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竟是他
竟是他
書頁被指尖輕輕翻動, 細碎的金色陽光溫柔地鋪灑在書頁上,光影斑駁間将文字映襯得更加清晰。
周安手邊放着一卷書。
她在重新看《飄》,很喜歡斯嘉麗, 很喜歡一句話:沒有永遠的情人, 只有永遠的土地。
廚房傳來規律的切菜聲, 和流利的德語發言, 是宋擇善在一邊做菜, 一邊聽線上的德語講座。
昨晚雨大,今日天氣卻放了晴。
天空中悠然漂浮着柔軟的雲, 在風的吹拂下不斷變幻形狀。
這個季節, 栀子花已經開了。
搖椅在光影交錯中輕輕地晃, 她半躺着看喜歡的書,聽着廚房忙碌的動靜, 空氣中傳來栀子花清甜的香味。
周安不知道怎麽描述這種感覺, 像是頑皮的小孩從冬日的冰窟窿裏爬出來, 濕漉漉耷拉着腦袋回到家,發現母親在爐子上熱着的小麥面包散發着新鮮的香氣。
充實、溫暖、安穩, 那是家的感覺麽。周安有關家的記憶太久遠, 以至于模糊不清。
思緒飄遠, 微微晃神, 仿佛時間在這一刻靜止。
“Professor Song,有關這個問題, 是否有建議?”廚房傳來聲音。
一周前,宋擇善的入職程序走完, 他作為京華大學今年引入的海外特別聘任青年教授正式入職。
突然被點到名, 宋擇善拿起紙巾擦了擦手,打開麥克風, 用德語回答:
“有關租賃物的問題,在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各自的法律淵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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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腦中搜索着相關法條。
“德國民法典第728條。”周安不知什麽時候走近,微倚在廚房門口,輕聲提醒宋擇善。
宋擇善轉頭看向她,擡眸輕笑,随後繼續将注意力聚焦于發言上。
周安從他身上解下圍裙,拿過他削好皮的土豆,用刀在案板上慢慢地切着。
會議剛剛挂斷,一雙溫暖而有力的大手從背後悄然環住她的腰身。
兩人貼得過于緊密,她能感受到宋擇善的體溫、呼吸時胸膛的起伏、以及平穩而有力的心跳聲。
“安安,我……帶你回老宅,好麽?”呼吸的熱氣鋪灑在她耳畔。
周安的身體微微一顫:“什麽?”
昨晚,宋擇善把之前拿出來過的玉镯戴在她手上。
周安想縮手,他卻握着她的手,不讓她躲。
宋擇善看着那玉镯子,眼眸溫柔缱绻如漩渦:“安安,和我結婚好嗎,第四次了。”
聽着有規律的雨聲,周安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拒絕,鬼使神差地說了句:“可是你家裏人會祝福我們嗎??”
她已經沒有親人,可他有。t
宋擇善垂眸看向她,長長的睫毛動了動,随即鋪天蓋地的吻急切地落下,他抑制住雀躍:“會,一定會。”
然後他就拿着外套和車鑰匙跑了出去,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是淩晨,周安已經睡下,今早起來後他又忙着開會、做飯。
周安切土豆絲的手沒有停,她聽見宋擇善說:“我哥已經同意我們的婚事了,今晚我帶你回去吃個飯,明天就去領證,好麽?”
周安在震驚之餘手指微微顫抖,有些無措,她只在財經新聞上看到過宋懷煦。
他的大哥,真的會祝福他們嗎。
竈上炖着的雞湯咕嚕嚕冒着熱氣,宋擇善特地找了營養師給周安定制了食譜,每天都要炖湯讓她補身體。
周安被溫暖的懷抱擁得感覺頭腦發燙起來。
最近她躲在這裏,過了一段清淨得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
在好多個輕晃着搖椅曬太陽的時刻,她腦中會偶爾蹦出些以往從未敢的念頭:
跟宋擇善擁有一個小小的家,或許還不錯。
周安心亂如麻,如果她真的選擇成為他的妻子,那麽她打算坦白慕光的事情、坦白當年她如何出逃、以及所有不堪的過往。
手指握緊了些,周安把切好的土豆絲放進水裏,白色的澱粉粒浮上水面鋪滿薄薄一層的時候,她終于下定決心:
“好……我有事情想和你說。”
說出來吧,把一切都說出來。心裏有個聲音瘋狂地叫嚣。
人在嘗過久違的溫暖滋味後,就會貪戀,舍不得放手。
宋擇善聽見“好”這個字,溫朗的笑意更甚,一把将她抱起來轉了個圈。
周安後半句話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動作而戛然而止。
等他把她放下來的時候,宋擇善貼着她的額頭:“有什麽事情晚上回來再說,待會兒我就開車帶你過去,好麽?”
