡她的,也一定會徹底斬斷和她的所有情感瓜葛。
更何況,他們目前本身進展就頗緩慢。
周安把網頁一個個關掉,擡眸看見天邊陰暗的雲層不斷翻滾,只覺得被一塊巨石壓在胸口,喘不過氣來,壓抑、沉重。
微信彈出學院通知群的消息:[各位師生,6月18日學校将于逸夫大禮堂舉行畢業典禮,晚上于雲景飯店舉辦畢業晚會,屆時邀請全體教師、同學和往屆優秀校友前往,煩請大家撥冗參加。]
周安掃了一眼,正在此時,趙老教授的消息也跳了出來,他給周安發了一份科研助理留組申請表:[小周,閑暇時可填寫。]
[好的,謝謝老師。]周安回複他。
處理完消息,想到目前手裏的課題,周安又陷入沉思,養老院這個課題她雖然已經拿到了,但是她沒有十足把握能複制許欽壽的手段。
許欽壽有許家的資源,有些事做起來自然方便,但對于毫無助力的周安來說,那些事情便是天塹。
所以宋擇善這條路她不能放棄,且不能再這樣慢了。
她等不起了。
确切地說,是慕光等不起了。
療養院的環境不算好,慕光的病情卻每天都加重,每多拖延一天,他便多一分危險。
她前幾天找了個時間去看他,慕光毫無血色地躺在床上,閉着眼。
房間的窗簾被拉起來,他不願意曬太陽,一絲光都不想見。
周安固執地把窗簾拉開,非要讓慕光感受陽光的暖意。
他卻無力地看了周安一眼,又阖上眼。
周安心驚于慕光的模樣,那種明明還活着卻散發着死氣的樣子讓她膽顫心驚。
她緊緊攥住慕光的手,一聲聲喚他:“哥,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好嗎……慕光!哥!”
慕光神情恍惚,置若罔聞,只是低低地道:“我累了,阿安,出去把門帶上。”
周安的眼淚一下子洶湧而下,完全不受控制。
慕光聽見周安哽咽的哭聲,這才緩緩睜開眼,無奈地笑了笑。
他想安慰她,伸出手想撫她的頭,周安這才發現他連伸手都那麽艱難。
醫生告訴周安,最多半年,如果半年後再不動手術,那就無力回天了。
*
半年,這幾個字像一道咒語,不斷在周安的腦子裏回響。
慕光沒有問周安和醫生說了什麽,他只是靜靜躺着不動,這麽多年的磋磨讓他比尋常人更加敏感,更容易生出自棄的心思。
周安想起來,她和慕光剛剛逃出來的時候。
那時他們很窮,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快到春節的時候,大街上張燈結彩,所有人家都好像有溫暖的炭火、飽腹的食物和家人的歡聲笑語。
正是剛剛放寒假,周安在快餐店兼職下班,店裏不許用未成年人,所以她算黑工,工資極低。
她拎着從菜市場買的打折菜葉,雖然蔫巴了,但總能擇出些能吃的,還有一條半死不活的魚,是她特地守在魚攤等魚快死了,老板才便宜賣的。
今日總算能沾些葷腥,周安打算熬一鍋魚湯,給在工地做活的慕光補補營養。
穿過馬路的時候,周安擡眸,目光被吸引住。商店的透明櫥窗內,放着一只特別好看的洋娃娃,她站在那兒看了好久。
有個小姑娘被父母帶着蹦蹦跳跳地走進那家店,拿起那個娃娃,很開心地對父母說着什麽,然後他們去櫃臺付了錢,拿着娃娃出來了。
外面風大,小姑娘的母親笑着給她披上一件厚外套,刮了刮她的鼻子,将她摟緊懷裏。
周安看着空空的櫥櫃,攏緊單薄的衣服,垂下頭準備離開。
可是那抱着新娃娃的小姑娘從店裏出來後,并沒有立刻走,而是把自己原本的舊娃娃丢在了一旁的垃圾桶,然後拉着父母的手坐上小車走了。
周安盯着那個垃圾桶很久,站在角落一動不動,凍得腳都麻了。一直等到大街上沒什麽人了,她才慢吞吞地挪到垃圾桶旁。
她把那個娃娃撿起來。其實娃娃一點都不舊,還是很新的。只是不知道是不t是碰到了垃圾,娃娃的臉蛋髒了一塊。
周安小心地翻出穿在最裏面的衣服袖子,給它擦拭,這是周安身上最幹淨的衣服了。
她帶着娃娃回去,很高興。
可慕光拖着一身疲憊從工地回來後,瞧着她寶貝似地把娃娃拿出來,卻以為她是偷的,立刻沉下了臉。
慕光那天很兇,特別兇,他從來沒有那麽大聲和周安說過話。
可是兇完之後,他就哭了,慕光也只不過是個比她大三歲的孩子啊。
他抱着周安哭,邊哭邊給她道歉,他說:“阿安,對不起,我買不起娃娃,但是以後我們做好人好不好,我們不要去偷東西,我們不可以這樣做的。”
周安縮着脖子掉眼淚。但她沒有解釋。
她覺得很傷心,原來在慕光的眼裏,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可以教好她。
因為在慕光的心裏,他和周安這樣的人好像就是天生下賤,一個天生教不好孩子,另一個天生就會偷東西。
他那種深入骨髓的自卑和敏感讓周安很難過。
而這一次,同樣的自卑和敏感也在悄然發揮作用,讓病床上的慕光無力與病痛抗争。
他根本不相信,不相信周安,也不相信自己,所以他滿心都是等死的念頭。
在聽見趙老教授打電話的時候,周安被紅糖水燙到舌尖,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痛意,而是腦子裏突然又蹦出來“半年”這兩個字的恐懼。
風雨來臨前是最難過的,只有當這場雨真正落下時,她才能擺脫這種壓抑的窒息感,迎來夾縫中可能的生機。
周安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眼看着那一處立刻紅起來,甚至隐約有鮮血滲出,痛意方才将恐懼的心安撫了些。
她讨厭被命運推着走,所以她得自己親手催化這場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