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035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葉薇推着裴君琅的木輪椅, 遠離了險象環生的地下古樓,西市外早有禦用車夫明月靜候。

明月臂力驚人,無需裴君琅如何動彈,便能輕而易舉将整架輪椅擡上車廂, 嵌入車底板的卡槽裏。

裴君琅坐穩了, 葉薇也熟門熟路上了馬車, 待在左側鋪了繡江崖浪潮紋提花緞的軟墊上。

平日裏最聒噪的女孩,上車後卻一反常态,一句話沒說。

裴君琅不大适應, 冷漠地掃她一眼, 伸手:“拿來。”

“什麽?”葉薇裝瘋賣傻。

“火铳。”

聽到這句話, 葉薇才不情不願地從腰間荷包慢悠悠掏出火器。

“小琅, 我覺得習武一事, 對于我來說略有難度, 你這把火铳倒是很襯我。”

裴君琅嗤笑:“你知道魯家最新的火.槍(火铳), 在市面上賣多少錢嗎?”

“願聞其詳。”

“至少五百兩白銀。”

葉薇噎了一下。

五百兩……得葉瑾和焦蓮大發慈悲給她開小竈十幾回才能攢出來。

小姑娘絞着手帕,故作小女兒姿态, 羞赧地道:“我生辰也快到了,不如小琅這把火铳就送我當賀禮吧?”

他是皇子, 背靠皇權,應該不至于這麽小氣吧?

裴君琅恹恹發問:“你生辰幾時?”

“如今是春末, 嗯……大概還有五六七個月。”

“這叫快到了?”裴君琅震驚于某女的厚顏無恥。

“嗯!一年內呢!”

小郎君低垂濃長睫翎, 丹紅色的薄唇輕抿。

他懶得看葉薇,似是頭疼, 骨節分明的長指, 不着痕跡地按了下太陽穴。

“罷了,你要便留着吧。”

葉薇感動, 淚花湧動:“小琅,你真是一個好人。”

“不過……”裴君琅似笑非笑,“你若是想用區區一把火铳防身,那可就打錯算盤了。”

“怎麽說?”葉薇确有此意。

裴君琅一副玩世不恭的慵懶樣,單手撐頭,為她解答:“八大世家裏,除了濟世醫白家與千面郎沈家,其餘子弟的傳家術都能防住火铳子彈的襲擊。譬如你們葉家的山獸護主,會以身抵擋;謝家的傀儡牽屍術精湛,也能用屍人躲避來襲。”

“那我至少還能對付白家和沈家?”葉薇雙手捧臉,若有所思地問。

“想得美。”

“哪裏不對?”

“沈家和白家是中立家族,一個售賣面皮給江湖人士,另一個醫治天下人,無論皇親或平民。這兩家在江湖內的勢力甚廣,名望最高。若你敢傷他們,便是和江湖人作對,很容易被全天下人通緝,很棘手。”

他勾了下唇,意味深長地說:“因此也有人說,白、沈二家人最不可靠,因為他們總有退路。”

葉薇瞠目結舌:“那照小琅這麽講,這把火铳就是一塊破銅爛鐵?”

“呵。”裴君琅輕哼一聲。

“既如此……小琅二兩銀子賣我一塊廢鐵吧,多謝了!”葉薇見縫插針,怯怯地把二兩銀子遞到裴君琅掌心。

裴君琅盯着掌心裏的銀子,眼底殺意漸重:“你打發叫花子?”

葉薇撚起衣角,裝模作樣點了一下眼角,啜泣:“小琅,我不允許你這樣說自己!”

“閉嘴,拿着。”他頭疼極了,當花錢買個清靜。

裴君琅見葉薇又要把火铳插.到腰上的挂包裏。

“你等會兒。”

葉薇望來:“有事?”

他無奈地朝車外招呼:“明月,買個能縛在腿側的火铳皮套。”

“是,殿下。”

明月手腳很快,沒一會兒就往車廂內遞來一個小巧的羊皮槍套。

裴君琅擡了擡下巴,示意葉薇去接。

葉薇困惑地收下了贈物。

羊皮槍套質地堅硬,還帶有幾條彈性十足的布帶。皮殼子上繪有偷食櫻桃的麻雀,栩栩如生,可見匠人的手藝很好。

葉薇愛不釋手,小心問:“這是什麽?”

“火铳塞到包裏,也不怕擦槍走火麽?這是專門佩于腿側的槍套,不少江湖人會往衫袍底下配備匕首、暗器,抑或是鳥槍。你真要防身,好歹把底牌藏得隐秘一些。”

葉薇明白了,裴君琅這是為她着想呢。

小郎君一如既往面冷心熱!

