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005章 第五章
第五章
葉家不愧是世家大族,鄉下的老宅碧瓦朱甍,氣派聳峙。
祖宅的高門大屋排列全按照風水學說,特地請占天者焦家打卦相術,延綿財脈。主院中央,還建造了一座金碧輝煌的攢尖式屋頂高塔,足以看出殷實的家底。
葉老太太一入座,喧嘩的人群霎時安靜了。
他們三三兩兩排成長隊,跟着提燈照明的丫鬟,魚貫走入廳堂。
葉薇是葉瑾這一嫡支所出的次女,雖說只是庶女,但也有資格坐在葉老夫人的左手一列。
對外的時候,葉薇和葉心月是利益共存者,葉心月再不喜這個外來的庶妹,也不會當衆落她的臉面。
眼下,裝扮明豔的葉心月也只是高傲地掃了葉薇一眼,淡淡道:“跟我過來。今日各房親眷都在,別丢父親的人。”
葉薇對外都是一副柔善的嘴臉。
她從善如流地一欠身:“小薇謹遵阿姐教誨。”
這聲“阿姐”沾親帶故,順口得很,倒是親熱。
葉心月不由蹙起柳眉,心道:果真如母親所說的那樣,葉薇是個極會審時度勢的人精。不過,就憑她低微的出身,不足為懼。
最靠近葉老太太的位置,讓給了皇子女們。
而葉薇沾了葉心月的光,可以坐到皇裔們的下首。
依次落座的,便是其他幾房的葉家人。
皇帝要八大世家聯手創辦官學的事已經傳到了旁支的耳朵裏。
既能做皇子女的伴讀,又能學習其他世家的傳家術,這樣的香饽饽,誰會不想貪圖一口?
可每個世家能派去的孩子唯有五名,他們唯恐葉瑾膝下兩個孩子占了名額,分到他們手裏的便少了。
葉心月是占天者焦家所出的嫡長女也就罷了,葉薇一個來路不明的庶女憑什麽能占位?
于是,二房老爺葉舟和母親葉老夫人說起了酸話:“當年爹看重大哥馴獸鎮山的才能,執意把傳家術傳給他,還讓他掌了家主之位。做兒子的尊老,哪裏敢說老子的不是;做弟弟我也是兄友弟恭,從來沒和大哥唱過反調。可是大哥發家了,哪裏就能不顧兄弟的死活。一門世家統共五個名額,大哥要是占了倆,底下四個兄弟又怎麽分?”
葉舟內心倒不是真羨慕大哥攀附皇權,他不過是不服氣葉瑾獨占家族資源的嘴臉,非要給人使絆子。
“就是!娘,你們偏心大哥這麽多年,我們也認了。可如今,大家都是做父母的年紀,自然想給孩子籌謀。要我說……名額給兄弟膝下所出的嫡子女,這才叫延續本家的血脈。總不能當初家主之位,我們沒争過大哥,往後底下的孩子都被剔出本家了吧?”
三房老爺葉凡也為自家孩子打抱不平,“這些孩子也是您的親孫,手心手背可都是肉!”
葉薇旁聽了一嘴,懂了。
葉家一共五個兄弟,她的父親葉瑾是老大,他的嫡長女自然要邁入官學。畢竟葉心月和大皇子裴淩關系漸近,葉家還想捧她當太子妃。
可是,剩餘的四房也想擠回本家的位置,他們鬥不過葉瑾,未必孩子鬥不過。
因此,四兄弟齊心協力,通了個氣兒。
要不大家一塊兒鬧到老母親面前,逼迫葉老夫人把五個名額都分給各房嫡出的孩子,那樣就能擠下庶次女葉薇了。
葉薇單手撐着下颚,臉上淡然。
她還是第一次被人架在火上烤,輕易反抗不了。
能學習八大世家的傳家術,這是多好的增進機會。
葉薇想要更有價值,不被上位者當成蝼蟻踩死的話,她就得更強大。
這個入學的名額不能讓。
幸好,沒等她開口,葉家主葉瑾便皺眉,冷道:“自打父親将葉家傳到我手上,我便是馴山将的領頭人。既為尊長,何時我做事還有你們置喙的資格?依着血脈親緣這一條,我忍你們一次,如有下次,休怪我按族中規矩行事。”
行族規?那就是要收回家姓,趕出世家。
二老爺葉舟的脾氣最爆,他當即踹翻了身後的長椅,高聲道:“我竟不知大哥入了一回官場,官威漸重,竟在世家裏要挾起自家兄弟來了!怎麽?母親就你一個兒子,我們都不算人了?早知你是這樣忘恩負義的人,爹他泉下有知,定會後悔把世家傳到你手上!”
