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第 7 章
鹿溪苑。
滿樹的櫻花如雲似霞,起了陣風,粉色的花瓣漫天飛舞,沈芙汐放下掃帚,蹲下身來,掬了一捧花瓣在掌心。
櫻花美麗,但花香卻很淡很淡,淡雅得幾乎聞不到;櫻花花瓣做的鮮花餅,也不好吃。
櫻花還是開在樹上最好看,遙遙看着它的美麗。
沈芙汐慢慢松了手,掬在掌心的花瓣又落回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打了個噴嚏。
這噴嚏毫無征兆,鼻子也沒有癢癢的感覺。
一個噴嚏剛打完,緊接着又來了一個,聲音也比前一個大。
沈芙汐斂眉,輕輕揉了揉酥酥癢癢的鼻子,不知是誰在背後罵她,看這架勢,罵得還有些厲害。
她拿起掃帚,将石子路上飄落的花瓣清理幹淨,等着飛蘭回來。
飛蘭突然被孫管家拉走,出府置辦東西,沈芙汐起初是像悄悄進月洞門看看的,畢竟難得遇到獨行的時候,衛剎不在府中,周圍也沒有丫鬟小厮走動。
但便是這份恰到好處的合适,讓她在邁向那道洞門的時候,忽然停下步子,轉身離開。
飛蘭已同她提過,那裏面的屋子,就好似是整個将軍府的禁地,除了衛剎,誰也不能擅闖。
她接近衛剎的目的便是竊得兵符,乍一聽,洞門後的屋子很像是衛剎放置重要東西的地方,兵符極有可能藏在那裏。但是,她稍稍一想便隐約猜到藏兵符的地方,也過于明顯了,倒像是有人在幫她指出了一條很明顯的路。
她內心響起一陣聲音,讓她在等等。
那間屋子就在府中,她下次再尋個機會來便是。
涼風吹來,沈芙汐斂了思緒,那剛打掃幹淨的青石路上,又落了許多花瓣。
沈芙汐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氣,拿着掃帚折回去清掃。
只是掃地而已,與在禮部郎中府上受的屈辱相比,不算什麽。
然而這一日下來,沈芙汐沒有再看見過衛剎,天色漸漸黑了,也不見他回到鹿溪苑。
今日黑得早,寒風襲來,烏雲滾滾,晚上約莫有場雨。
沈芙汐的頭暈乎乎,格外疲倦,她從耳房出來,準備打水洗漱後早早歇息,沒準兒睡一覺,身子就好些了。
她打水歸來,端着瓷盆看了眼沒有點燈的屋子,想起飛蘭說的,便猜衛剎今晚怕是不會宿在這裏了。
衛剎不常宿在鹿溪苑,昨夜大抵是恰好與刺客在此厮殺,他受了點傷,索性就在此歇了一晚。
她皺眉,有些失望,與衛剎接觸的機會太少了,兵符的事情一點眉目都沒有。
沈芙汐回到逼仄的耳房,簾子放下,将寒意阻隔在外面。
匆匆洗漱後,她便躺在狹窄的木板床上,扯來薄薄的被子将自己裹住。
她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窩在被子裏,數着羊入眠。
*
夜雨淅淅瀝瀝,打落一樹花瓣,瓦檐聚集雨水,滴答墜落。
衛剎處理完邊關傳來的軍報,雨勢漸小,涼意不減。
屋中燭火通明,映着男人冷肅的面容,他擱下狼毫,背靠圈椅,略有疲憊地阖上雙眼,冷涼的長指揉了揉太陽穴。
狄奈知是主上的頭疾又犯了,擔心問道:“主上,可要傳府醫?”
主上的頭疾是那次遇難留下來的病根。
每每氣溫驟降,天寒冷雨,主上的頭疾便會發作,但主上不治,由着它疼,只有實在難捱的時候,才會傳醫紮針。
衛剎沒說話,薄唇緊繃,帶繭的指腹揉着太陽穴,一道陰影落在他臉上。狄奈自是不敢擅作主張,只盼這場夜雨趕緊停。
綿綿軟軟的細雨,沒完沒了。
“什麽時辰了?”
