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非禮勿視

第03章 非禮勿視

嘶——頭疼。

睜開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白色帳幔,而是狹小的天窗上粗糙的木欄杆。

空酒壺不知什麽時候滾到了楚荊腳邊,他呆呆的看着酒壺出神,回憶了片刻,臉色越發不好,卻怎麽也記不起醉酒後的事情。

天色尚早,陸随閉着眼睛,一只手攬着楚荊的腰,一雙長腿把人夾着,猶如守着獵物的睡獅。這被子平常是楚荊一人用的,兩個人蓋還是過于窄小,倒是把楚荊裹得嚴嚴實實,整個人暖融融的,陸随自己的大半個身子都暴露在外面。

稻草堆上還散落了一堆小物件,都是楚荊平時慣帶在身上的零散銅錢、各種奇怪的藥丸藥草、大理寺的通行令牌、甚至還帶上了紙筆。

陸随昨晚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楚荊為什麽要揣着這麽一大堆東西。

破曉時分正是最冷的時候,楚荊呼出一口白霧,小心把陸随從自己身上撕下來,才哆嗦着手腳去夠自己的外袍。起身掀開被子的動作帶起一股冷風,陸随睡得淺,有什麽風吹草動都能立刻清醒過來,此刻裝作被凍醒的樣子,伸了個懶腰。

陸随看起來精神很好,支起下巴好整似暇地看着楚荊。

“我——”楚荊正穿着衣服,瞪着陸随遲疑着開口。

“你?”

“我昨晚……”兩人身上的衣着還算整齊,楚荊心下也安定了幾分,試探道。

“你昨晚?”陸随揉着眼,聲音還有些沙啞。

“楚某不勝酒力,昨晚讓陸将軍見笑了。”

陸随還躺在草堆上,正好夠到楚荊低頭垂落的幾縷發絲,用食指纏繞兩圈,起了幾分壞心思,道:“我可不敢笑,昨晚做了些什麽,楚寺卿心中沒數?”

楚荊是了解他的,知道陸随是故意在逗自己,說:“不過是喝醉了酒,失态了。”

“你是不打算對我負責了?”陸随這個人,同僚看來是心機深沉,将士們看來是沉穩果斷,唯獨面對楚荊會有這難得的孩子氣的一面。

楚荊越是一本正經,陸随就越是要逗他。

一物克一物,楚荊是個涵養極好的,不緊不慢地陪他打太極,“陸将軍怕是還未睡醒,否則我怎麽一個字也聽不懂?”

陸随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昨晚是誰非要扒了我的衣服跟我睡在一起,做了什麽你自己還不清楚你是讀書人,定是瞧不起我這個打仗出身的粗人,配不上……”嘩——範主簿才剛進來,手裏捧着的一堆紙筆卷宗文書七零八落掉在地上,也顧不得去撿,捂着耳朵念念叨叨着離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楚荊轉身,一直靜靜圍觀的衆獄卒頓作鳥獸散。

“……”

還說不清了楚荊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沒等楚荊發話,大理寺少卿于子和找了小半個時辰,匆匆說道:“寺卿,您在怎麽在這兒。”

牢房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于子和見氣氛不大對勁,又問了聲,“怎麽了”

“你先到外面等我。”

楚荊像是得救了一般,深吸一口氣,把二十多年的涵養又撿起來了,徑直走出了牢房。

被楚荊剜了一眼後,陸随仍不知死活地喊:“楚寺卿早日回來!”

陳屍所內,韓琰躺在長案上,口中被紙團塞滿。

仵作徐魯見人到齊了,把紙團從死者口中摳出,伸進咽喉處拔出根細長銀針,道:“銀針光潔并未發黑,不是金石類毒物。”

旁邊放着三個銅盆,其中兩個銅盆倒扣着,隐約聽見有吱吱聲,而另一個放了只死老鼠。

“這三只小鼠分別吃了韓琰嘔吐物和韓琰與陸随杯中的酒液,第一只口吐白沫已經死亡,而這兩只是吃了殘餘酒液的老鼠。”

徐魯掀開銅盆,兩只小鼠倉皇逃出,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可否判斷是什麽毒物?”楚荊問道。

“在場的人稱韓琰生前一度嘔吐、腹瀉,并且掐着自己的脖子,難以呼吸,随後即肢體抽搐着昏迷倒地而亡。”

徐魯的半白胡子一動一動,說:“老夫多年前曾見過一士兵,腿上中了箭,也是這個症狀。”

塗抹在兵器上的常見毒物……

楚荊立刻反應過來:“是川烏?”