葉舟腕骨銀鈴一晃,無數金锞子撞擊鈴铛內部,發出清脆的響聲。
屋外,風雪依舊。
沒多時,一陣虎嘯隐約傳來,不過一個晃眼,一只通體覆雪的白虎便奔突入廳堂。
鋪地的厚氈毯被猛獸撕了個粉碎,所有人桌上的茶湯都震蕩出碗壁,潑了一身,哀叫連連。
瑩然燈火照亮那一身毫無雜毛的雪白獸皮,猛虎氣息漸重,在葉舟的掌控下,殺氣騰騰凝望葉瑾。
忽然引發的一場硝煙争鬥,令在座的所有人都膽戰心驚,屏息不語。
葉薇的嘴角輕輕上翹。
她終于知道自家的傳家術是什麽了,能馭山中百獸,可真是強大的本事。
白虎一出,葉瑾忽然笑了:“這是父親的本命獸。我說呢,被馴化的猛獸怎會歸山,原來他私下傳給了你。”
葉舟聞言,極其得意:“我早說了,大哥。別太把自己當回事,父親喜歡的孩子,未必是你。而這個家主之位,我看你争得也不算太幹淨。”
這話裏的機鋒太重。
葉舟被逼上絕路,已是口無遮攔。
葉老夫人顧慮皇裔們在場,拐杖狠狠鑿了一下鋪地磚,“夠了!皇子女面前,爾等身為臣子,怎敢放肆!這些打鬥的伎倆,給我全部收起來!官學的事……之後再議。”
葉瑾再獨斷專行,也不敢忤逆母親的意思。
“是,兒子聽母親的吩咐。”他只能颔首,親自攙葉老夫人回寝院。
而葉舟這一鬧,把板上釘釘的事又撬開了一道裂縫。
他達到了目的,也不再生事。
銀鈴一動,白虎聞聲,又越牆翻出祖宅,歸山裏休養生息去了。
一場鬧劇結束,趨之若鹜趕來本家謀利的葉家人,又一窩蜂散了。
葉薇随着人群走出大院,還在想方才發生的事情。
她的父親葉瑾之所以反駁葉舟,并非是為了她這個庶女着想。
他只是不想家族有人能挑戰自己的權威。
葉舟此舉,正好觸碰了他的底線。
兄弟之争,如同掌家權的戰争,葉瑾絕對不會忍讓。
但葉薇也該想個法子,幫一幫父親。
畢竟,這是她能在葉家活下去的第一條出路……她要學習更多的傳家術!
怎麽辦呢?