葉薇嘴角悄悄上揚,狹促的笑怎樣都掩飾不住。

裴君琅覺察到了她的戲谑表情,莫名耳熱,白皙後頸微微泛紅。

他果然不該多管閑事!

小郎君偏頭掩飾,如鲠在喉,不再多說話。

葉薇卻不饒他,得寸進尺地說:“小琅,還有一點,我府上人多眼雜,這把火铳配身上也是落灰。今日你不是也說,我開槍準頭不行麽?我不多練練,恐怕往後還可能傷到小琅。你送佛送到西……”

她欲言又止,美眸上下逡巡裴君琅,滿腔難言之隐。

裴君琅被她看得發毛,修長指骨不由一緊,扣住了輪椅把手。少年鳳眸銳利,語氣裏含着厲色:“你究竟想怎樣?”

“小琅如今在皇宮外開府了吧?一個人住那麽大的院子,不寂寞嗎?”

“……不寂寞。”

葉薇嗔怪:“小琅盡瞎說!要不這樣吧,我時常來府上探望你,也好尋個空地兒練靶子?”

裴君琅諷刺:“探望是假,練靶子是真?”

“小琅懂我。”

裴君琅:……他真服了。

裴君琅緘默許久,還是遞了一塊玉牌過去:“若來府上,直接将玉牌遞給青竹掌眼,自有人領你入內。”

葉薇忸怩,推拒了一下:“倒不必給我家門鑰匙,太貴重了……”

裴君琅問:“那你能不來我府上?”

“哈哈哈,不能。”葉薇神情誠懇。

他就知道!

裴君琅嘆氣:“我不可能一次次聽你叫門,又外出迎你。此舉,兩相得宜。不過,唯有一點……禁止你辰時之前上門叨擾!”

葉薇眨眨眼,很不理解。

“為何?”

“我要休息。”

“好的,小琅,我知道了。我這樣乖巧懂事的姑娘,絕對不會吵到主人家睡覺的。”

裴君琅抿唇,警告了一聲:“你最好是。”

葉薇大獲全勝,美滋滋地收下玉牌、火铳以及羊皮槍套。

她已經想好了,既然火.槍的子彈打不中那些世家子弟,但她可以改良啊,譬如找魯沉山幫忙鑄造幾枚可以裝藥粉的子彈。

她不傷人,她只膈應人!

而且,前幾日他們上白家的課程,葉薇有聽說茅山有一種紫傘紅杆的野菇能讓人致幻。

她大可将其碾磨成粉再塞到子彈裏。

只要和葉薇打鬥的人敢躲,這枚子彈就敢随地炸開。

屆時,對方躲閃不及,吸入毒.粉,還不是會乖乖落網?

葉薇以臉貼了一下冰冷的火铳槍柄,心裏想:多了一樣暗器,能做的事可就更多了。

-

紅龍殿。

皇後周婉如與大皇子裴淩設下家宴,邀請馴山将葉家人來宮中享用釀成的青梅酒。

今日春雨纏綿,雨水啪嗒啪嗒砸向殿宇四面的磚牆。

主桌背後的那一面牆,鑲嵌一塊一丈高的花色玻璃。利用五彩的構圖,繪制出一枚血紅色的眼睛,血絲遍布,映襯天家貴胄明黃色的禮服,壓迫感十足。

雨水順着玻璃不斷滾落,于血眼最中央蜿蜒下一道水跡。

淅淅瀝瀝,仿佛淚痕。

紅龍殿是數百年來,八大世家與皇族設宴的聖殿。

如今周家人掌控皇權,自然可以明目張膽拟天家的旨意,邀請摯友來殿內吃席。

焦蓮今日為了見皇後,不僅新裁了一條織金闌幹裙,還打了一整副嶄新的紅寶石頭飾。可她知道,再如何打扮體面,也及不上周婉如通體的貴氣。

她和周婉如自小便相熟,都是世家女,焦蓮從不覺得自己矮她幾分。

直到周婉如嫁給了天子,鳥獸鳳冠、百鳥朝凰紋霞帔大衫,一朝麻雀變鳳凰,而她成了皇帝家臣之妻,尊卑規矩拉開。

焦蓮才後知後覺明白,有些事不是她心裏不認就不存在的。

權力是個好東西,能打折人的骨頭,磋磨人的傲氣,将全天下碾在腳底。

她沒有機會了,好在女兒是個福祿雙全的孩子。她和大皇子裴淩接洽,定能助他們葉家與焦家高升,往後的皇裔,都會染上他們幾個世家的血液。

思及至此,焦蓮臉上的笑更真摯了。

她淺嘗一口青梅酒,笑說:“娘娘賜的酒,清甜可口,果然與衆不同。”