韓琰是服毒身亡無異,徐魯收好了器具,說:“極有可能,除非他服用了什麽極稀有的毒藥,這便難以檢驗出來了。”

川烏是一品常見藥材,有活血化瘀之效果,內服外敷皆可,但生川烏有毒性,制備不當再加上服用過量會有中毒的危險。

根據劑量的不同,毒物發作的時間也不一樣。

韓琰生前最後接觸的是陸随,而兩人的杯中都沒有毒藥殘留,他到底是誤服中毒還是遭人投毒,仍需要查證。

楚荊翻看了下于子和連夜整理的卷宗,問:“雀居樓和韓琰衣服上是否有找到毒藥?”

于子和答道:“都沒有。”

“去韓府問問,韓琰一月內有沒有服用川烏,還有京城的藥鋪,調查一月內有哪些人買入過生烏。”

“是。”于子和年紀雖輕,卻是楚荊提拔上來的,身為少卿,大理寺二把手,辦案的執行能力深受楚荊稱贊。

案件尚無眉目,楚荊把卷宗仔細又看了一次,正巧聽見肚子響了,才想起一大早什麽都沒吃就已經到了晌午。

“小二,一碗馄饨面。”

“好嘞!”

說來楚荊也是這家小攤販的熟客了。這店味道談不上多好,位置也不佳,多年在大理寺門外做些小本生意,一做竟十多年過去了。

大理寺陰森肅穆,裏面關着的都是重犯要犯,尋常百姓都要繞路走,但年輕力壯的衙役衆多,一忙起來就昏天黑地餓得不知什麽時辰才想起來錯過了飯點。

負責掌勺的杜大娘倒是會留一些燒餅備着,可大冷天的啃凍得硌牙的餅子時,還是心想一出門有家店真是再合适不過。

這家店老板是從南方來的,自稱他的馄饨是全京城最正宗。正不正宗楚荊不知道,但這馄饨确實皮薄餡兒大,用的是龍骨湯底,鮮香入味,最适合他的口味。

當楚荊剛剛吃上熱騰騰第一口馄饨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咽下,身後有人驚喜地拍了拍他的背。

“楚寺卿!你果然在這兒!”胡公公拿着聖旨笑眯眯地說,每回楚荊不在大理寺,多半都在這家馄饨店。

這一拍,楚荊被一大口馄饨噎到了,咳了半天才喘過來氣,沒好氣地說:“咳,胡總管,咳咳,您走路怎麽沒聲兒啊。”

我差點成為本朝第一個吃面噎死的朝廷命官,楚荊心道。

“喲,楚寺卿勞累,近日又有大案纏身了吧。”胡公公看着他眼底的烏青說道。

“我何時是沒有大案的?”楚荊見他身後跟着幾個欽差,“是皇上召見?”

胡公公直誇他聰明,是:“楚寺卿料事如神,正是皇上宣您進宮呢。”

想必是韓琰的事情了,楚荊留了幾個銅板,最後看了眼還熱氣騰騰只囫囵吞了一口的馄饨,跟着胡公公上了馬車。

皇帝正在用膳,一邊吃着送到嘴邊的菜,一邊在看奏折,看得楚荊都饞了。

“參見陛下。”

皇帝忙說:“你我之間不必多禮。愛卿用過午膳了嗎,過來一起吃吧。”說罷命人多備雙筷子。

雖然楚荊是真的餓,但君臣禮節不可逾越,且他這人又十分能裝,只是說:“多謝陛下,臣不餓。陛下,用膳的時候就不要看奏折了,水滿則溢,身體要緊。”

“無妨。”

皇帝停下筷子,問:“韓琰的案子是怎麽回事”

楚荊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也包括昨日醉酒前發生的事。

“陸随……”皇帝右手輕輕叩擊桌面,嘴裏念叨着這名字。

“他為何會出現在雀居樓”

“他自稱是路過,與宴會無關。”話雖如此,與宴會有沒有關系尚無定論,但陸随絕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那裏。

這樁疑似毒殺案,被害人是新科狀元,韓文忠的義子,偏偏還牽涉到陸随,案子變得愈發複雜起來。

“既然此事與陸随無關,依朕之見,還是先放了吧。”