葉薇福至心靈,想到了二皇子裴君琅。
她不由回頭,注意着人群之中裴君琅的動向。
裴君琅果然行得緩慢,他落在後頭,不疾不徐地推動木輪椅。
滾輪一停,他偏頭,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對青竹耳語一番。
或許他下達什麽命令,侍衛按一下劍柄,眉眼肅然,快步離開了。
人潮洶湧的大院,唯有裴君琅仍安靜地坐在木輪椅上一動不動。
悒郁的少年像被時間抛下,永遠停在了那裏。
葉薇自認不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姑娘,她接近裴君琅,也不過是想從他身上圖謀點關于皇家的訊息。
唯一一個對小郎君示好的外人,抱有的目的也不純。
唔……這樣一想,葉薇覺得裴君琅挺可憐的。
他警惕旁人靠近,也是理所應當,因為沒人善待他。
不過,葉薇也可以當一個稍微帶點好心的壞人。
她正猶豫自己要不要上前幫忙裴君琅推木輪椅,搭一把手。畢竟她身為位卑言輕的庶女,讨好天家皇子,也實在符合她一心想登高求富貴的脾性。
不過一瞬的遲疑,不遠處便傳來清晰可聞的“骨碌碌”聲。
是裴君琅修長的指骨扣于木輪上,緩慢推動輪椅。
他是個要強的郎君,即便身有殘疾也不肯求人協助,能親力親為的事,絕對不會假借人手。
固執到讓人心疼的地步。
葉薇沒有動身,她只是看着裴君琅,饒有興致地彎了彎唇。
行啊小子,有骨氣。
既然他守住了自己的尊嚴,那麽她也不會假惺惺幹涉。
那樣做的話,葉薇才是真的看不起他。
她可是個善良的小姑娘。
然而,沒等她轉身,身後忽然轟然傳來一陣刺耳的撞擊聲。
片刻,人群喧鬧,如水落滾油,驟然喧騰。
許多人朝事發地聚攏、圍繞。
葉薇回頭,目光所及之處,唯有一架打翻的木輪椅,椅子上的人早跌跪在地。
裴君琅不知何時從木輪椅上摔下來。
他膝骨着地,掌心磕在嶙峋的磚瓦石混合鋪地,刮出了一片血跡。
可能疼得厲害,裴君琅修長的指節微微屈起,與青石地磚形成反差,似一座座雪丘。他用來禦風的大衣也淩亂拖地,發冠毀了,烏黑的長發落在冷玉似的頰側,糅雜幾分纖柔與脆弱。
侍女們聞訊要來攙他,被裴君琅厲聲呵退。
他不要旁人同情。
站在裴君琅他面前的兩人,是大皇子裴淩與周皇後的侄子周銘。
周銘似乎不喜歡裴君琅,說話的語氣也很輕佻:“二殿下怎麽跌倒了?要不臣讓人來扶你回去?腿疾可不好養,恐怕你很難自個兒起身吧?”
周家最擅武藝,人稱“殺神”,專司八大世家護法一職,在世家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今又因皇後坐鎮中宮,日益權勢滔天。
周銘作為未來小家主,他除了不敢壓大皇子裴淩一頭,說裴君琅幾句酸話倒真的無傷大雅,皇帝也不會出言怪罪,只會歸咎于鮮衣怒馬少年郎之間的小打小鬧,屬實正常。
聽到這話,裴君琅知道自己今日讨不到什麽公道。
他擡頭,鬓角已被擦傷的掌心疼到汗濕。
外人在前,他還保持着皇家的涵養,孱弱地說了句:“不必了,多謝周大公子與大皇兄挂心。”
“呵。那便随你。阿淩,我們走。”
裴君琅服了軟,周銘也覺得這人無趣,他嗤了一聲,不再歪纏。勾着裴淩的肩膀,走出葉家的宅院。
明眼人都知,周家人武藝高強,淩空飛石擊倒木輪椅,實在是手到擒來之事。
偏偏裴君琅身患病疾,軟弱可欺,只能吃下悶虧。
葉薇看到,在周銘和裴淩走後,裴君琅平攤于地面的掌心用力攥緊。
他明顯沒有自己說的那樣雲淡風輕。
這一幕太過熟稔,又和昨夜的葉薇和裴君琅兩人室內遞糕的畫面重合。
那時,燭火微顫。
燈下跌坐的裴君琅,一如眼下這般易碎。
葉薇幾乎是當頭棒喝,一下明白少年郎的隐痛。
裴君琅自厭。
他最厭惡別人知道自己腿傷難愈。
也最恨外人把他看成是一個毫無自理能力的廢人。
周銘和裴淩讓他當衆丢臉,甚至把他當成玩物戲耍,裴君琅怎能不難受?