瞧着他期待的面龐,周安千言萬語在腦中回轉了一遍,最終垂下眸,點了點頭:“好。”
*
宋家老宅坐落在半山腰的別墅區,四周被郁郁蔥蔥的樹木環繞,仿佛一座隐秘的王國。
車輛穿過精心修剪的綠色草坪,來到別墅前。
随着宋擇善的車靠近,自動安保系統識別通過,一道細微的聲音響起,大門在機械裝置的驅動下緩緩開啓,露出寬敞而明亮的庭院。
周安跟着宋擇善走進去的時候,宋懷煦已經坐在餐桌的主位。
他擡眸,銳利的目光投過來,落在周安身上。
男人和宋擇善長得有幾分相似,身上的氣質卻是迥然不同的淩厲。
儒雅的面龐上目光深深,薄唇微抿,看不出情緒,有不易察覺但氣勢強大的威壓。
宋擇善笑着喊了聲:“哥。”
他回過頭,對着周安道:“安安,叫大哥就好了。”
周安按耐下心中的忐忑:“大哥。”
只見宋懷煦的目光從她手上帶着的玉镯流連而過,略點了下頭,随即撇過頭去,面無表情淡淡地道了句:“吃飯吧。”
宋擇善握了握周安的手,為她拉開椅子,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細致的動作全落入宋懷煦眼中,但他只是動作優雅地緩緩用勺舀起湯,什麽都沒說。
三人平靜地吃完一頓飯,宋懷煦領着他們去到宋家祠堂。
宋懷煦叩拜過後,讓宋擇善和周安上前點香。
宋擇善将三柱香平舉至眉齊,剛要叩拜,中間的香卻突然間斷裂,猛然墜地。
宋懷煦皺眉,對着宋擇善道:“阿善,去後堂淨手再回來重新點香。”
于是宋擇善去洗手,路過周安的時候俯身低語:“等我下。”
祠堂內,一時間過于安靜。
周安垂眸站在原地,一言不發,感受着濃烈的香火味道,只是靜靜地候着。
香爐升起一縷縷煙,纏繞着悄然四散,宋懷煦緩緩開口。
雖然是和她講話,但他根本都沒有拿正眼瞧一眼周安。
他的聲音聽不清喜怒:“阿善喜歡你,只要你安分守己,宋家可以接受你。”
周安略拘謹地點了點頭,雖覺得他話中有格外的深意,但努力抑制住自己敏感的心思。
“永遠都不要生出不該有的心思,否則你的下場不會比你的情人好。”
晴天霹靂,血液倒流,周安猛地擡頭。
宋懷煦終于轉過來對着周安,與她對視的那一刻,周身厚厚的寒冰凝結,驀然間變得陰寒幽深。
周安仿若被人猛地推進無邊的海浪中,激烈的浪花拍打着她,一下又一下,隐隐作痛,四肢糊塗沉重起來:“你……說什麽?”
宋擇善沒有回答,但眸色裏的鄙夷清晰可見。
周安在那種略帶嘲諷的涼薄眼神中,一瞬間就明白了過來。
是宋懷煦做的麽?
竟然是他。
慕光的死在他眼裏輕飄飄一句話就過去了,甚至還“賜給”她可以和宋擇善在一起的恩惠。
周安本就瘦,手背皮膚薄薄的一層皮,青筋凸起,似有一股腥甜湧上喉嚨,她艱難開口:“是你……逼死了他,對麽?”
宋懷煦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卻并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你知道你們這種人最惡心的地方是什麽嗎?不是貪婪,而是既貪婪又懦弱。”
他的眼泛着寒光,警告意味明顯:“周安,好好地陪着阿善,永遠別讓他知道你的真面目,別讓他傷心,做好宋家的二少太太。”
周安忍不住發抖,錐心的刺痛讓她眼前發黑,他以為慕光是她的情夫,所以……下了手?
可慕光不是啊。
她和慕光如蝼蟻一般乞生,為何偏偏無論如何都走不出來一條活路呢。
周安迎頭看着宋懷煦的目光。
那種眼神她太熟悉了。
在過去數年的泥濘坎坷中,周安無數次見過那樣的眼神。
那是上位者對她的不屑和鄙夷,是明明害死了人卻依然高高在上的姿态,是毀了別人的人生卻漫不經心的冷漠和刻薄。
經年的恐懼和小心翼翼,寄人籬下、受人挾制的屈辱,骨肉親人的慘死……這些都是周安數年來的噩夢。
可為什麽這些加諸在她身上的苦厄成為宋懷煦口中的原罪。
然後,因為那些罪,她站在這裏,被他審判。
宋懷煦毫不掩飾地警告她,是要她老老實實地當宋家的二少太太,卻也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她在宋家的每時每刻,都必須記住自己的身份:從底層爬上來的低賤的女人。
可是,他憑什麽審判她。
宋懷煦重新面向那尊佛,不再正眼看她。
周安看向宋懷煦滿身矜貴的筆挺背影,手不自覺地攥緊。
這些年,她和慕光遇到的鬼比人多。
茫茫黑夜,她摸索前進,卻在黎明的曙光即将照射在身上的時候,被人踩進了地獄。
而且是那樣輕飄飄地将她的希望毀滅。
有風拂過,恨意似席卷而起的海嘯,緩緩鑽進骨髓,一寸寸侵蝕血液裏的每一個細胞。
所有在她和慕光的人生裏施加過痛苦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從宋家老宅回公寓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街道上的霓虹燈都亮起來,映出五光十色的夜景。
回去的路上,宋擇善問她:“安安,中午的時候你說有事要和我說?”
周安打開車窗,背對他,有風吹進眼角。
她笑着泛起淚光:“沒有,你聽錯了。”
沒有什麽事情要說了,再也不會有了。
這世上根本沒有人有資格審判她。
而她卻已經被審判、定罪、懲罰。
現在,該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