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夢黃粱(四)

第10章 一夢黃粱(四)

百年前,玉鸫谷底。

孔嘉一日內第三次陷入魂魄移位的眩暈中,再睜眼時,卻已不在黃粱莊外的樹林中。

鳥鳴啁啾,草蟲喓喓,風送來幹燥的青草氣與淡淡花香,還有一絲幽微的血腥味。她所身處之地是一個谷底,兩側夾山,嘉樹峻茂,一尾淺溪盤旋,清可見底的水體中,卻漂浮着絲絲縷縷的血色。

血腥味來自上游。

孔嘉手握成拳,輕輕抵住額角努力回想。為何她會感到這個場景既熟悉又陌生,就好像天然印刻在腦海中一樣,是曾經來過?

但不可能,她确定地球上并沒有這處景點,而原身作為足不出戶的世家閨秀,也不曾抵達過此地。

答案只能靠自己尋找。

孔嘉沿溪而上,不多時,便在一處淺澤水草後,找到了半個身子泡在水裏的少年。

少年一襲白衫被鮮血染紅,露出來的皮膚處血肉齊齊外翻,因失血過度幾乎變成透明色,似乎是被某種兇獸的利爪所傷。

他眉頭緊鎖,顯然在經受着莫大折磨,體內生氣随着不斷沖刷的溪水,正在一點一滴流失。

——不救他,時淵就會死。

是的,時淵。

盡管少年的眉目被血污所遮掩,又因巨大的痛苦而變得扭曲,但孔嘉從他的眉目裏,依稀辨認出了,這正是太虛宗顯正摧邪仙尊時淵。

只不過是mini版。

身量尚且單薄,骨相也仍具少年人獨有的溫鈍,沖淡了後來的冷漠與孤寂。此刻只有一個靠着潛意識的毅力頑強求生的小少年,躺在孔嘉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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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到了時淵的夢境裏,見到了百年前的他。

跟從直覺,孔嘉将泡在水中的時淵救起,帶回了她的住處。

大概夢中一切都不能以常理論,否則無法解釋,冥冥中為何她會對此處地形了如指掌,甚至連在哪裏落腳都不用思考。

也許她在夢中扮演的是百年前救下時淵的那人,受其殘餘意識的影響。

時淵在傷重過程中偶有睜眼,不過沉沉看了她一眼,便又昏睡過去。

孔嘉采來止血的草藥,搗碎了,敷在他泡得發皺的傷口上。傷口再不處理,就有潰爛的風險,她用自己衣物上撕扯下來的粗布一層層包裹住,卻仍有點點血色滲出。

但願仙界沒有破傷風。

處理好了這一切,孔嘉趴在床邊觀察少年時淵。眼睑将他那對黑如點漆、亮似寒星的雙眸覆住,使其少了幾分冷峻淩厲,少年的骨骼也不如後來清矍分明,看久了,依稀還能看出些未褪盡的稚氣。

此刻他的臉色因失血過多而變得蒼白如紙,即便陷入昏睡之中,眉頭依舊微微蹙起小峰,仿佛有憂愁似山間千年積雪,經春不化。百年後那個凜然不可侵犯的仙尊,此刻尚未完全長成,就這樣奄奄一息地躺在小破木屋裏,哪怕是她都能輕易将這個少年摧毀……

竟有幾分我見猶憐。

孔嘉被心頭驟然冒出的念頭激得打了個寒顫,旋即又原諒了自己。沒辦法,戰損是人類永恒的xp,高嶺之花遍體鱗傷帶來的刺激更是加量不加價。

原本的白月光時淵也曾有過這麽一幕,正是作者一念之差要獻祭男二成全男女主CP大道的情節。孔嘉為了勸阻她,每天一放學便打開網站狂寫八百字小論文論證“時淵不能死的一百個理由”。

也許是她的毅力感動了作者,眼見白月光馬上進階成plus版——死去的白月光,作者筆鋒陡轉,一句“時淵傷痕累累,戰衣染血似白雪紅梅,卻被路人救下”,将情節輕輕帶過了。

眼下這個小時淵真是最美味不過的代餐,孔嘉雙手托腮,支在床前。

我吃。我吃。

我……

吃不下了,一柄光華無雙的劍刃已抵在她脖頸的大動脈處,一動即亡。

劍的主人進氣幾乎趕不上出氣,還勉強支起半邊身子靠在床頭,一手舉劍直指孔嘉。

她一開始真該卸掉這家夥的武器來着,大意了。

孔嘉伸出拇指與食指,輕輕捏住卻蒼薄薄劍身,緩緩向外推開:“道友,分清敵我!先把我脖子邊上這玩意兒撤了如何,就你這馬上要背過氣的樣子,左右也傷不了誰。”

頓了頓,見時淵并未抗拒,孔嘉繼續推劍,“萬一你嗷一下暈過去了,手勁一松——劍摔自己身上了事小,落我脖子上才真的事大。”

好了,戰鬥力為負數的小趴菜,輕輕拿下!

孔嘉一鼓作氣,猛地将卻蒼劍往遠處一送,迅速撤離攻擊範圍,叉腰數落時淵。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拜托,是我辛辛苦苦把你扛回來的,謝不謝的先不說了,竟然還對我刀劍相向,好意思嗎?”