思及至此,葉薇快步走向他。
一雙雪青色軟緞繡鞋飛速出現在小郎君微垂的雪睫之下,許是跑得匆忙,蝶戀花紋粉綢裙擺輕輕飄蕩。
白淨的下颚微擡,一張粉雕玉琢的少女臉映入裴君琅的眼簾。
他意識到來人是誰,如遭雷擊。
葉薇?
偏偏是她……
為什麽每次他狼狽、無能的時候,她都要在場?
她到底要看他多少笑話才足夠?
裴君琅的自尊心在此刻達到頂峰。
很難講,他究竟是什麽心情。說不上是讨厭葉薇,他只是覺得尴尬,甚至是無地自容。
少年的頭埋得更深,脖頸生熱,原本蒼白的臉一霎之間變得更為慘淡。
他知道他走不了,這次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
直到葉薇遞來手,試探性想扶起裴君琅。
“走開。”他顧及她的顏面,從嗓子眼裏壓抑出聲。
裴君琅不想吼她,可是他想勸她識相,自己滾遠點。
葉薇充耳不聞,只道了一句:“坐地上這麽久,不冷嗎?”
她溫柔地為裴君琅找了個借口。
可這些圓融的詞語,更刺痛他的耳膜。
能不能別再管他了……
裴君琅也知道自己惡劣,他推開葉薇的手,當着衆人的面,和她撕破臉。
“聽不懂人話嗎?我讓你別碰我,走開!”
明明是兇惡的語氣,裴君琅如同一只咬人的惡犬。
葉薇無奈地嘆氣,在等他說更難聽的話,可裴君琅卻戛然而止。
他低下高傲的頭顱,不敢看小姑娘的眼睛。
裴君琅并不想故意傷害她。
他只是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有人看到他。
葉薇不必理會他,不必在意他,更不要憐憫他。
裴君琅第一次後悔,他怎麽會接過葉薇送來的甜糕。
那日以後,她像是賴上他了,很煩人,趕不走。
葉薇似乎也懂了。他在虛張聲勢。
她并沒有被裴君琅奚落人的話惹紅眼眶,她釋然一笑,松開他:“那好吧,我想,青竹應該很快會回來。”
說完,葉薇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要的體面,她統統給他。
就當是施舍,這一次的好意,她免費送他吧。
見到這一幕的奴仆們不免私下嘀咕,葉家二小姐丢了大臉,主動向二皇子示好,卻被人兜頭罵了一頓。也是,她什麽身份,裴君琅又是什麽身份?雲泥之別,就這種鄉野長大的孩子,即便姓葉,也別妄圖嫁入天家,簡直癡人說夢。
這些話,裴君琅聽着,卻沒有反駁。
他做了惡人,帶累葉薇被其他人惡言中傷。
他不由自嘲一笑,這一次,她總該學乖了,離他遠一點。
和裴君琅親近之人,無一有好下場。
很快,青竹回來了。裴君琅只肯讓他攙扶。
暗衛把主子妥善地帶回了院子。
臨走前,裴君琅福至心靈,擡頭。
一座巍峨高樓上的男人漠然下視,和小郎君隔空對上了眼。
朝珠串子、明黃禮袍,不怒而威的眉眼,無一不在告訴旁人,那是大乾國的九五之尊。
也是裴君琅的父親裴望山。
方才他的懦弱窘境,都被父君盡收眼底。
裴君琅薄唇緊抿,衣下的五指緊攥成拳,掌心的傷口被用力掙開,落梅似的,跌落一滴又一滴的血珠。
他脊骨發寒,如墜冰窟。手心傷口再多,裴君琅也已經感受不到疼了。
不過,比起讓父君失望,他更樂意設下這個局,讓周家刺痛皇帝的心。
即便裴君琅再無用,也是天家的孩子。
裴望山看到任人捏扁搓圓的殘疾兒子,會不會想到從前被八大世家架空,成為傀儡皇帝的自己?
為帝多年,他如何能忍。
一個臣工之子,也妄圖淩駕皇家血脈之上……
裴君琅低眉,忍痛的神情散去,鳳眼隐隐浮笑。
他倒要看看,皇帝的心胸有多麽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