衛剎的眼睛沒有睜開,倚着圈椅,沉聲問道。
狄奈看了眼漏刻,“已過子時。”
“夜已深,更深露重,還請主上早早歇息,養精蓄銳。”狄奈為主上真是操碎了心,瞧着主上這副架勢,估摸着又不讓他傳府醫來針灸。
燭光傾落在他的肩頭,男人的指腹打着圈揉太陽穴,他許久沒有說話,渾身散發着平靜的冷意,是獨屬于上位者不可侵/犯的強大氣場。
衛剎薄唇翕合,冷冷說道:“去把沈芙汐叫起來。”
他眼簾一掀,表情驀然變得神秘莫測,目光寒冷,“守夜。”
狄奈領命離開屋子,去提人來,不禁為沈芙汐捏了把汗。
主上今日為沈芙汐準備的箭羽沒有射出去,本就心情不佳,偏偏又遇到了頭疾發作。
這廂,沈芙汐睡得正沉,忽然被叫了起來守夜。
她在心裏把衛剎狠狠罵了一遍,迷迷糊糊穿上衣裳,離開耳房。
撲面而來的冷意勉強讓沈芙汐清醒一些,細細的雨絲飄打在她的雙頰,她的身子涼了起來,嗓子忽而幹癢。
大抵是大半夜被叫醒,又逢細雨寒涼,她腦子昏昏沉沉,甚是疲倦,反應慢了半拍,不知不覺便到了衛剎屋中。
狄奈只将她帶到了外間,只見一道冗長的身影映在雕花屏風上。
那面雕花織錦屏風将裏間、外間隔開。
“主上,人帶來了。”
狄奈自覺退下,留沈芙汐一人在外間。
衛剎還是一貫的寡言少語,沈芙汐甚至連他的面都沒見到,只瞧見了屏風上的身影,後來連屏風上的身影也漸行漸遠。
裏間熄了燈,整間屋子暗了下來。
沈芙汐頭昏沉得厲害,既然衛剎沒有其他的吩咐,她便不要沒事找事,惹他不快。
她掃視一圈,想尋一個能坐靠的地方。
目光最終落在羅漢榻上,她踮起腳尖,輕手輕腳将燭火吹滅。
夜雨光暗,裏間一片漆黑,她憑借記憶在黑暗中來到羅漢榻邊,每一步都很輕。
漆黑的小角落中,沈芙汐抱膝坐在地上,背靠羅漢榻,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埋頭枕着手臂。
嗓子有些癢,但她不敢咳嗦,顫抖着身子,忍了又忍,指甲掐着掌心和虎口,借着痛意硬生生将養意壓下去。
衛剎忽然讓她來守夜,不管他是何打算,總歸是還記着她。
時間一長,他一定可以放下對她的戒備。
她如今走的每一步,都算數。
一定能還爹爹清白,被無辜牽連的親人,也會沒事的。
屋子裏很安靜,外面的雨似乎又下大了,雨打芭蕉,淅淅瀝瀝。
窗戶好像有些漏風,很冷。
沈芙汐搓了搓手臂,蜷縮着将自己抱得更緊,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總感覺有一道淩厲的目光從後面飄來,虎視眈眈盯着她。
她壯着膽子回頭看,可身後一片漆黑,什麽也沒有。
衛剎殺人如麻,這屋裏別是惹了髒東西。
涼飕飕的感覺讓沈芙汐惶惶不安,她強打着精神,但後來抵不住倦意,昏昏沉沉間就靠着榻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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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春雨,翌日是個晴日。晨光熹微,霞光萬道,似碎了的金子,點點滴滴自天邊向下傾灑。
沈芙汐被拉到院子裏的時候,腦袋依舊昏昏沉沉,而且比昨夜還嚴重了,仿佛滿腦子都被細小的砂鐵填灌,雙頰有些發燙,整個人輕飄飄的。
她雙目渙散地看着周遭的事物,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圓形的練武場中,長排武器架映入眼簾。
寬刀、長劍、長戟、弓箭,應有盡有。
長戟上的紅纓迎風飄揚,鋒利的刃上閃着碎金般刺眼的光線。
而臺階上的男人身着玄色長袍,金線繡邊的祥雲紋是唯一的點綴,白玉蹀躞緊扣勁瘦的腰肢,面色冷峻,周身帶着一股與身俱來的王者之氣。
他手中拿了顆比拳頭還小的橘子,漆黑的眼正盯着她看。
腦子混沌又遲鈍的沈芙汐,終于反應過來了,衛剎方才在屋中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早上,沈芙汐是被狄奈硬生生從地上拖起來,才醒的。
她醒來的時候,府醫在裏間給衛剎換藥,待他手臂上的藥換了,又傳了小厮穿衣。
屋中時他說,他晨起要練武,尋她做陪練。
可她不會武功!