時淵緩緩擡頭,整個人如霜降後搖搖欲墜的伶仃枯樹般虛弱。

在初初轉醒的緊張過後,他似乎也漸漸認清了現實——目下這個活潑潑的少女的确是救命恩人,而他卻拔劍以對。

時淵臉色變得更為蒼白,低聲說了一句“多謝道友。”

但他仍有很多很多迷茫,“狗咬驢……?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的,”茫然令他顯得脆弱,脆弱卻美麗,他的目光游弋在孔嘉身上,似乎要找到那處咬痕,未果,又遲疑着補充了一句,“如果有的話。”

好吧,原來這個世界的修道體系中并沒有八仙,可少年時淵難道是個實心眼子?孔嘉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清清嗓子:“無妨,總之,本姑娘原諒你了。”

時淵點點頭,又猛烈地掩袖咳了起來,移開後,袖上朵朵血花。

孔嘉氣不打一處來,辛辛苦苦救回來的人因為威脅她又造壞了自己的身體,這算什麽事?賠了夫人又折兵。她不由分說将毫無反抗能力的時淵塞進被子裏,四角都死死掖住,恨不得把少年封印在床上。

時淵乖順地接受她的安排,躺在床上,僅露出一張毫無血色卻依舊俊俏的臉,猶豫着又開口道:“還未請教道友姓名。”

孔嘉心上一凜,不知她現在扮演的角色是誰,總之不能報上自己的真名,倘使走出夢境後時淵還記得這一切,豈不是要對她起疑心。

最好用個放之四海皆準的名字。

當年追更仙俠虐文時,大家都是非主流e族,她給自己取的ID是“╰殘憶追ヽ舊年”。後來留在了同人圈中,也沿用了這個網名,圈內好友多叫她阿憶。

“我叫阿憶。”

“阿憶,”時淵低頭在唇齒間念了一遭這個名字,顯然,只是個小名,這個認知讓他沒由來地怔忪片刻,“我是……時淵。”

孔嘉在心裏暗暗吐槽,我當然知道你叫時淵,卻要裝成初次見面的模樣伸出一只手:“你好,時淵道友。”

時淵的臉上再一次露出那種迷茫的神色,全然不見後來顯正摧邪仙尊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赫赫威風。

這還讓她怎麽代?

孔嘉讪讪地收回了手,無可無不可地解釋了一句:“這是握手禮,代表我們初次見面,很高興。”

這樣嗎?時淵把手從被孔嘉壓得嚴嚴實實的被窩裏抽出,卻恰好錯過孔嘉收回的手。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仙尊時淵冷酷得像北方冬天室外結了冰的欄杆,任何妄圖舔他的人都只會被硬生生撕下一層皮,落得血肉淋漓。跟随他修行的一個月間,如非必要,此人絕不會說半句閑話。眼見少年時淵也不是個健談的性子,孔嘉只好主動找話題。

“不知時淵道友發生了何事,才流落此地?”

時淵面色突然變得沉重起來,思緒仿佛飄去千裏之外,半晌無言。

又冷場了,孔嘉最是受不了這種氛圍,忙給自己挽尊:“沒事,不想說就不說也可以。”

“并非有意隐瞞道友,”時淵聲中顯而易見的缺乏底氣,“但在下也不知自己為何來到了此處。”

“醒來後第一眼,我還以為我死了。”

“我殺了很多魔獸,很多。最後一只是蚩猃,其爪如巨石,劃開了我的胸腹,我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後邊的故事,連時淵也說不清了,也許是被溪水沖刷而下,才到了這處如夢似幻的山谷中。

然後,碰上了孔嘉,或者說是孔嘉所扮演的這個角色。

原來夢境中的時間點是那場魔獸之亂,孔嘉心下了然。這個故事被各路宗門弟子渲染,她早已滾瓜爛熟。時淵在這之前只是默默無聞的少年修士,經此一役橫空出世,從此顯正摧邪仙尊的威名響徹歸元大陸。

仙尊時淵降妖伏魔的故事口口相傳,版本衆多。可哪一個版本中都沒有提及他身受重傷落敗,幾乎瀕死的情節。戰神般未嘗敗績的時淵,也有過如此窘迫的時刻嗎?

孔嘉有一種偷聽到大八卦的感覺。

“你接下來打算如何做,養好身體,又殺去魔界?”

第四次了,那種迷茫的神色第四次出現在時淵的臉上。

“我為何要殺去魔界?”

——當然是先去把魔主俘為劍下敗将,再将他封印在十方瞑離海中,最後讓魔界元氣大傷,百年後只剩少主弱将茍延殘喘。

孔嘉險些脫口而出,畢竟這段話她早已被太虛宗弟子念叨得倒背如流,還好及時克制住。

“為何不去?”

沉默。又是無休止的沉默。

孔嘉掀眼看去,不知何時,時淵體力耗盡,再次陷入昏睡中。

她試探着喚了一聲:“時淵道友?”

毫無反應。

好吧。

孔嘉慢騰騰再次挪到床邊,虛坐了半邊床沿,看向熟睡的時淵。

蒼白、羸弱。

唯有這種不必費心掩藏身份,鑽研系統意圖的時刻,她方能直面自己的本心。

不知何時,孔嘉的左手已落在時淵的脖頸上,青色的筋脈搏動,哪怕昏迷不醒,他也在倔強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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