周婉如聞言,擡指掩唇,輕輕笑開:“阿蓮還是一如既往愛說好聽話哄本宮開心,今日請葉大人、葉夫人二位來紅龍殿吃這青梅酒,內裏深意,總歸不必本宮多說吧?青梅釀酒,竹木盛酒器,好一個青梅竹馬的寓意,本宮呢,是真心實意想同二位做兒女親家的。”

葉瑾為人老道許多,他忙行禮,恭敬地道:“臣等不敢同天家攀親,娘娘能瞧上臣的女兒,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周婉如很滿意葉瑾的自謙。

她放梯子給人搭,底下人想登青雲梯,也得好好琢磨琢磨自個兒夠不夠分量。

周婉如淺嘗一口酒,搖晃青銅三足酒樽,笑道:“葉大人這話倒是生分了!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然今日的官宴,本宮也不會只宴請葉家。說起來,本宮記得葉家還有個次女?是叫葉薇嗎?”

她忽然望向裴淩。

長子一怔,下意識點頭:“是,母後。”

周婉如揚唇:“本宮聽說了,這個孩子也是十足乖巧伶俐,改日有空,也把她帶到宮裏坐坐。既是你們葉家的孩子,本宮自是一脈相承的疼愛,又豈會厚此薄彼呢?”

“是,小薇能得皇後娘娘垂青,乃她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葉瑾從善如流地應下,決定給庶女這個體面。

而焦蓮和葉心月卻對視一樣,如坐針氈。她們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倉皇與不安。

葉薇野心勃勃,不是個省心的孩子。

焦蓮蹙緊了黛眉,心道:這個次女,何時攀纏上皇後了?竟把算盤打到宮中來了……不過是上了半個月的官學,居然鬧出了這麽多的幺蛾子,夠厲害的。

不行,不能放任葉薇蹦跶下去。

她女兒入主東宮的事,絕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閃失。

葉家人吃完席面,由宮人打傘,各懷心思出了宮殿。

雨勢減弱,鐵包金樹上的紅果子被打落了不少。

雨水把殿外的麒麟石墩洗得發亮,不少水珠砸在獸爪上,激飛入檐,淋濕了厚厚的寶相花羊絨毯子。

紅龍殿內,唯有周婉如和裴淩還在靜坐。

裴淩今日不過是奉母親之命作陪,他對這種應酬的興致不高。

甚至對于葉心月,他也沒有過多的想法。

只不過是一個身份合适的世家女,至多救過他一命成全了一段佳話,別的再無不同之處。

他既為皇子,為了來日的寶座,定要娶妻的。

既如此,不如娶一個對他争權奪勢有用處的女子。

裴淩放下酒杯,想到方才的小插曲,淡漠地問:“母親為何提及葉薇?葉家庶女在宅院中并不得主母喜歡,兒臣唯恐您所說的擡舉,會成為葉薇的催命符。”

上一次,裴淩登門葉府便瞧出端倪了。

葉家大夫人焦蓮對外宣稱疼愛次女,實則巴不得人離得遠遠的,否則怎會兩個女兒一道兒回家,她只對葉心月噓寒問暖,連一碗熱茶都不送給葉薇呢?

也正因如此,裴淩很識相,不想令葉心月疑心,就再沒有提起葉薇。

至少,他要拉攏葉薇的話,便不會蓄意殺死她。

母後不至于想不到這一層。

可她偏偏在焦蓮面前擡舉葉薇,把這個女孩架在火上烤。

分明是,有意為之。

面對兒子的疑問,周婉如唇角輕翹。

她探出纖細的玉指,耐心幫裴淩整理了一下衣襟,慢條斯理地道:“若葉薇油鹽不進,你也拉攏不了她。那麽讓葉家人關起門來處理家事,也是很好的選擇。如此,不必髒了你我的手,很輕便,不對嗎?”

周婉如了解焦蓮的脾氣,也知道葉薇這一次,必死無疑。

裴淩沒有多說話。

他明白了,母親一如既往下手狠厲。如果葉薇不能為他們所用,那就殺了她。

橫豎不過是一個沒有價值的庶女。

只是她此前和裴君琅交際,落入父皇的眼裏……裴淩和裴君琅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這等惡人,便不能由他和母後來當了。

裴淩摩挲了一下酒杯,心裏即便有憐香惜玉的心思,也不會貿貿然出手。

畢竟……在他和裴君琅之間,葉薇很不識趣,選了他的弟弟。

那麽,可憐的女孩就得早早了解——皇權傾軋之下,她跟錯人的下場。

真是可惜,這一回,葉薇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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