這場陪練下來,她怕是難逃一劫,十死無生。
沈芙汐連反駁的話都沒說出口,便被拉出了屋子。
細碎的陽光落在沈芙汐的身上,她虛弱得好似一束柳枝,盈盈細腰弱不扶風。
“将軍,您右臂還傷着,”沈芙汐一說話喉嚨便幹得疼,聲音沙沙的,動之以情說道:“此時不宜用力,以防傷口裂開。”
衛剎把玩着手中小小的橘子,沒有說話,他的臉一半迎着光線,一半隐藏在角檐投下的影子中。
男人許久沒有說話,晦暗不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沈芙汐知無論再怎麽說,也改變不了他決定的事情,她幹裂蒼白的雙唇翕合,額角不知不覺間滲出細密的汗珠。
狄奈從衛剎手中接過橘子,朝她走來,“沈姑娘,主上先練射箭。”橘子放到她出了冷汗的掌心,“放到頭頂。”
看着掌中比拳頭還小的橘子,沈芙汐臉色煞白,她咬了咬蒼白的唇,別無選擇,将那作靶的橘子放到頭頂。
陽光逐漸變得刺眼,她的眼皮有些沉重。
衛剎身子挺拔,緩步走下臺階,長指在一排各色羽箭前逡巡,最終挑了一支翠藍色的羽箭。
狄奈遞上一條兩尺寬的紅綢,男人取下紅綢,遮住雙眼,擡手在後腦系了個結,而後長臂一伸,手挽長弓,箭搭弦上,站在原處将弓拉滿。
“咻——”
離弦之箭不偏不倚朝沈芙汐飛來。
她魂都快吓出來了,一股狠厲的勁風飛馳襲來,箭頭正中她頭頂的橘子
橘落,風止。
可那帶着的一股慣力,也迫着她往後退。昏昏沉沉的她腳下無力,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沈芙汐最後的一眼,是衛剎扯下遮眼的紅綢,居高臨下垂眼看來。
男人一手拿着弓,一手抓着紅綢,看那地上昏迷的女子,擰了擰眉。
“原來,真的不會武功。”
他喃喃說道,聲音極小。
狄奈蹲下身子,探了探沈芙汐的鼻息,手背輕貼她的額頭。
——滾燙。
狄奈:“主上,是吓暈了,而且還發燒了。”
沈芙汐雙頰潮/紅,額角細汗涔涔,雙唇幹涸蒼白,病态之下脆弱得似搪瓷娃娃。
衛剎的神情沒有波瀾,轉了轉扳指,不置一詞,轉身離開了院子。
狄奈看向衛剎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忙站了起來,趁着他還沒走遠,着急問道:“主上,這……這如何處理?”
男人腳步沒有停頓,語氣随意,“熬不過,就扔去狼圈,別浪費了。”
玄色衣角轉入拐角,消失在狄奈的視線裏。
狄奈立在原處眉頭微蹙,略有無奈,又扔去喂狼。
這幾日豢養的豺、狼的夥食真好,隔三差五就吃頓大餐。
他嘆息一聲,看着地上發燒暈倒的女子,一想到兩三日後她恐是成了狼的飽腹之物,忽然生了幾分憐憫之心。
他招來兩名丫鬟,将昏迷不醒的沈芙汐趕緊擡回去,能不能活,就得看她的命硬不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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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午的時候,陽光甚好。
衛剎在書房處理完軍營事務,看了眼窗外的景致,默了片刻,起身去了鹿溪苑。
櫻花林裏有座八角涼亭,春日賞櫻花,夏日納涼。
衛剎坐于亭中,有幾分閑情雅致地望着枝頭絢爛的櫻花,眼底卻萦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四周安靜,唯有櫻花林間偶爾響起的幾聲鳥鳴。
男人眉頭一壓,握着匕首,鋒利的刀尖在掌心轉着圈兒,又沿着指節劃上,停留在指腹。
他終是垂眼,饒有興致地玩着刀刃,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眼尾上挑,那本就昳麗的面容平添幾分狠戾。
風雨欲來之。
“主上,屬下去将鳥都抓了。”
狄奈腰間配劍,說着就要轉身,大有将櫻花林間亂叫的鳥都抓盡、殺盡的架勢。
他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主上喜歡賞櫻。
這一片櫻花林,是主上特意命人種的,春日櫻花盛開的時候,主上偶爾會在鹿溪苑歇下。
這鹿溪苑,也大有來頭。
亭中忽然躍出一道身影,穿梭在櫻花林中。
鳥驚花落,周圍再也沒有吵鬧的聲音。
狄奈躍至地面,正回去複命,只見衛剎忽然起身,長腿一邁,離開涼亭。
他一時間摸不着頭腦,連忙跟在身後。
男人停下腳步,玄黑長影站在耳房外,凝眸看着充當房門的簾子。
倏地,他從狄奈身側抽出長劍,鋒利刀刃折射出刺眼的光線。
衛剎提劍揮去。
須臾間,眼前的簾子自左向右被斬斷。
一大束明亮的光線從外面照入屋中,顯得小窗透進的小束明光少得可憐。
狹窄的木床上,沈芙汐雙眸緊閉,身子蜷縮,手指揪着單薄的被子,雙頰燒得通紅,胸脯微微起伏是她還活着的證明。
衛剎袖中藏了匕首,不急不慢走到床邊,颀長的身影宛如一座高山,将病榻上虛弱的女子籠罩在散不盡的陰影中。
她蒼白幹裂的唇輕輕翕合,嘴裏絮絮說着夢話,已經燒得不醒人事。
逼仄的屋子裏很安靜,這忽然多出來的兩個人,倒是讓狹窄的空間擁擠幾分。
“屬下按照主上吩咐,直接便将人擡回來了,沒傳府醫,”狄奈看了眼病榻上發燒虛弱的女子,為她狠狠捏了一把汗,主上這架勢明顯是親自過來殺人的,“估摸着熬不過明日。”
男人沒說話,只居高臨下看着病榻上的女子。
長久的靜默中,她像是夢魇了,忽然黛眉輕折,潮/紅的臉上神情激動,揪着被子的手忽然伸出,發燙的纖指緊緊抓住男人的衣袖。
“不要又丢我。”
她溢出夢呓。
男人長眉一折,像是憶起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