楚荊卻有不同的看法,“臣以為,現在下定論還為時尚早,陸随還不能擺脫嫌疑。若此時放人,恐怕于法不合,對已逝的韓公子也難以交代。”

殿內的宮人都退了,皇帝背手踱步走了一圈,突然說道:“朕記得當年朕還是皇子的時候,你與陸随之間有一些過節。”

“臣與陸随在朝堂之事上确實有意見相左之處。”楚荊微低下頭,掩過了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

楚荊當然忘不了七年前與陸随的那一次争執,彼時陸随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副将,楚荊也只是小小侍郎。當年先帝在出兵西北一事上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聽從了陸随的意見,走了一步險棋。

如今看來,陸随的軍事才能非同小可,自那以後一戰成名,收複隴西十四郡,手握西北重兵,獲封鎮北将軍鎮守邊關凱旋回朝。

“那你覺得陸随為人如何?”

楚荊面不改色地答道:“私交不深,不予置評。”

皇帝繞回桌前,沾着茶水在宣紙上寫了一個字——韓。

隔牆有耳,外有敵人環伺,內有權臣攝政,紫禁城未必就是皇帝的天下。

“朕登基以後處處受韓文忠掣肘,朝中閹黨獨大,百姓深受其害。一月前北狄攻入長安,幸好陸随帶兵勤王及時,朕借他之力才終于鏟除了兵部尚書。

陸随統領西北軍多年,趁他此次留京,朕本打算把三大營交給他,若能拉攏此人,他會成為我們的極大助力。”

楚荊道:“不妨待案子查清,找出真兇,若真與陸随無關,屆時還他清白,也好服衆。”

“若兇手真是陸随……”皇帝又搖了搖頭,“不,兇手可以是宴會中的任何人,但不能是陸随。”

“可是韓——”

楚荊還欲再辯,又被皇帝打斷道:“既然陸随嫌疑不大,愛卿又是顧全大局之人,朕希望你把從前恩怨私情放在一邊。韓文忠那邊朕會想辦法,你且下去吧。”

“……是,臣告退。”

連下十日的雪終于停了,楚荊一個人走出宮門許久,留下一串不深不淺的腳印。

寒鴉停靠在枝頭,一層薄雪簌簌抖落在楚荊肩上。

“私情……”

楚荊反複咀嚼這二字,自嘲一聲,揚長而去。

皇帝看着楚荊留下的一串腳印,臉上表情卻愈發陰沉,宛如撕開假面的孤狼。

“你還要躲到什麽時候?”

屏風後人影閃動,一位身着錦衣華服的女子從後走出,手上端着糕點茗茶。

那女子容貌清秀,舉止中透着一股書卷氣,雖算不得絕色,倒也是個令人賞心悅目的美人。

女子聽出皇帝語氣中的責備,卻沒有絲毫慌張,解釋道:“臣妾端來了糕點熱茶,并非故意偷聽。”

沏好的龍井還升騰着熱氣,女子來得并不久,皇帝看也不看,只心不在焉地拿起書桌上的奏折。

門沒關緊一陣陣透着冷風,祝鳶把食盒放下,小心翼翼關好門。

皇帝根本沒有在看奏折,還在生着莫名的悶氣,說:“人已經走遠了。”

“陛下是何意?”祝鳶沒聽懂他的意思。

“你這麽想見他,方才為什麽不出來?他不是你的心上人麽?”

“臣妾與楚寺卿清清白白,陛下何必憑空污蔑,壞人名聲”

“污蔑?”皇帝氣極,冷笑道,“是了,楚荊對你的心思倒是絲毫不覺,只把你當成他的得意門生。若是被他知道,一向潔身自好風評極佳的‘楚寺卿’會作何反應?”

帝後二人年紀相仿,都是少年心性,自成婚以來類似的争吵不下十次,每次都是兩敗俱傷。

被戳穿了心思,祝鳶臉上卻極冷淡,說:“臣妾确實愛慕過楚荊,陛下也不過是迫于形勢娶了臣妾,這些都是事實,被他知道了又如何陛下若是不信,臣妾是否要以死自證清白”

“啪!”

白瓷茶杯四分五裂,皇帝怒道,“放肆!”

茶杯碎裂的一剎那,門外沖進來一群侍衛并排兩側,長劍指着皇後。

皇帝鐵青着臉,半晌才擺擺手,道:“無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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